第50章 她又回到南城了
南方冬天獨有的濕冷往骨頭裏鑽,陸彌不禁打了個寒戰,這無比熟悉的感覺才讓她確定,她又回到南城了。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南城機場。
上一次,是那個可怕的除夕夜。
陸彌強迫自己不去回憶,走出到達大廳,伸手招了輛出租車,直奔南城市人民醫院。
這是一家曆史悠久、聲望極高,然而設備和裝修已經多年沒有沒有翻新過的醫院。地磚仍是老舊的深灰色花崗岩樣式,保潔阿姨用拖把賣力地拖著,長布條所過之地留下條狀的水漬,消毒水的味道混雜著一股廁所裏難言的黴臭味,從地麵緩緩升起,侵入人的口鼻。
陸彌第一次來這裏。小時候福利院的孩子們生了病,大多會在社區的診所裏吊針解決;更嚴重一點的,會去縣兒童醫院,沒有機會來到市中心。
陸彌仰頭看著大廳裏的指示牌,她不知道胃癌病人應該住在哪個科室的病房裏。
胃腸科、消化外科,或是腫瘤科?醫院總是讓人暈頭轉向,未知感將恐懼和憂愁牢牢地鎖在人們心裏,無法釋放。
看了半天科室名詞後小字的????????解釋,陸彌仍沒看出個名堂來。
身後醫護、病患、家屬都急匆匆地經過,要麽抱著文件、要麽揣著病曆,或者拎著飯菜水果,每個人看起來都忙碌,甚至狼狽。
隻有陸彌,簡練妥帖的一襲黑色大衣,兩手抱臂站在醫院大廳裏,悠閑得體,格格不入。
她忽然發現自己兩手空空,什麽都沒帶。作為一個來探病的人,這似乎不太合適。
於是她又往外走,一出醫院大門,對麵一條街的小店裏,花籃、果籃、盒飯、乃至花圈壽衣,一應俱全。
陸彌穿過馬路,走進最近的那家小店。
橙子、蘋果、香蕉、火龍果,最常見的幾樣水果堆在一起,包個花籃,便可以大搖大擺地在價格後麵多加一個零。
盡管知道這些水果的質量都不會好到哪裏去,陸彌還是自欺欺人地挑了外表看起來最漂亮的那個,暗自祈禱貼在蘋果上的那個標簽下麵不會有一個蟲眼。
掃碼付款後,她才猛然想起來,那個護士說林立巧得的是胃癌。胃癌,會不會不能吃水果?
她擰眉思忖了一下。
水果店老板問她:“還有什麽事嗎?”
店麵本就狹小,他嫌她杵在中間占了位置。
陸彌皺眉問道:“胃癌,能吃水果嗎?”
老板臉色驟然變了,不回答她的問題,凶巴巴道:“賣出去了不退的!”
“……”陸彌轉身走了。
拎著果籃再次走進醫院,陸彌才覺得自在了一些。她攔住一個護士問胃癌病人住在哪一層,循著她的指示去乘坐電梯。
與大廳裏人來人往的嘈雜不同,住院樓層裏靜悄悄的,走廊也空**,就像沒有人一樣。
陸彌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走到護士台問:“您好,請問林立巧女士住在哪個病房?”
正是晚飯時間,隻有三個護士在值班。
被她詢問的那個護士很瘦,個子也小小的,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看起來,年紀還不一定比她大。
陸彌微微笑了一下,等待著回答。
那護士一抬頭,目光裏卻盡是不滿乃至厭惡,開口很衝,冷冷問道:“你是陸彌?”
這聲音陸彌無比熟悉,就是下午和她打電話的那個人,居然是這麽年輕的一位護士。
陸彌愣了一下,點頭道:“…我是。”
“來的倒是快,”護士冷冷地哼了聲,一邊把手裏的文件夾合上丟進抽屜裏,一邊罵道,“我還以為這家的人都死了呢。”
“……”
陸彌後背一涼,心道這護士這麽講話不知得碰到多少醫鬧。
但她居然不怎麽生氣,心裏平靜無波的,隻是斂了笑意,跟在那護士身後往病房裏走。
從護士站出來右拐,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最後一間病房。
護士徑直推開房門,聲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彎,親切地對著病房裏的人道:“林老師,您女兒來看您啦。”
這語氣反轉太大,聽得陸彌愣了一下。
然後她才將目光右移,先是看見兩張空空的病床,然後才是靠窗的那一張,一個麵色蠟黃、身形枯瘦的老婦半臥在**。
從陸彌出現在門口起,她的視線便牢牢地釘在她身上。
陸彌花了足足兩分鍾才確認,這個人是林立巧。
護士揪了一下她的小臂,把她推到林立巧病床邊。然後又笑著哄了句:“林老師,你們母女倆聊哦,我先去忙啦。”
林立巧笑起來,臉上溝壑縱橫,皺紋堆在一處,看起來幾乎有點恐怖。她開口聲音很小,而且沙啞,讓人立刻聯想到一條血淋淋的聲帶。
“你忙,你忙……謝謝哦。”
護士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陸彌在林立巧床尾站了會兒,見她一直欲言又止,眼眶通紅,也不說什麽,默默地把果籃放到床頭櫃上,拿出一個蘋果,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她不太會用小刀削蘋果,隻能用那種專門的削皮刀。
剛劃了第一下,蘋果露出微黃的果肉,並不飽滿,看起來很不新鮮。她才想起來問:“你能不能吃蘋果?”
林立巧搖頭,臉上堆出討好的笑,“吃不動了。”
陸彌動作滯了一秒,把蘋果放回果籃之前,她揭開標簽看了一眼。
果然,一個巨大的蟲眼。
陸彌不耐煩地“嘖”了聲,把蘋果直接丟進了垃圾桶裏。
林立巧似乎有些被她的動作嚇到,一雙蒼老的眼睛不安地觀察著,不敢開口說話。
陸彌卻神情自然,收回目光看向她,淡淡地問了句:“什麽時候病的?”
林立巧囁嚅道:“有幾年了……”
她似乎還想說什麽,但陸彌打斷她,繼續問第二個問題:“有錢治麽?”
林立巧愣了一下,聲音更小了:“…有。”
“哪來的錢?”陸彌緊接著問。
她所了解的林立巧,是絕不會給自己留錢的。要麽是用在了學生身上,要麽就是被她那個吸血鬼的弟弟拿了個幹淨。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林立巧說:“我有醫保,學生還在網上給我弄了個捐款,有很多好心人……”
“哪個學生?”陸彌又打斷她。
林立巧看了她一眼,小聲道:“傅蓉蓉,比你小一歲的。”
陸彌的記憶單薄,隻有個模糊的印象,想不太起來了。她沒有太多的耐心,拿出手機調出撥號頁麵遞到林立巧麵前,說:“名字、電話。你記得吧?”
林立巧手上還插著留置針,腫痛難忍,她不想把手伸出來,隻好道:“傅蓉蓉,137……”
她報出一串數字,陸彌依言記下。
保存電話號碼後,她說:“行,我待會兒問她要個賬號,打兩萬塊錢給你。”
林立巧忙道:“不用……”
陸彌輕笑一聲:“用的。養育之恩,總要還。我手上閑錢不多,先打兩萬,其他的我盡快給。”
她說得雲淡風輕,好像這真的隻是一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情。
林立巧蒼老而憔悴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她的眼眶已經承載不住眼皮和眼球,呈現下垂的頹敗之勢。
陸彌不想再這樣看著她,頓了頓,轉身便走。
“…小彌!”
身後傳來一聲輕響,像是什麽東西被撞到了地上。
陸彌回頭一看,林立巧支著手肘起身,剛剛她留在床頭櫃上的削皮刀被她拂到了地上。
“你要幹嘛!”陸彌忙回去,坐在床邊扶住她。
林立巧艱難地扭頭回身,在枕頭底下摸索著什麽。
陸彌這才看見她兩隻手上都布滿青青紫紫的針眼,血管根本不像是長在皮肉裏,而像是一條吸血的蟲,被禁錮在她的皮膚上。
她終究還是沒忍住,鼻子一酸。
然而在看到林立巧摸出的那一份報紙之後,她幾欲落下的眼淚又生生地退了回去。
報紙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紙頁變得脆脆的,泛著老舊的黃。《南城都市報》,曾經是每個南城人都很熟悉的報紙。
這一張的時間是 2013 年 7 月 18 日。
頭版頭條,標題醒目駭然——
“男子野遊中失足落水溺亡,夏季莫貪涼,野遊需注意!”
陸彌神色一凜,站起身冷冷道:“你什麽意思?”
林立巧麵上沒了表情,淡淡地道:“我知道,是你。”
陸彌微微一怔,旋即不屑地笑了:“我聽不懂。什麽意思?”
林立巧又顫巍巍地把報紙疊好,沉默而緩慢地塞回枕頭底下。
她仍舊不說話。
這沉默讓陸彌很難受,她打定了主意作為一個普通的學生來探病,撂下錢就走,可當她真正站在林立巧麵前,她又發現,自己仍然有所期待。
她在期待著什麽呢?
她想看到的,究竟是林立巧過得不好、“罪有應得”;還是她平安健康、“善有善報”?
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而在林立巧拿出報紙之後,她又發現,她居然在害怕。過了這麽久,她居然還是害怕林立巧又一次為了林茂發而舍棄她。
她討厭自己有所期待,更討厭自己的恐懼。
陸彌攥著手在病床邊站了一會兒,終於不耐地吐出一口悶氣,再不等了,轉身出門去。
“…謝謝你。”林立巧卻忽然沉沉地開口了。
陸彌站定,背對著她。
“小彌,林媽媽……哦不,是我、我要謝謝你。”林立巧眼眶中終於落下兩行濁淚。
陸彌緩緩地轉身,有些不可置信地問她:“你說什麽?”
“謝謝你,解脫了我……”林立巧眼神空****的。
說完,她又伸手抹了把淚,顫著手掀開被子,遲緩而艱難地挪動一條腿試圖走下床。
“小彌,媽媽……給你道個歉吧。”
說著,她另一條腿也已經挪下床,顫巍巍地屈膝往下跪。
陸彌怔在原地,反應不及。
直到林立巧摔倒在地,她才如夢方醒地衝上前將她扶起,按下護士鈴。
作者的話
林立巧對於曾經甚至是現在的彌子來說,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林茂發事件裏她雖然表現得招人恨,但她對彌子的愛也並不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