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折毀的竹蜻蜓

祁行止回到南城,是在大年初二的淩晨一點半。

飛機降落在南城機場,到達大廳裏空無一人,也沒有出租車會在這個時候載客。他問了同班飛機到達的每一個人,終於遇到一個願意稍他一程的中年男人。男人把車停在鎮政府門口,之後就不順路了,祁行止道了謝,背著書包跑了整整四條街,終於回到熟悉的小巷。

巷子裏還彌漫著煙花爆竹的味道,一片寂靜的喜慶。紅星福利院大門緊閉,一切如常,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祁行止喉嚨幹澀,呆呆地站在門前不知所措。

手機裏,給蔣寒征打過的幾個電話都沒有接通,和陸彌的微信聊天界麵也停留在那個沒被接通的視頻電話。

巷子另一頭的主街道邊,陸彌坐在蔣寒征的車裏,呆呆盯著擋風玻璃上貼的年檢標誌,一眼不發。她還裹著厚重的棉被,臉上燒起紅暈,嘴唇蒼白,腳上是那雙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一年四季都通用的涼拖鞋,腳趾凍得僵硬,許久也暖不過來。

蔣寒征欲言又止了很多次,終於小心翼翼地說:“陸彌,如果你還是想報警,我可以陪你去。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聽她的。”

陸彌仍舊呆著,不知聽沒聽到。

蔣寒征沉沉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調高了空調溫度,就這麽陪她靜靜坐著。

“你來得很及時,他連我衣服都還沒扒下來,即使報警,也什麽都檢查不出來。對嗎?”良久,陸彌冷不丁開口問。

她的目光仍然呆呆的,隻有嘴巴一張一合,吐出僵硬的字句。

蔣寒征猶豫了一下,不忍地回答:“…是。”

“如果報警,你還有可能被他反咬一口,說警察打人。對嗎?”陸彌又問。

蔣寒征說:“你不用考慮這些,如果你……????????”

“我不報警。”陸彌打斷他。

蔣寒征鼻子一酸,幾乎不敢看她。

“我要殺了他。”陸彌平靜地說。

蔣寒征被她的話嚇了一跳,空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你能送我去火車站嗎?”陸彌忽然又問。她眼睛直直地盯著蔣寒征,目光裏露出懇求,像是在求救。

蔣寒征沒辦法說不,但他看著她現在的狀態,猶豫道:“那你的行李怎麽辦?還有衣服……”

陸彌低頭看了看自己,才反應過來她現在有多狼狽,無聲地笑了笑,“我差點忘了。那……你能幫我去拿一下嗎?就現在。我東西不多的。”

蔣寒征明白她的意思,他是經過專業訓練的特警,可以繞過所有人攀到她的房間去拿她的行李。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好,我去幫你拿。你在這裏不要動。”

陸彌乖巧地點頭,“好,我不走。”

蔣寒征看她這副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憐愛,小心翼翼地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她的臉很小,他伸手過去,幾乎能從下巴開始整張臉都包住。他極小心地用指腹摩挲著她的淚痕,柔聲道:“我很快就回來。”

陸彌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而後就不再動了,輕輕地“嗯”了聲。

蔣寒征下車後又從外麵將車反鎖,一步三回頭地查看了好幾次,才邁開腳步跑遠了。

車裏,陸彌點開手機,看見祁行止發的微信,和那通她沒接的視頻電話。

她心無波瀾地讀完,打字回複:“不小心睡著了,沒來得及回複。”

祁行止回到自己房間裏,坐立難安,手機冷不丁一響,他連忙查看,卻看見陸彌不痛不癢的回複。

難道真的是他想多了?

不可能,直覺告訴他不可能。大年三十集體出去,陸彌前腳獨自回來林茂發後腳就跟上,這一切都不尋常。不可能什麽都沒發生。

他擔心極了,又怕是陸彌自己抗拒講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想了想,隻好委婉地問:“怎麽那麽早就睡了,有什麽事嗎?”

手機靜了好一會兒,陸彌回複:“沒有,就是困了。”

祁行止還沒來得及再問,陸彌又發來一句:“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這四個字讓祁行止心裏堵得慌。他完全確定,林茂發一定做了什麽。

可是他做了什麽?蔣寒征究竟有沒有及時趕到?陸彌現在在哪裏,她是否安全?這些,他通通不知道。陸彌完全不打算告訴他。

祁行止在對話框裏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終還是無力地長按刪除鍵,把那些自己都覺得狗屁不通的問題刪了,留下四個字——“新年快樂”。

陸彌很快回複過來一個“衝衝衝”的表情包。

祁行止看著屏幕裏元氣滿滿的體操少女表情,終於什麽也沒再說。

他和陸彌隔著屏幕建立起一份吊詭而苦澀的默契,這個新年,是一場噩夢。而陸彌想要忘掉它。祁行止別無選擇。

祁行止整夜沒有睡著。

第二天天光大亮,他終於收到蔣寒征的短信,寥寥幾個字:沒事,她很安全。

祁行止絞起眉,直接撥通電話,電話那頭人聲嘈雜,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蔣寒征看著坐在登機口長椅發愣的陸彌,偏過頭壓低聲音說:“沒什麽,她不想說,我也不方便告訴你。”

祁行止所有的問題都堵在喉嚨裏,默了良久,他說:“…好,沒事就好。”

蔣寒征說:“嗯,我在這,你放心。”

祁行止笑笑:“好。”

蔣寒征掛斷電話,低頭看了看身邊的陸彌。她坐在出發大廳的椅子上,手指不斷地摳著那張登機牌。

他走近一步伸手探了探她的額溫,仍舊很燙。但她不肯去醫院,執意要買能買到的最早飛回北京的機票。蔣寒征從包裏拿出臨時買的藥,擰開礦泉水,一起遞給她,“來,把藥吃了。”

陸彌扭頭看他,忽然問:“你拿行李的時候,看見一個竹蜻蜓了嗎?”

蔣寒征擰眉回憶,那個房間裏一片狼藉,他走得又急,已經什麽都想不起來,隻好搖搖頭,“沒有。”

陸彌眼神黯下去,又收回眼神。

蔣寒征牽住她的胳膊,笑著哄道:“乖,吃一片就好。”

陸彌看見他手心的圓圓的小藥片,很順從地拿起來放進嘴裏,又喝一口水咽下。咽下去之後,還認真地看著蔣寒征說:“吃完啦。一片。”

蔣寒征牽住她的手,捏了捏,笑道:“好。”

中午,在房頂上守了三個多小時的祁行止終於看見紅星福利院大門被打開,林茂發腦袋上纏著一圈繃帶,背著一個蛇皮袋,被林立巧送出了巷子。

他三步並作兩步沿著梯子跳下樓,堵住往回走的林立巧。

林立巧容顏憔悴,眼睛裏布滿血絲,看見他,心虛地撇開眼神。

祁行止問:“陸老師呢?”

林立巧欲言又止,話還沒說先留出兩行淚來。

祁行止沉著氣,仍舊問:“陸老師呢?”

林立巧終於說:“…回學校了。”

祁行止頓了頓,幾乎有些不敢問,“她…有沒有事?”

林立巧終於繃不住,掩麵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搖頭,呢喃著:“沒有,沒有……”

祁行止得到了回答,心裏卻並沒有輕鬆的感覺。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擦著她的肩走了。

路過紅星福利院門口時,他看見垃圾箱邊的一袋碎玻璃,和一隻竹蜻蜓。

竹蜻蜓斷了半截翅膀,頭部也從中間裂開,沾了說不清究竟是黑色還是褐色的汙漬,邋遢、難看。祁行止看著這隻竹蜻蜓,就像在看自己那點懦弱又齷齪的心思。他還以為,裝個隱蔽的攝像頭,就能保證她的安全;他還自以為是地感到愧疚,心想萬一是他想多了,豈不是既冤枉好人又侵犯隱私?

多可笑。他既不夠坦**又不夠決斷,以至於事情到了這一步。

祁行止自嘲地想笑一聲,卻笑不出來,僵著臉佇立良久,彎腰把那隻折毀的竹蜻蜓撿了起來。

那天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再也沒有見過陸彌。

作者的話

關於小祁在竹蜻蜓上裝攝像頭這件事,稍微解釋一下。首先,這當然是非常不磊落也非常錯誤的行為,不管是為了什麽原因都不能這樣做,所以文裏寫了在出事之前小祁一次都沒有打開看過也一直良心不安。但我這樣寫,是因為我覺得麵對林茂發這個“疑似的”、“潛在的“危險人物,以小祁16歲時的性格和處事方式,他一定是會想著默默解決的,不會和任何人商量。另外,雖然小祁很穩,也不要忽略他現在才高一的事實嘛,高一男生誰還沒點中二病呢,看多了點懸疑電影推理小說,總會對”攝像頭“這個東西有點濾鏡,還天真滴覺得自己能悄無聲息地解決一件大事。(哈哈本親媽沒有吐槽小祁的意思,就是強調一下,他也才16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