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逃遁的美洲獅

走廊裏閃過一束手電筒的光,旋即門衛梁大爺從門口探出個腦袋來,“欸,段老師陸老師,還沒回去啊?熄燈了喔。”

段采薏牽牽嘴角回頭衝他笑了一下:“嗯,這就回去了。”

陸彌冷著臉,收拾講台上的東西。

梁大爺似乎察覺出氣氛不對,又探究地打量了兩眼,猶豫著問:“怎麽……有什麽事嗎?”

“沒事。”陸彌加快速度整理好一遝教案文件,抱在胸前,對梁大爺道了聲晚安,擦著段采薏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采薏杵在原地,氣得心頭發冷。

梁大爺望著陸彌幹脆的背影,嘀咕了句“這小陸老師脾氣也真是怪……”又見段采薏僵著不動,悻悻問了句:“小段老師?”

段采薏回過神,“嗯,這就走了。”

梁大爺在她身後關了燈、鎖好門,又陪她一起下樓,送她到了門口。

夜色漸深,夢啟又偏僻,大門前一條主路上也昏昏暗暗的,看起來略顯陰森。梁大爺見狀“嘖”一聲,拿起手機,“我給你叫個車吧,這大晚上的,你一個女孩子回學校不安全。”

段采薏看見他屏幕上碩大的字體和伸著食指一字一頓敲鍵盤的笨拙動作,苦笑了聲:“不用,我自己叫吧。”

“沒事沒事!”梁大爺擺手攔他,“那個小祁都叮囑過我,你要是下班晚就替你叫個車,司機看到我是男的,心裏總會有個數。”

段采薏聽他這麽說,動作滯下來,不再堅持。

梁大爺笑嘻嘻地打趣著:“這也就是他不在,他要是在這啊,肯定親自送你回去了……”

段采薏聞言輕輕笑了聲,眼角也跟著凝滯住了。

她和祁行止一起在夢啟工作了兩年多,從學生到同事,誰都打趣過幾句“天生一對”“金童玉女”的,一來因為他們倆站在一起的確養眼,二來段采薏也沒有掩飾過她對祁行止的青睞。

祁行止顧著女孩子的麵子,從沒當麵反駁過這些玩笑話,可對段采薏,也從來都界限分明。

比如回家晚這件事,他會記得給她叫輛車或者提醒梁大爺替她叫車,卻從沒親自送她回家。前幾天那次,還是因為學長臨時攢局他們時間來不及,才湊巧同行。

又比如,本科時他們偶爾在圖書館碰上,加上各自室友坐一桌學習。有一次段采薏趴在桌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其餘人早就離開,而祁行止替她披上了一件外套——並且足夠細心地選擇了她室友的外套。

前者是他的教養,後者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而段采薏那一天看見的,背著陸彌、任其在他背上撒潑放縱的,是她這麽多年從未認識過的祁行止。

汽車漸漸駛近繁華區,窗外流光溢彩映在段采薏呆滯的臉上。汽車到達,她機器人似的答應著司機說的“給個五星好評”,心不在焉地下了車。一抬頭看見熟悉而醒目的“清華園”,忽的想到四年前來報道那天,她在這裏許過一個中二卻虔誠的願望——“親愛的祖師奶奶各路前輩啊,請讓我和他站在一起吧。”

就像每次年紀大考,我的名字都和他的名字站在一起一樣。那時候的段采薏認為,這兩者是相通的,隻要她努力就好。

原來不過是大夢一場。

已至夏末,蟬鳴卻仍悠悠不休。

陸彌在**翻來覆去,腦子裏始終回想著段采薏那句“拿英語堵他們的嘴”。她再遲鈍,也早想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段采薏是說,她不想讓學生們有機會找茬,所以捏住他們因為口語不好而自卑的心理,故意給孩子們下馬威。

陸彌當然不認這莫大的罪名。

可她麵對自己,卻不得不誠實地問一句——定“隻能說英語”的規則組織孩子們討論的時候,真的沒有一絲“給他們點厲害瞧瞧”的心理嗎?學生們期期艾艾敢怒而不敢開口的時候,她心裏真的沒有一點奪回了麵子的快感嗎?

陸彌不能對自己撒謊,她的答案是——當然有。哪怕隻有一點,也是有。

所以竟也不能怪段采薏冤枉了她。

陸彌苦笑,暗罵自己居然幼稚到跟一群中二少年爭高下,心裏同時生出些懊悔,便再也睡不著了。爬起來,下床喝了口水,瞧見那盤靜靜燃著的蚊香,習慣性地輕輕踢了一腳,埋怨似的嘟囔道:“我就說了我不是好老師吧。”

喝了半杯水,心情平複下來,陸彌打算再看看學生檔案,盡量多了解一些。在窗邊剛坐下,卻聽見窗外隱隱約約傳來些聲音,像是個女孩子在說話。陸彌好奇,便探起身看了眼。

她的窗戶正對著操場,夜裏四下無人,一眼便看見一個女孩背靠著足球框坐在草叢前,就著圍欄外的路燈讀著擱在腿上的書。

那是向小園。

盡管陸彌隻見過她一次,盡管深夜的路燈幽暗,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向小園長得漂亮,尤其是那隻挺秀的鼻子,十分具有標誌性。

怎麽大晚上的躲在這裏看書?

算了,她又不是生活老師,管那麽多幹嘛?

但她怎麽說也是夢啟正式聘用的老師,總要要為學生的安全和健康負責,這大晚上的,萬一出點什麽事怎麽辦?

陸彌心裏糾結幾番,還是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陸彌腳步放得輕,向小園又背對著她,所以沒有察覺。

走得近了,陸彌漸漸聽清向小園輕輕念的是什麽。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課文,A puma at large,《逃遁的美洲獅》,新概念英語第三冊 的第一篇。

陸彌清晰地聽見向小園反複地念著第一段,磕磕巴巴的,總是發不好“experts”的開頭元音,也一遍又一遍地忘記“investigate”該怎麽讀。

她在心裏想了想,新概念英語第三冊 ,似乎遠遠超過了初三英語的難度。另外,她本以為新概念英語早就是時代的眼淚了,怎麽向小園還抱著這本陳年舊材料?

陸彌在向小園身後默默站著,既不知怎樣開口,又覺得這種“偷看”的行為不太磊落,獨自尷尬了幾分鍾,終於輕輕咳了聲,裝作偶遇的樣子,問:“你怎麽在這裏?”

向小園明顯被嚇了一跳,猛地合上書回頭,見是她,反而鬆了一口氣。抱著書站起身,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便抿著嘴唇,不說話。

陸彌問:“在這裏讀書?”

向小園不情不願地“嗯”了聲。

陸彌點點頭,“A puma at large?”

向小園掀起眼簾警覺地看了她一眼,不接茬。

陸彌有些尷尬,說道:“我還以為你們這一代都不用新概念了呢。”

向小園抱緊了懷裏的書,繼續沉默。

這麽僵的氣氛,按照陸彌原本的性格,應該擺擺老師架子敷衍幾句“早點回宿舍睡覺”就了事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居然覺得向小園這副清清冷冷的倔強模樣挺可愛的,至少比第一次課上滿臉乖巧笑容的樣子招人喜歡。

“expert,”頓了幾秒,陸彌輕聲開口,“/e/,嘴巴微微張一點就可以,不用太用力,音就自然吐出來了。expert.”

向小園驚詫地看了她一眼,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麽之後,又垂下眼簾,看不清神情。

“investigate,”陸彌又把這個單詞拆成幾個音節緩慢讀了一遍,“有點長,慢慢讀就好……”

“不用你教。”向小園忽然打斷她,然後抬頭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她生了一雙標誌的丹鳳眼,眼尾長而鋒利,眼神也似刀一般有力。

“我知道,你不樂意教我們。”向小園盯著陸彌,毫無懼色,“我們也用不著你教,是,我們水平差,但你也別想來我們身上找成就感。”

陸彌擰著眉聽完她這幾句,反應了兩秒,居然氣笑了。看來,不僅段采薏那麽想,這位小園同學也覺得她在課上用英文滔滔不絕是在奚落和羞辱他們。

陸彌感到頭疼,這誤會可有些棘手。

想了想,她笑說:“我是你老師,你是我學生。我教你既是權利也是義務,明白?”

向小園梗著腦袋,“用不著。”

陸彌笑了,“要是用不著,你為什麽要大晚上的躲在這裏讀書?”

向小園:“……”

“向小園,第一堂課,我對你們、你們對我,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我要說的是,我對你們沒有戴任何有色眼鏡。”陸彌組織著語言,緩緩說道,“我是老師,會做老師該做的事,比如糾正你的發音。”

“如果還有下次,我還是會這樣教的。”陸彌又說,“當然,你還是可以不聽,我不介意。”

“expert、investigate.”陸彌笑眯眯地又說了一遍。

向小園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看了兩秒,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早點回宿舍,早點睡覺。”陸彌完成了作為老師的叮囑,又看著她走進宿舍樓梯間,這才離開。

接下來的幾次課,倒是沒有大麵積“請假”的情況了,或許是誰在背後做了學生們的工作,陸彌沒有興趣打聽,也懶得還這個人情——她知道是誰。

但她的負擔並沒有減輕,學生們不找茬了、不曠課了,但也沒有變積極。每堂課死水一般,陸彌也和學生一樣捱著,基本完成任務就喊下課各自解脫。

日子不痛不癢地過著,夏日蟬鳴漸消,轉眼就到了秋天。

夢啟每年有一次秋遊,安排在中秋節那一天,是全院師生“合家歡”的大日子。今年陸彌作為新員工,得到了 Jennifer 的親自邀請,不好推辭,隻得和大家一起去了六環外的某個燒烤基地“團聚”。

作者的話

還特地去翻了翻我的陳年舊書看看這篇課文裏有哪些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