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個數學老師的漫長暗戀

王鶴鳴悲喜交集地走回辦公室,一言不發地坐在辦公桌前,他的腦子裏在自動倒帶,調出了一幀又一幀記憶裏的畫麵。

“鶴鳴?不去吃飯嗎?”陳有誌經過他的辦公桌旁。

“你先去吧。”王鶴鳴把剛剛帶回來的那摞開會資料,放進了抽屜。

空****的辦公室裏,王鶴鳴的心裏也空落落的。他拿出了手機,看著那個剛剛添加的微信好友,心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傷。

他從沒想過,一別幾年,居然會以這種形式和她再見。這隔著七排座位,沒有更多交流的一個多小時,他都覺得異常的奢侈。

高一的時候,你是 0801 班的向野,我是 0802 班的王鶴鳴。

第一次見你,是在高一的開學典禮,你代表全體新生上台發言。當時被九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的我,一直低頭聽著身邊的朋友閑聊。

直到你念出發言稿裏那一句“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身邊的朋友突然開始推搡我。我坐在最後一排,抬頭看了看主席台的方向,你站在那裏,仿佛身披光環,擲地有聲。

我後來想,那一瞬間的我,是不是中了別人說的“光圈效應”。我聽到身邊有人在討論你,他們說你拿著全市第一的中考成績,來了上庸一中。難怪,是你站在那裏,代表新生發言。

高一的一整年時間裏,別的女生總是三三兩兩,你好像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你的成績總是穩在榜首的位置,你的作文經常被當成範文,就連你做課堂筆記的方法,都被老師們在全年級學生間推廣。

你很少午睡,別人都趴在桌子上的時候,你還在眉頭緊鎖地刷題。別的教室燈都滅了,你還在座位上戴著耳機學習。你經常會去跳繩,晚自習過後,熄了燈的操場上,總能聽到跳繩砸地的聲音。

高二的時候,我們換了一間教室,你選了文科,去了 0802,我讀了理科,進了 0801。高二之後你好像有了一個比較要好的朋友,她也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陳雁飛。

每次經過你們班教室的時候,我總會不自覺地往你座位的方向多看幾眼,從高一到高三,你一直坐在倒數第一排的正中間 ,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你的個子太高了,後來聽陳雁飛說,是你跟老師主動要求的。

整個高中,我最討厭雨天,因為雨天,你不會去跳繩,學校還會取消課間操。課間操你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這可能是年級第一的優等生才能擁有的特權。

從高一到高二的第一個學期,你一直站在你們班女生隊伍的最後,我站在我們班男生隊伍的最後,除了學習,你看起來對其他的事都不太上心,課間操動作經常會出錯。

體轉運動的時候,你經常會轉錯方向,然後給我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麵對麵,有時候還會不小心打到我的手,再小聲地說一句:不好意思。

高二的第二個學期之後,你的課間操位置,換成了陳雁飛。到現在我還是能回想起來,那天一路飛奔去做課間操時,發現你的位置突然換了人時,那種猛然的失落。

你好像總是垂著眼,不願與人交流,看起來心事重重,卻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樣子。

高考前的一個多月,你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課桌上的書全都被收走了,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裏。在一次送數學作業進老師辦公室的時候,我聽到他們提到了你。

“2 班的那個向野真是可惜了,今年可能參加不了高考了。”

他們看到門口站著的我,立即噤了聲。為什麽你參加不了高考了?我問過陳雁飛,就連她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你發生了什麽。

我從你們班的學生通訊錄裏找到了你家的地址,到了你家,我看到你們家空無一人,我對你的鄰居說,我是來給你送學習資料的同學。他們告訴我,你們一家人去了潭沙,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我問他們,你們家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他們充滿戒備地看著我,隻是搖頭。

我再一次見到你,是在高考第一天數學考試結束後,3 號棟教學樓的樓梯上。

你左手提著裝了身份證和準考證的透明文具袋,右手扶著腰,似乎下樓梯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當我想追上去扶你一把的時候,你的班主任塗老師跑過去攙住了你。我看到你,滿頭大汗。

高考結束後的那天晚上,聽塗老師說你高考前一直住在醫院,我在上庸的那幾家醫院裏,無頭蒼蠅般找你。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一個多月裏,你身上發生過什麽,我甚至還旁敲側擊地問過你的班主任塗老師,他說他也不太清楚。

學校發榜的時候,我在前兩欄看到了你的名字,即使在那樣的狀態下,你也依然考出了讓很多人望塵莫及的成績,考進了名校……

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把王鶴鳴從回憶的思緒裏扯了出來,站在門口的夏瑜,看到一臉神傷的班主任,臉上露出些疑惑。

“王老師,我表姐說帶我出去買點學習資料,可不可以給我的出入證明簽個字?”

“你進來吧。”

王鶴鳴看了一眼那張出入證明,又放到了桌上,想到自己也該回家吃晚飯了,他拎起外套起了身:“我也要回家了,我帶你出去吧。”

夏瑜懵頭懵腦地跟在王老師身後,走到了校門口。

向野在校門外的車裏翻著剛買的書,等著夏瑜下課。今天剛到學校時,她就跟夏瑜打了招呼,開完家長會後會等她一起出去吃晚飯。

看到夏瑜和王老師一起走出來,她放下車窗,仰頭看著一臉不自在的王鶴鳴:“王老師,去哪兒?我送你?”

王鶴鳴把手裏的車鑰匙往身後藏了藏:“不麻煩了吧。”

“那好吧,王老師再見!”向野說得很利落,走得很幹脆。

王鶴鳴站在校門口,有點哭笑不得,這就走了?還以為你至少會再問一遍。

“你們班主任是不是有點太年輕了?”向野看了看後視鏡裏的王鶴鳴。

“但是他教書很厲害啊,我們班數學平均分一直都是年級第三,僅次於那兩個怪物班。”夏瑜條件反射式地維護著自己的老師。

“他看起來也就二十七八歲,微信名字居然叫閑雲野鶴。”向野想到自己剛剛還加了他微信。

“我們班男生之前問過王老師,為什麽要叫那個網名,他說那是他向往的生活。”夏瑜說著打了個嗬欠。

向野笑著點了點頭:“你們王老師這心態,遲早要成得道高人。”

“姐姐,李弋哥哥呢?”夏瑜其實也沒見過李弋,但是總聽自己姑媽提起這個“準姐夫”。

夏瑜不提,向野都差點忘了,剛剛家長會連掛了他三個電話,李弋以前從沒在她這兒受過這種委屈,現在指不定嘴臉多難看呢。

“想吃什麽?吃完了再帶你逛一逛。”向野不想提他。

夏瑜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看出來向野不願意提,她也就不再追問了。

等向野帶著夏瑜吃飽喝足,拎著大包小包回到了校門口,夏瑜後知後覺道:“糟了,王老師沒給我簽出入證明,我進不去。”

“那你怎麽出來的啊?”向野覺得這個表妹也太懵了。

“王老師帶我出來的啊。”

“你叫他再把你帶進去。”

“我不敢。”夏瑜看了看手裏拎的東西:“我跟王老師說你帶我出來買學習資料,你看我現在,除了學習資料,什麽都買了!”

“你不早說,我想著不給你增加學習負擔才沒買的。”

向野看了一眼門衛室,那個大叔看起來有點凶,感覺不太好說話。

“啊!現在怎麽辦?馬上要上課了!”夏瑜急得跺腳。

“你別急,我有他微信。”向野看著這個急急躁躁的傻妹妹,歎了口氣,拿出了手機,開始發消息。

“王老師,夏瑜沒有出入證明,進不了學校,能麻煩您移駕校門口把她帶進去嗎?”

正在整理試卷的王鶴鳴,看到微信消息開心得撓了撓額頭,穿上大衣就往校門口跑,似乎又找回了,以前衝去操場做課間操時的那份少年莽撞。

王鶴鳴跟門衛打了個招呼,夏瑜馬上就拎著大包小包,連蹦帶逃地往教學樓跑,向野不好意思地朝王鶴鳴欠了欠身子:“辛苦你了,王老師。”

“不辛苦。”今天第三次見麵了,王鶴鳴似乎已經可以麵色坦然的跟她對話了。

“王老師,你等一下!”向野突然想到後備箱裏,還有李弋準備年前送給大客戶的兩盒天尖茯磚茶。

王鶴鳴看著她打開了後備箱,看不出來她到底想要幹什麽。

向野端出一盒茶,塞到王鶴鳴手裏:“家長會的時候,我看你拿了保溫杯,應該是喝茶的。這盒茶,你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喝吧。”

“不不不……不用,你拿回去。”王鶴鳴被她這像是當了十幾年家長的熟練操作弄結巴了,看她突然端出這麽一份大禮,慌忙推辭,放回了她手裏。

“我這樣是不是讓你為難了?王老師,我沒別的意思,你別誤會,也不用對夏瑜有什麽額外照顧。”向野看他一身“清廉為師”的正氣,趕緊解釋。

就在兩個人神色尷尬不知道怎麽收場的時候,門衛大哥端著茶杯從裏麵走了出來,看了看對“收禮”不太熟練的王鶴鳴,又看了一眼向野手裏的茶盒:“這可是好茶呀,王老師。”

“我那兒還有一盒,我拿給您!”向野順勢又把手裏沉甸甸的茶盒往王鶴鳴手裏一塞,打開後備箱取出了另外一盒。

“這可太貴重了,這多不好意思。”門衛大哥嘴上客套地念叨,手卻很誠實地伸了過去。

王鶴鳴看她空了手,往前走了兩步,準備把手上這盒再遞回她手裏,結果向野一個閃身蹦進車裏,一腳油門開車走了。

“王老師,你說這,我這跟著你,還得了盒好茶。”門衛腆著肚子,自然是得了便宜再賣個乖。

王鶴鳴隻好無奈地抱著那盒茶,走回了辦公室:她這是把我當什麽人了?

就在王鶴鳴看著辦公桌上的那盒茶左右為難的時候,向野卻因為送掉了這兩盒“賄品”覺得渾身暢快。

擺脫了一直讓她束手束腳,每天神經緊繃的工作之後,這兩天她覺得世界一片清朗,每個細胞都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

就這樣活著,也不錯啊!而且今天還一連掛了李弋幾個電話,這種“膽大妄為”的事做起來原來這麽爽嗎?

嶽州回潭沙的路上,剛剛和一個品牌簽完合同的李弋,揉著太陽穴翻看著另一個項目的招投標資料。

這兩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以往很多由向野負責的工作,很多決策上的事項沒辦法分攤不下,隻能落到了他手上。

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混亂的感覺。

李弋不知道向野為什麽突然像變了一個人,變得這麽任性,不負責任,甚至拒絕溝通。他的氣憤裏,也有一些無奈。他再次撥打向野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向野這次沒有故意拒接他的電話,的確是正在通話中。晚自習的數學測試結束後,夏瑜想到一個人開車回家的表姐,想打個電話問問她,有沒有安全到家。

王鶴鳴拎著裝了數學測試卷的包走到一樓,正好看到夏瑜背對著樓梯,靠著高三(1)班教室前門旁的滅火箱在打電話。

“姐,你到家了嗎?”夏瑜的聲音從小就格外脆亮。

“夏瑜?這誰的號碼啊?你媽讓我存的不是這個啊。”向野說著又看了一眼那個陌生號碼。

“我同學的!”

“哦,我還沒到家呢,車子拋錨了,打了保險公司的電話,在等拖車過來。”

“怎麽會拋錨了呀?那你一個人大晚上的安全嗎?”

“很安全,路邊小賣部的老板,是我高中同學的爸爸,我正在跟他們聊天。”

“那你注意安全啊!”

“放心吧,你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上課呢。”

“好的,姐,拜拜~”

王鶴鳴也隻是聽了個大概,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向野的車在回家的路上拋錨了。

“夏瑜,你手機不是上交了嗎?”王鶴鳴走到夏瑜身邊,發出了班主任的疑問。

上庸一中有規定,學生在校期間必須要上交手機。

“王老師!這是我借的!我馬上還回去!”夏瑜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王老師嚇了一跳,說完就“做賊心虛”地跑了。

王鶴鳴看了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回過神一般,往停車場狂奔。

他很熟悉從上庸市區到向野家的這條路,回到上庸一中任教之後,他時常開著車在這條路上往返,雖然從來沒有再遇到過她。這條路的路況,他可能比向野要熟悉得多。

等他一路飛車趕到向野那輛白色的奧迪 A4 附近的時候,看到車子正好在裝拖車繩,向野和幾個中年人站在一旁,有說有笑。

他看到車子被拖走後,向野坐進了小賣部門前那輛七座的灰色麵包車,車主看樣子就是小賣部的那位男老板。

這是要送她回家?王鶴鳴看到向野在上車前,朝自己車子的方向望了一眼,他應激式的關閉了前照燈,關完燈又覺得自己怪不磊落的,也不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到底在慌什麽?

向野和小賣部老板在麵包車裏聊得天南海北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後麵那輛不近不遠跟著的黑色牧馬人,一路跟到了她家。

王鶴鳴看著她和麵包車裏的司機揮手告別,看著她走進了那個中式的三合院,然後才把車掉頭,又駛入回城的路。

回家的路上,他腦子裏有十萬個為什麽在滾動,雖然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去追問什麽。

千萬個追問裏,他最想問的是:向野,你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