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有想過,是這樣的重逢

向野的老家濔湖鎮,很小,一條國道就能串起鎮上所有的產業。當一陣鋸木粉的味道撲入鼻腔的時候,她看到了她爸的萬林木材加工廠。

規模並不大的工廠裏,穿著工作服的男人們,將一塊塊形狀各異的木頭,抬起又放下,然後送入機器,切割成一塊一塊整齊的形狀,再按需組裝。

向野站在工廠裏,仿佛從那些木頭裏,看到了她和很多人的人生。一棵棵各形各狀的樹,原本各有土壤,各自鮮活。忽然有一天就被斬斷了枝椏,切割了棱角,按照不同的需求,被打造成大同小異的樣子。

她沒有在人群中發現爸爸的身影,隻好繼續驅車,直接把車開到了自家院子的大門口。鄰居家那條大黑狗衝了出來,隔著圍欄對著她狂吠。

這七八年來,保持著一年才回一次家的頻率,一次也就待兩三天。別說鄰居家的狗了,很多看著她長大的鄰居,都不一定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

向野家的房子,這座三年前建成的偏中式風格的三合院,建築設計是她特意找校友做的,在鎮上一堆羅馬柱擎起的、外牆貼滿了瓷片的樓房裏,算得上是獨樹一幟了。

為房子的設計問題,她還和曾父母激烈地爭論過一番。畢竟,在小小的農村生活圈裏,沒有人真的想做異類。

院子裏的花草看來被照看得很好,那棵桂花樹的樹冠看上去又大了一圈。她抬頭就看到了二樓的大露台上,抱著被褥正準備進房間的媽媽,向野望著她,輕輕按了按車喇叭。

往常看到女兒回家的夏青竹,一定會歡歡喜喜地出來迎,恨不得讓全鎮的人都知道,他們家的寶貝女兒回來了。

早上接聽女兒的電話時,向野的那句“回來再說吧”,聽得她坐立難安,忍不住設想各種可怕的狀況。真辭職了?和李弋分手了?新公司破產了?

夏青竹從掛了向野的電話後,就一直憂思翻騰。此刻看著樓下院門外的女兒,愈加顯得心事重重。

向野當然察覺得到,那一股來自她媽媽的,無形的壓迫感。

從小,她就是被這種壓迫感驅使著,拿一個又一個的第一,拿無數比賽的獎狀,拿出令她媽媽滿意的成績單,拿到名校的通知書……才能讓那張總是為生活操勞的臉上,神色和緩一些。

“吃飯了嗎?”

即便臉上寫滿了憂慮,夏青竹還是對女兒表現出了最樸素的關心。

“在向裏單位食堂吃過了。”

向野把行李拎進自己的房間,看到**放著的,就是她媽媽剛剛抱進來的,翻曬過被褥,心頭一暖。父母的愛,總是會藏在他們的言談舉止裏,也潛伏在這些瑣碎的日常裏。

“什麽時候回潭沙?”

夏青竹鋪好了被子,又給她拿來了一個新枕頭,套上了新的枕套。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實際上是想要女兒給她來一針定心劑。

“我想先休息一陣子。”

向野收拾著行李箱裏的衣物,打開衣櫃前,看了她媽媽一眼,隻能先用用緩兵之計。

“你和李弋結婚的事,別再拖了。”

夏青竹拉開米色窗簾,然後又拉開了遮光紗簾,撣了撣窗台,打開了窗戶。

向野把行李箱裏的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櫃,她根本不敢說,自己已經跟李弋提出了分手。她這個憂思過甚的媽媽,可禁不住女兒失業加失戀的雙重打擊。

有些父母,總希望兒女繞膝,近在眼前。向野不懂為什麽,她媽媽好像更希望她遠在天邊。

“你歇會兒,我去做飯。”

夏青竹幫她收拾好房間,走了出去,下了樓,走進了那個既有老式柴火灶,又有智能集成灶的新式農村廚房。

晚飯是主菜是山藥燉雞,外加幾碟小菜,木耳炒雞蛋,醋溜土豆絲,清炒腰花。

向野看了看飯桌上的菜色,又看了一眼掛在廚房外麵的幹辣椒,還有頭頂上的熏臘肉。

“在外麵吃飯是不是沒忌過口?”夏青竹看向野東張西望,滿麵愁容地看著她。

“沒有,我這幾年連外賣都是點粵菜,口味都吃淡了。”

向野敷衍著夏青竹突如其來的拷問,然後轉移話題:“我爸不回來吃飯嗎?”

“說他還沒忙完。”夏青竹又給向野夾了一筷子清炒腰花。

“老早前不就說準備把廠子轉出去嗎?”

“你爸說他還想幹個十年八年。”

“其實我爸早點把廠子轉了也沒什麽,我現在能照顧家裏了。”

“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你跟李弋的事抓點緊。”

向野聽到李弋,突然就不知道怎麽接話了,她媽對李弋的中意,此刻讓她壓力很大。

“外婆前陣子還念叨你,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好。”

從向野家所在的向善坪,到深山裏的東楠隅村,需要二十多分鍾的車程,途中還要經過長在懸崖邊上的幾段蜿蜒山路。

雖然在幾年前,懸崖邊因為時常出車禍,已經修建了護欄,但是每次開車進山去外婆家,向野都有些提心吊膽。

有驚無險地走過了那幾段山路,再沿著一條新修的單車道水泥路,七彎八繞地開到盡頭,車子停了下來。

向野的外婆家,和她大舅夏青楊的家,都在這片四麵環山的山坳裏,車子停在水泥路上,走過一座不足十米的石橋,就是夏青楊家了,沿著他家外沿的石板路繼續往裏走幾分鍾,就到了向野的外婆家。

下了車,向野看到橋對麵的大舅媽,正一瘸一拐地驅趕著入侵菜園的大公雞。

“小野今年怎麽這麽早就回來啦?”

尹紅放下手中驅趕雞鴨的竹竿,踮著腳樂嗬嗬地迎了出來,向野連忙給大舅媽遞上了兩盒剛買的阿膠。

“她回來休假,過完年再回去上班。”

夏青竹還沒等向野張嘴,就急著搶白,她下意識地想要堵死向野回老家的這條路。一想到自己的天之驕女會變成大齡失業的回村青年,這比讓她生吞十隻蒼蠅更難以接受。

夏青竹帶著向野,拎著大包小包,又去向野外婆家坐著聊了一會兒。準備回家的時候,尹紅又踮著腳出來打招呼了。

“小野,我正惱火我這腳還沒好利落,明天去不了夏瑜的家長會呢,你方便幫我跑一趟不?”

尹紅拉住向野,給她衝攪了一碗葛根粉,提到了家長會的事。

“夏瑜高三了吧?”向野上大學後,和她兩個舅舅家的孩子有些疏於聯絡。

“高三了,他們班主任通知我好幾次了。”

“那我去吧,反正我也沒什麽事。”向野吃了一勺葛根糊,甜甜的。

第二天,向野起了個大早,要去上庸一中參加表妹的家長會,自然要稍微倒飭一下,畢竟這也是她曾經戰鬥了三年的地方。畢業這麽多年,第一次回母校,總要有點儀式感。

向野打開衣櫃,一排一排的黑白灰。剪裁利落的黑色長款羊絨大衣,內搭白色高領羊毛針織衫和黑色半身裙,再配一雙黑色短靴,走在學校裏,不至於太誇張。

在中國南方這座山城小鎮裏,能長到一米六的姑娘就算高個兒了,向野一米七一的個頭,再踩個帶跟短靴,走在人群裏難免“高人一等”。

換好衣服,坐在梳妝台前,上揚眼畫小弓眉,讓眉眼看起來沒有那麽淩厲,配上大地色係的眼影,符合她低調不浮誇的個性,M 唇塗上絲絨質地的口紅,和大衣的質感尤其契合。用卷發棒將左側的劉海和長發,卷出流暢的弧度,再把右側的長發攏到耳後,露出珍珠白耳釘。

向野的骨相和皮相從小就出落得很出眾,臉部輪廓線條流暢,下頜骨棱角精致。

清亮有神的杏眼,眼角尖細,眼尾上揚。山根細長挺直,鼻頭圓潤精致,唇線清晰,嘴角微翹,微微揚起就有恬淡笑意。

向野看著梳妝鏡中的自己,回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好像很少有開心掛在臉上的時候。那時有幾個高中同學,還給她起了個外號——“珠穆”,個子高,性子冷。

去上庸一中的路上,向野心裏有些忐忑,想著如果碰到了自己以前的任課老師,該說些什麽。

高三(7)班的班主任王鶴鳴,走到開家長會的小講堂門口時,往已經就座的家長們掃了一眼,大部分都是熟麵孔,最後一排戴著黑色口罩的那位女士,看著有點眼生。

遵守防疫管控規章的向野,雖然覺得很悶,還是堅持戴著口罩。可能因為上庸長期處於疫情低風險區,她看到身邊的很多家長,都沒有佩戴口罩。

“各位家長,下午好,首先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來參加本次家長會。我是 7 班的班主任王鶴鳴。時間過得很快,現在距離 2021 年高考還有不足半年時間。高考對孩子們來說,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

向野手撐下巴,看著講台上這位年紀輕輕的班主任,心裏覺得慶幸。還好,不是哪位曾經的任課老師,完全陌生的新麵孔。

這個王老師,個子看起來比李弋高一點點,估計一米八四左右,額前的短碎發看起來很利落。單眼皮的眼尾微微吊梢,低頭垂眸時的這個弧度很好看。抬眼看向台下時,眼神又給人感覺很溫和。他看向門口那位遲到的家長時,從後排這個角度看他的側麵,雖然戴著口罩,也看得出鼻梁很高挺。

向野的印象裏,高中老師群體本來就女多男少,男老師也多是暮氣沉沉的中年男人,這麽看來,王老師這個形象實在是有些過於陽光和出眾了。

剪裁很簡單的黑色大衣裏搭了一件棕色高領毛衣,衣品很襯他的體型,還有他這個寬肩窄腰,也太適合穿西裝了……

“我把本次家長會的主要事項,還有這學期的成績單和反饋表都發到群裏了,各位家長可以先查看一下,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在最後的答疑環節進行提問。”

什麽群?查看什麽?提什麽問?王鶴鳴幾句話,讓向野瞬間從“審美評委席”上驚醒,她看到周圍的人都在低頭看手機,這才想起來了,自己這個替舅媽跑腿的代班“家長”,根本不在那個家長微信群裏。

她對著講台上的那位王老師,舉起了手:“老師,我不在群裏。”

王鶴鳴走到她身邊:“您好,請問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

“夏瑜,我是夏瑜的表姐,她媽媽腳受傷了來不了,所以我替她過來。”

“好,我現在拉你進群,我掃你微信吧。”王鶴鳴拿出自己的手機。

向野立刻從包裏拿出手機,找出微信二維碼,遞了過去。

王鶴鳴看到二維碼上麵,那個頭像旁邊的“向野”兩個字時,心裏一怔,他拿著手機的右手不自覺地微微抖了一下,向野?!

他看向她,眼裏混合著震驚的,驚喜的,懷疑的,期待的……各種複雜的情緒。

“王老師?可以了嗎?”向野看了看他,感覺他操作不太熟練的樣子。

王鶴鳴匆匆收回視線,掃下那個二維碼,把她拉入了家長群。

“可以了。”

剛剛還神色自若的王鶴鳴,突然兩耳通紅。向野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在心裏犯嘀咕:畢業班的班主任,開個家長會能緊張成這樣,還是太年輕了啊。

王鶴鳴滿腹心事地回到講台,他突然想起來,以前好像聽夏瑜提過,她有個表姐也是上庸一中畢業的。想到這裏,他又匆匆地往向野投去一瞥,不敢確認。

向野打開群裏各種文檔和表格,仔細地查看著夏瑜的成績和反饋表,看名次,在班裏算是中遊,語文不及格,數學還不錯,老師的反饋是:偏科。

向野看到這兒突然覺得有些口渴,她低頭繼續看著手機屏幕裏的成績單,擰開了桌上的那瓶水,扯下了口罩,喝了兩口水。

真的是你……王鶴鳴看到拉下了口罩的向野,情不自禁,眼角帶笑:向野,真的是你。

向野並未察覺到,講台上那位老師的眼神轉換。接下來的時間裏,她眸色沉靜地聽著王鶴鳴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比其他家長還認真。

看到手機屏幕突然亮起,她眼疾手快地掛斷了李弋的來電。幸好,開會靜音似乎已經成了她的本能,不至於驚擾其他人。

這個家長會開了一個多小時,不過跟向野在公司裏動不動幾個小時的策略會比起來,小巫見大巫了。

“各位家長還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們今天的家長會就到這裏結束了。”

向野看了看身邊這些急著回家的家長們,都在紛紛搖頭,她也附和著,朝講台上的王老師搖了搖頭。王鶴鳴看到後排的向野“盲目從眾”的樣子,慶幸自己今天戴了口罩,家長們看不到他突然揚起的嘴角。

又是李弋的來電,向野食指一滑,繼續掛斷。

“辛苦各位,希望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可以齊心合力,一起陪孩子們打完高考這場硬仗,謝謝大家,今天的家長會到此結束。”

家長們魚貫而出,王鶴鳴收拾著講桌,向野盯著手機上的來電提醒,一臉漠然。

小講堂外的走廊上,擠滿了向左走、向右走的家長。隻剩下兩個人的小講堂裏,講台上有洶湧的沉默,最後一排是疏離的安靜。

“這位家長,以前也是一中的學生嗎?”

見小講堂裏幾乎人已走空,王鶴鳴摘下了悶人的口罩,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問。

向野的視線從手機屏幕挪到他的臉上,定定地看著他,在心裏給他清晰流暢的下頜線點了個讚,表情並無波瀾:“是,08 級。”

同樣是上庸一中 08 級畢業生的王鶴鳴,不想也不敢再問下去了,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覺的苦笑:是啊,她怎麽可能認識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