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八月初, 袁雙給“耕雲”算了一筆賬,把大雷、阿莎和萬嬸的工資發下去後,再扣去店裏一些零零碎碎的支出,盈利情況不出所料, 並不理想。她雖是拿四成分成, 但金額並不多, 不及她以前在酒店當大堂經理的薪資。

袁雙一開始來“耕雲”時, 是打定主意三個月之後一定要走的,但這段時間以來, 在寨子晨光熹微時, 在仰望滿天繁星時, 在與店裏的人嬉笑逗趣時,在和住客把酒言歡時……她曾幾度動搖過。

藜東南山水宜人,“耕雲”有情有義, 留在這裏的確是舒心的,但有情不能飲水飽, 她不得不考慮現實情況。尤其,現在她還要考慮自己和楊平西的關係,雖然目前他們很是投契, 但這份意外結下的情誼能維續多久, 她心裏沒了底。

袁雙左右權宜,還是堅定了最初的立場。

苗寨每年農曆六七月份都有個“吃新節”, 這個節日算是苗族比較重要的一個傳統節日,一般是過三天。節日辦在結穗之際, 寄寓了苗民祈禱農事豐收的美好祝願, 在這一天, 寨子裏的男女老少都會為了過節忙碌, 小夥兒們修製蘆笙,姑娘們縫製衣裙。

“吃新節”首天,袁雙一大早起來,推開窗就看到了寨子裏升起的嫋嫋炊煙。太陽還沒露麵,寨民們就已經開始進出忙活了,從高處往下看,可以看到大小道上來回走動的人,或挑著蔬菜擔子,或提著水桶到“三眼泉”打水。

袁雙被這種勞動的氛圍感染,馬上去了浴室洗漱,換了條靚麗的長裙後,她用從侗寨帶回來的發帶把自己的長發盤起來。從房間裏出來,剛到大廳,她就碰到楊平西從樓底下上來,他的臉上還沾著水珠,顯然是剛在水池裏洗了臉。

“耕雲”的水接的是山裏的清泉,經過一夜的沉寂,早上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拔涼拔涼的,袁雙之前用著都凍手,所以她現在早上洗漱都是用的熱水。

楊平西的小房間裏沒有熱水器,用不上熱水,袁雙看著他,輕咳一聲,說:“早上的水冷,店裏那麽多空房,你可以隨便挑一間,用熱水洗漱。”

楊平西抹了一把臉,抬眼看著袁雙,挑眉笑問:“心疼我?”

袁雙給他一個白眼,不客氣道:“我是怕你體質不行,要是病了,店裏的活兒就沒人幹了,影響賺錢。”

楊平西眉頭一聳,閑散道:“放心吧,我的體力不比‘年輕人’差,體質也一樣。”

袁雙知道楊平西意有所指,拿她前幾天晚上說年輕人體力好的事打趣,她看他這混不吝的模樣,就知道他又要拿自己開涮,她不給他機會,輕哼一聲,轉身走開。

袁雙早上起來,例行去喂了“寶貝”,等它吃飽,就給他套上遛狗繩,準備帶它出門逛寨子。

她牽著狗剛到門邊,在吧台裏的楊平西突然出聲,說:“一起去。”

袁雙回頭,“你也要逛寨子?”

“嗯。”楊平西從吧台裏走出來,說:“今天吃新節,我出去看看寨子裏的人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袁雙尋思著大廳裏安了監控,一小會兒時間沒人不礙事,就站在門口等楊平西。

楊平西走到袁雙身邊,伸出手說:“我來吧。”

袁雙會意,把遛狗繩遞給楊平西,交接的時候他們的手碰在了一起,她的虎口過電一般微微發麻,很快就把手抽了出來。

楊平西看了袁雙一眼,眸光微深。

“寶貝”帶路,楊平西和袁雙就跟著它後邊,它走哪條小道,他們就和哪條道上的人家打招呼。這陣子袁雙常常在寨子裏溜達,很多寨民都眼熟她,有一些長輩會喊她“小雙”,一些年幼的小孩會喊她“小雙姐”,她好像漸漸地融入了這個寨子。

今天過節,寨子裏的節日味道很濃厚,幾乎家家戶戶的人都穿上了苗服,忙進忙出的,或釀酒,或宰牲,或祭拜。

袁雙看到有苗民在祭祀的時候把雞血淋到黃紙上,突發奇想,覺得楊平西才應該打點雞血,免得他一天到晚一副逍遙散仙的模樣,無欲無求的。

她腦子裏浮現出了楊平西淋雞血的樣子,滑稽可笑,憋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楊平西回頭看袁雙,見她獨自笑得開心,嘴角微揚,問:“樂什麽?”

“沒什麽。”袁雙忍了忍,抬眼看到楊平西的臉時,禁不住又笑了。

楊平西眉頭一挑,看袁雙這樂不可支的模樣,便也能猜出她的笑意與自己有關。他一哂,也不再追問,由著她笑去。

袁雙和楊平西跟著“寶貝”溜達到了蘆笙場,楊平西解開繩子讓“寶貝”在場上自由地跑動,袁雙趁機在廣場周邊轉了轉,看幾位婆婆坐在小凳上給苗服繡紋樣。

都說苗服是“苗族服飾博物館”,衣服上的一針一線都有講究,不同的紋樣象征著不同的寓意,十分考究。

一位婆婆看到袁雙,笑著搬來一張小凳,示意她坐下,之後又指了指手上的針線,笑嗬嗬地看著她,親切地說了幾句苗話。

袁雙聽不懂,但大致能猜出意思,便擺了擺手,說:“我不會。”

婆婆又指了指她身後,袁雙回過頭,就觸上了楊平西的目光。

他一直在看著她。

婆婆指完楊平西,又拿起手上的苗服在袁雙身上比對了下,用非常生疏的普通話,說了兩個字:“結……婚。”

她話一出,其他幾個婆婆頓時一起笑開了,她們的笑是沒有惡意的,隻是對小姑娘的一種友好的打趣。

袁雙立刻就明白了那位婆婆的意思,她是想讓她自己給自己做一件嫁衣,好嫁給楊平西。

“我和他不是……”語言不通,徒勞解釋,袁雙無奈地歎一口氣。

楊平西說得對,在外人眼裏,他們實在不能算是清白。

她不過才在黎山寨呆了一個月,寨子裏上上下下都覺得自己是“耕雲”的老板娘,楊平西的小媳婦,這要是再呆久一點,一傳十十傳百,到時候怕不是整個藜東南,不,以楊平西的關係網,怕不是整個藜州都會誤會他們的關係。

屆時她就是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

楊平西讓“寶貝”撒了歡地跑了一會兒,就召它回來,重新給它套上遛狗繩。他牽著狗往袁雙那兒走過去,袁雙看到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起身,和幾位婆婆說了聲再見。

回去路上,仍是“寶貝”打頭帶路,這個點正好是飯點,袁雙聞著空氣裏濃鬱的香味,忍不住用力嗅了嗅,猜測道:“糯米飯?”

“嗯。”楊平西垂眼看她,“想吃?”

袁雙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楊平西輕笑,拉了下遛狗繩,說:“跟我來。”

袁雙跟著楊平西繞進一條小巷裏,巷子尾正好有個爺爺在用木頭錘子用力地捶著木臼裏的糯米飯。

楊平西給了“寶貝”一個口令,讓它坐下,他把遛狗繩遞給袁雙,上前和爺爺攀談了兩句,接過他手上的木頭錘子,接替他的工作,用力地捶起糍粑來。

楊平西到底年輕,力氣大,掄起錘子來又快又猛,不消多時,糯米飯便被捶成了黏糊糊的糍粑。袁雙聞著香味,看著那米白米白的糍粑,已經能想象它在嘴裏時的口感了,手工打出來的糍粑一定彈牙。

爺爺揪了兩團糍粑,用食品袋裝好了,又裝了一大份還沒錘打過的糯米飯一起送給了楊平西。

楊平西走到袁雙跟前,拿過她手中的遛狗繩,又把裝著吃的的袋子遞給她。

從巷子裏出來,袁雙沒等回到旅店,就捧著糍粑開吃了。

楊平西低頭看她咬了一口糍粑,雙頰一鼓一鼓地吃得起勁,眼底露出淡淡的笑意,問:“好吃嗎?”

手工打的糍粑的確更有嚼頭,袁雙上下兩排牙被粘著,隻能點頭回應。

他們抄了近路往上走,經過一棟二層小吊腳樓時,一個小哥正坐在門口,捧著蘆笙在擦拭,看到楊平西,他吹了聲口哨,打了個招呼:“正想著過會兒上去找你呢,沒想到就碰上了。”

楊平西看到他,頓住腳,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夜裏,請了假,趕回來過節。”小哥說完,目光一轉,落在了楊平西邊上的袁雙身上,意味深長地說:“之前就聽說‘耕雲’有了老板娘,我還不太相信,現在是眼見為實了。”

“可以啊老楊,啥時候請客啊?”

袁雙差點噎住。

楊平西側目,抬手輕拍袁雙的後背,不過才拍兩下,她就躲開了。

袁雙費勁地把嘴裏的糍粑咽下去,緩了口氣,對著那個小夥說:“你別誤會啊,我和楊平西的關係就和你跟他一樣……是‘鐵瓷’。”

小哥聞言愣了下,看向楊平西,一改剛才佩服的語氣,“嘖”一聲說:“老楊你不行啊,這麽漂亮一美女,怎麽處成‘哥們兒’了?”

楊平西輕嗬,他也不知道,怎麽就處成了“鐵瓷”。

這不是袁雙第一回 義正言辭地澄清她和自己的關係,不知道是不是他之前那句“不算清白”讓她介意了,還是楊夕南之前那幾聲“嫂子”讓她覺得不自在了,這幾天他能很明顯地察覺到她在避嫌。

她現在快遞都不使喚他取了。

袁雙也的確是有意在回避楊平西,在察覺到自己對他有非分之想後,她第一時間把這種情感上的浮動歸因於激素作祟,所以生理期這幾天,她刻意拉開了和楊平西的距離,打算冷卻下情緒。

她怎麽也不肯承認自己對楊平西動了心,他這麽一個逍遙自在,萬事不留心的江湖遊俠,對待感情估計也是這樣的態度,哪家姑娘攤上他,真的是倒了八輩子黴了。都說男女之間誰先認真誰就輸了,她要是真對楊平西上了心,那就是輸上加輸,全盤皆輸。

袁雙覺得自己還能拯救一下。

告別了小哥,袁雙和楊平西又往山上走,路上他們兩個都沒說話,“寶貝”像是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也不跑了,老老實實地在前頭走著。

袁雙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糍粑,餘光時不時去瞄下楊平西,在他轉過頭時又迅速地別開眼去,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量四周的環境。

這種螞蟻在身上爬的感覺實在有點難受,袁雙覺得自己手上的糍粑都不香了。她的目光四處亂轉,在逮到一個背著登山包,正在逛寨子的小夥時,她就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二話不說,幾步追了上去。

“帥哥,你好啊,一個人來玩嗎?”袁雙還沒看到前邊人的臉,就從容地打了聲招呼。

生意語言,男喊帥哥,女叫美女,就不至於出大差錯。

背包小夥聽到人喊,停下了腳步,遲疑了下,轉過身來。

袁雙這才看清了他的臉,陽光大男孩,是擔得起“帥哥”這個稱呼的。不知怎的,她現在有點想說男人搭訕時的一個爛俗借口——這個帥哥她看著眼熟,像在哪裏見過。

還沒待袁雙想起來,帥哥開口了,他驚喜道:“袁副理!”

袁雙聽到他的聲音,腦中的記憶之弦被撥響,驀地就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誰。

“鄒……辛?”

“是我。”

“你怎麽會在藜東南?”

“你怎麽會在藜東南?”

袁雙和鄒辛同時開口說了同樣的話,話音落地,倆人靜默一秒,都笑了。

楊平西還是第一次在聽到袁雙的笑聲時,攢起了眉。

他掃了眼站在她對麵的男人,在心裏估摸,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毛頭小子是哪個“賽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