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食

最終,男人未出一言,避開呆滯的林皎月與阿環,擦肩離去。

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被二月春風剪裁,略過她鼻腔,叫她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那是濃烈的藥味,混著……血腥氣。

林皎月立刻扭頭,卻隻來及看到男人飛揚的披風沒入牆後。

府中小廝將人迎走了,他是今日的賓客。

林皎月詫異地想,他們伯府竟還有這種凶神惡煞的客人。

“姑娘沒事吧?”阿環回過神,趕忙小聲問了句。

林皎月搖搖頭,聽阿環還在那惴惴不安:“嚇死了,突然從拐角冒出來個人,臉還那麽白,穿得一身黑,奴婢差點以為青天白日出了無常鬼。”

林皎月輕聲製止了阿環的感歎,又看了眼,確認對方已經走得看不見影了才安心。

禍從口出。

不過她想了想阿環的話,喃喃:“臉很白嗎?”

沒在意,剛剛第一眼,叫那張驚為天人的俊美麵容晃了神,隨即便被對方一身戾氣給鎮住,倒是沒仔細膚色何許。

林皎月搖了搖頭,輕步離去。

而恰巧並未走遠,正在回廊另一側的顧玄禮,若有所感地回眸瞥了眼。

他聽到了,那個湖綠衣裳的姑娘,製止了小丫鬟對他的議論,又喃喃念了句有的沒的。

嘖。

站在他麵前的南坪伯府大爺,林茂年見他神色散漫,不由也定了定神:“督公這就要回去了?”

顧玄禮勾起的唇角微微斂起些,隨意看了對方一眼:“林大人還有高見?”

雖隻有幾個字,卻讓人感到一股殺伐戾氣迎麵襲來,叫這春和景明的回廊一隅,霎時淒風冷雨。

那小丫頭說得不錯,有人給他起過無常鬼的綽號,卻非因為他黑衣白麵,而是他喜怒無常,索命,也似無常。

“倒也沒有,”林茂年勉強笑起來,“隻是前些日子,聖上也感歎了督公辛勞,下官便想著,不若趁著這時節,叫督公好好飲酒玩樂一番。”

“飲酒玩樂?”顧玄禮用氣聲笑了下,“林大人是不知,咱家從不沾酒嗎?”

他挑眉滿是譏諷,“還是,林大人覺著,咱家的身子,能玩樂什麽?”

林茂年臉色煞白,趕忙故作懊惱:“是下官疏忽了,督公不飲酒,府裏還有上好的明前龍井,至於玩樂……花朝節上對詩作賦唯耳,絕無旁的意思!”

顧玄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言語的時候,空氣凝寂,像斷頭台上片刻的留白。

半晌,他才不置可否地嗬了一聲,轉身離去。

林茂年險些沒維持住身形,踉蹌了幾步。

他幽幽看了眼這死太監的背影,心中琢磨著當日聖上感歎過顧玄禮辛勞後,又當著對方的麵,說了另外一句——督公也確實孤單久了。

朝臣對顧玄禮這權宦不滿已久,所以有人懷抱羞諷之心,提請聖上給顧玄禮賜婚時,對方沒有一口反駁,而是說了這句似是而非的話。

是忌憚顧玄禮,也是想試一試拿捏顧玄禮。

可見,聖上年歲漸大,羽翼漸豐,他的塌下,也漸漸不容這條毒蛇酣睡了,而顧玄禮還自以為能得意多久?

林茂年深吸了口氣,回頭同小廝低聲吩咐了句什麽。

另一邊,對離開後發生了何事還全然不知的林皎月,本想回屋休憩,卻被迎麵走來的丫鬟凝秀叫住了步伐。

凝秀是嫡母周氏的大丫頭,對方說,今日花朝,府中來了不少貴人,夫人請三姑娘不要羞荏,同二姑娘一道,去園子裏和大家夥玩樂交際,也省得旁人議論夫人苛待庶女。

林皎月唇瓣輕抿。

周氏待她一貫是這般生硬冷漠,凝秀的傳話也同往日無異,直白又冷酷,林皎月隻好掉轉頭回了花朝場地。

她心想,隻要避開池塘,避開李長夙,去也就去了,無甚關係的。

今日當真熱鬧。

就為沾個書香門第的文氣,平日裏哪怕看不上南坪伯府的貴眷們,在這種時節也會紛至而來。

鎮遠侯府的陸盼盼便是這樣,她是鎮遠侯的嫡孫女,父親又是名聲遠揚的鎮遠大將軍,戍守北地邊關,這般身份在朝中是獨一份的,是故在花朝節會場,身邊的其他貴女便如眾星拱月般圍繞著她,連自己的嫡姐林覓雙也不外乎。

林皎月心中卻比旁人更清明——陸盼盼確實尊貴,前世,她可是進宮當了皇後的。

可她同嫡姐關係好,自己想結交,大概很難,若要勉強……

她忍不住想起前世強扭的瓜,趕緊搖搖頭,不甜,很苦,不想再嚐了。

如此,她收回目光,蹙眉歎了口氣,隻希望今日快些過去。

西子捧心美人蹙眉,自來都是漂亮場景,這處小小頓挫,難免叫有心人多看上幾眼。

這場景便恰巧落到了林覓雙眼中。

林覓雙見她就來氣!

周氏端莊,可容貌說不上好,自然她所生的林覓雙也算不得姝麗,每當庶妹出現,自己的風頭總會被她占盡。

更何況,剛剛丫鬟還偷偷來告訴她,林皎月借去探望祖父的名義,竟同長夙哥哥一道回來了。

探望祖父哪天不行?非得趁著府裏來貴人了,特意去人前顯擺?

她就是個狐媚子,同她母親一樣,見到好男子便要勾上去。

眼見林皎月眼神晦澀隱露不安,她更覺得對方今日還懷揣了別的心思,或許又想去勾引長夙哥哥了,當即便坐不住,故意拉著陸盼盼,迤然走向林皎月,為對方介紹起自己的庶妹。

她要叫林皎月知曉她的身份,也叫林皎月脫不開身。

陸盼盼倒是訝異地看了眼同她行禮的林皎月,原因無他,剛及笄的少女總偏愛姣好容貌,驀然見到比自己還嬌美的人,心中自然有些在意。

“沒想……林家三姑娘容貌如此姣好。”她眨了眨眼,將手中花茶放到一旁,簡單評價了一句。

林覓雙原先隻拉著陸盼盼,其她貴女也不好全湊過來,顯得十分沒有主見,可這邊發生了不論什麽事,她們可都是豎著耳朵在聽呢。

林皎月見陸盼盼肯搭話,甚至稱讚自己,心中自然高興,可還沒來及回答,便聽得她的嫡姐在一旁嗤笑道:“哎,三妹妹的母親是江南水鄉來的人,她自然也遺傳了這好看。”

說得似是好話,語氣卻狹促,頓時叫人想起,伯府二房的這位庶女,生母實則是個揚州瘦馬呢!

當年這事也算被人指著脊梁笑了不短時日,沈姨娘被二爺從揚州帶回京,不僅受周氏的白眼,但凡有什麽露麵的場合,京中的貴眷們誰不把刀子似的眼神往她身上戳啊。

京中的貴人哪怕納妾,也不會尋這種身份的,偏偏林皎月那個短命爹很快便病逝了,所有的難聽名聲和責罵都落到了沈姨娘身上,久而久之,她母親也越發膽小甚微起來,旁人都道她除了一張漂亮麵龐,一無所有。

周圍看向林皎月的眼神便意味深長起來,有些不明緣由的,也都被身旁的人低聲告知了前情。

一時間,周圍竊竊私語,除了訝異的陸盼盼,又有無數道視線落到林皎月身上。

林皎月才想起來,今日母親其實本也想帶著自己一道去拜佛,好避開這些羞諷的。

高高在上的人,隻需輕輕一句話,就能叫她們如墮地獄反複煎熬,這也是當年,她鉚足了勁也想給自己掙出個體麵未來的緣由。

可機關算盡,林覓雙還是輕輕鬆鬆就踩過她的屍體,坐到了她踮腳都夠不著的位置上。

隔著一道院牆,幾個男子恰巧路過。

顧玄禮懷中正抱著梅九遞過來的小珍珠,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貓兒圓潤的下巴。

小珍珠打了個張口,唔咪一聲,隨即偎依在他懷中,昂著頭,興致勃勃地望向了遊魚窗孔後方的林皎月。

因為林皎月站的那個角度,恰好將她發髻上簪的桃花露出來,被風吹得花瓣搖曳,在窗孔中一頓一頓,引得小珍珠目不暇接,鬆鼠似的大尾巴刷刷刷地掃著顧玄禮的手臂。

林茂年派來帶路的小廝見狀笑道:“督公真是個和善的人,一隻小貓兒也如此悉心帶出來。”

“和善”的廠督仿若見傻子似的看了小廝一眼,難得慢悠悠地貼心解釋:“倒也不是,隻是咱家府邸連隻公蚊子進去都得被絞死,小珍珠這陣子鬧貓,找不著相好,咱家才給帶出來替它物色物色。”

連隻公蚊子進去都得被絞死……

小廝幹巴巴地笑了笑,不敢說話了,梅九在一旁聽著低下頭忍笑。

顧玄禮則涼颼颼地又看了眼窗孔裏的那隻桃花,摸著小珍珠心想,看什麽看,一朵花,還能曰你不成?

嗬。

他正邁步要走,忽聽得那湖綠衣衫的姑娘輕輕出聲。

“二姐姐說話歸說話,這般語氣……是皎月做錯了什麽嗎?”

林皎月怯生生地抬起頭,清澈皎潔的眼眸中,如有水痕瀲灩而過,脆弱易碎。

半麵側顏投映到牆外,叫顧玄禮的腳步頓了頓,略顯玩味地看了過去。

若是他沒記錯,這看起來一碰就要化成水的小姑娘,就是剛剛在回廊,字字凝重告誡丫鬟,不要同寧王世子沾染的……他未來的,對食吧?

跟在一旁的小廝見顧玄禮竟主動朝林皎月看過去了,簡直要按捺不住興奮。

他今日就是奉了大爺的命,帶九千歲來相看三姑娘的,沒想到,還沒到定好的地方,就對上眼了!

他沒收住嘴角的笑,被突然回頭看他的顧玄禮窺見了一抹竊喜。

“和善”的督公也衝他笑了笑。

那一瞬,小廝宛如被貓盯上的老鼠,恐懼從足底湧上大腦。

他下意識就朝後退了兩步,可甚至都沒見著顧玄禮邁步,僅僅衝自己仿若動了動手指,彈了個小石子兒,他整個人便再沒了意識,軟綿綿癱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顧玄禮:咱家的府邸不能進公蚊子,但是漂亮的小夫人可以

林皎月:(後退兩步)今天不想再被迫營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