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

大周,建隆二年,春。

南坪伯府門庭若市。

老南坪伯一手丹青栩栩如生,深得聖上稱讚,是故伯府中人,皆愛風雅。

二月十五花朝節,除卻祭拜花神外,府內年年都要舉辦個花朝盛會,賞花飲茶,射箋賦詩。

穿著件荼白繡繁花抹胸、鑲銀絲的收腰拽地薄裙,外罩湖綠薄紗褙子的少女,便懵懵懂懂醒在了雕梁畫棟、花藤垂落的回廊中。

她起初下意識伸手往前一抓,抓住了朵垂落在身側,還沒綻放完全的花苞,便怔住了。

月門下正走來個丫頭,端著碗薑茶,見她懵懂模樣便知是剛眯醒,趕忙放下薑茶,慢跑過去扶起少女:“姑娘怎在這兒就睡著了呢,不說今日府裏人來人往的,天還有些涼,凍著了可怎麽辦!”

卻聽得少女喚了聲她的名。

阿環一愣,探頭問:“怎了?”

便見姑娘紅了眼,轉過身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幾眼,似乎難以置信,突然又猛地抱住自己,像做了噩夢驚醒的孩童般,緊緊倚著她,斷斷續續抽噎著,一遍遍地叫著,阿環,阿環!

林皎月如夢初醒,她竟真的回來了!

那一口鮮血噴出,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癱軟了下去,精氣神兒全沒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幾近於無,可萬萬沒想到,再度睜眼,卻回到了伯府。

彼時她還是未出閣的少女,阿環的腿也未被打斷,那豈不就是說,弟弟還還活著,祖父還活著,母親還活著嗎?

她激動地抱著阿環,雪白的麵頰染上紅暈,簡直不知要說什麽,阿環以為她被魘著,連連安撫了好幾聲。

林皎月生怕這是場彌留的夢,生怕等她下一次閉眼,一切就重歸寂暗,於是她趕忙鬆開阿環:“我要去看看母親還有閬哥兒。”

哪怕是場夢,她也要完完整整地做完!

阿環笑著拽住她:“姑娘,您是不是睡忘了事,今日花朝節,沈姨娘擔心小公子衝撞了貴人,特意帶他出府去玉佛寺燒香啦。”

林皎月一怔。

花朝節?

她似是想起什麽,驀然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著。

她如遭雷擊!

花朝節。

不正是她故意落水,設計李長夙救她的那日嗎?

林皎月眼瞳震動,手腳冰涼,努力回憶起起那日,李長夙被她使了借口,騙去湖邊。

自己這身衣服也是今日特意挑選的,不是淺色就是薄紗,落了水,便會被沾濕得幾近透明,屆時湖邊隻有幾個不通曉水性的丫鬟,她求救於李世子,他便會迫於形勢,不得不下水來救她。

那時的阿環還不知林皎月籌算了什麽,得她提前的命令,會領著一群夫人走進園子,便恰好撞見他們二人衣衫不整地摟抱在一處……

而現如今,她正擔心倒春寒,入水會落下病根,才叫阿環提前去煮一碗薑湯端來。

再者,也是支開阿環,提前去湖邊探勘一番,隨後才來了園子外麵的回廊稍作休憩。

諸多她自己都記不清的細節,卻被這“夢”清晰重現了,並非是多精妙的設計,如今看來處處都是錯漏,可當時的自己孤注一擲,鐵了心要攀上李長夙,根本都沒考慮其他。

她有幾分相信了,或真是怨念難散,讓她回到了抉擇命運的當日吧?

阿環將薑湯端來:“姑娘先趁熱喝了吧。”

林皎月遲疑了一瞬,隨即笑著接過:“好,穿得少,還是得靠點熱薑湯才暖和。”

不論是夢還是真的回來,她都不願再重蹈覆轍,也不願叫愛她的人擔心了。

喝了薑湯,她便打算離開——什麽寧王世子李長夙,今日的花朝會她不伺候了,她定會老老實實避開他,成全他的端方品質。

“姑娘,您要去哪兒?今日來的客人都在花園中。”

那是相反的方向。

林皎月轉身笑了下,臉頰露出兩個梨渦:“府中今日來了這麽多人,也不缺我一個,我們去梅園找祖父吧。”

見著林皎月的笑,阿環實打實愣了下。

前些天姑娘不知在府內聽到了什麽,好多日都沉著臉,整個人陰雲籠罩,如今她重露笑容,叫阿環也跟著高興起來。

“好!”

重回南坪伯府,林皎月心中感慨萬千。

這是她的家,也是前世,她夢回千百次的地方。

前世的後來,她都不記得自己哭喊乞求了多少次,可直到李長夙大婚前夜,她咳血至死,也沒能回來。

好在如今,終得圓滿。

林皎月迫不及待地去往梅園,這府內,除了母親與弟弟,便是祖父對她最好。

祖父是個溫和的人,不因她是庶女就苛待於她,甚至還教她練字丹青,她喜愛的繡花圖樣,有不少都來自於祖父的提點。

前世最遺憾的便是未能陪伴家人,連祖父彌留之際,都不能於塌前侍奉。

雖說她也曾疑惑,祖父身子一貫硬朗,怎得會忽而病逝,但既然時間重來,她必然要好好盡孝,能預防便預防,叫祖父頤享天年。

這般想著,林皎月麵上的笑容越發輕鬆自在起來。

仿若一隻被囚於籠中的雀兒,終於闖出了籠門,飛進了廣闊的天地——

“多謝南坪伯指點,晚輩受益匪淺。”

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叫雀兒的翅膀瞬間僵硬,險些從天空墜下去。

林皎月腳步猛頓,難以置信地看見李長夙從祖父的屋裏走出來,須發花白的祖父還笑吟吟地同對方寒暄:“世子畫藝精湛,我這老人家談何的指點呢。”

說著,祖父餘光瞥見林皎月,笑容便更熱烈了起來:“月兒來了。”

林皎月立刻察覺,李長夙也朝她看了過來。

“世子,這便是我伯府的三姑娘。”南坪伯滿是笑意地介紹了一句。

重見祖父的欣喜還未修複她千瘡百孔的心,前世的所有恐懼和怨憎卻卻已都湧上來。

她這一遭重生,當真匆忙,仿佛死之前才恨恨地瞪過李長夙,眼一閉一睜,又重新瞧見了,絲毫沒有給她緩衝的時間。

她僵硬地想,明明避開了池邊,怎還會碰見?

可她也謹記著,如今還未踏錯那步錯路,她還有得選,對著李長夙,尚不必驚恐。

於是林皎月硬生生撐出個得體的笑,忍著顫抖,一步一步朝兩人走去。

“祖父。”

她緩緩行了個禮,得體莊重,聲音也如鶯啼般悅耳輕盈,叫李長夙原本已經挪開的目光又重新看了過去。

少女膚若凝脂,吹彈可破,應已過了及笄之歲,一頭墨發挽起了個朝雲近香髻,簪著朵鮮嫩的銜葉粉桃,一雙瀲灩的眼眸亦如三月新桃初綻,蒙了層曖昧水汽,卻依舊難掩蘊含的繾綣旖旎。

他心想,這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出落得越發明豔動人了。

南坪伯笑了笑,給她介紹了下李長夙,林皎月不敢直麵對方,隻稍稍側著麵容,行了個禮來。

她身段纖弱,穿的亦是色淺且柔軟的衣裙,薄紗的湖綠色褙子在背後萬紫千紅的花叢襯托下,更顯出一抹別致的優柔風情。

李長夙頓了頓,回以拱手禮。

林皎月不願與這人多接觸,甚至於聽到對方溫和的聲音,她都毛骨悚然,如遭蟻噬,腦海中隻有他冷待自己,嘲諷自己,甚至當王府的奴仆欺辱她與阿環時,他也隻懷疑是她紅杏出牆,滿眼凝冰的神情。

可她算不得聰明,也沒什麽權勢,恍惚重生,乍然重遇李長夙,壓根想不出多少精妙的報複手段。

甚至於,她想,前世種種,多少有她咎由自取的緣由在,若是這一世她避讓了,李長夙也不來招惹她,或許她也能摒棄心魔,將有限的精力放在家人身上,而非拘著過去不放。

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將自己從曾經的萬劫不複中抽離出來,告誡自己——

起碼此時,不可以卵擊石。

眼見祖父與對方似乎還有得聊,林皎月隻好同祖父說,她隻是路過來看看,這就回去了。

可誰知,前世避她不及的李長夙卻道,他也要告辭了,正好煩請三姑娘帶個路。

林皎月心髒一緊,下意識朝祖父看去,希望祖父能替她嗬斥一頓這個不通禮數的外男。

誰知祖父卻隻是樂嗬嗬地看著,林皎月又不好改口說她要留下陪祖父,否則厭嫌的態度便太明顯了。

對著李長夙,她始終忌憚著,且無能為力著。

阿環在梅園外才等了一小會兒,便見她們家姑娘出來了,她還沒來及詫異,便見到姑娘身後還跟了個陌生的外男,當即更驚,卻還是很快跟了過去,不說二話替姑娘撐起架勢。

身邊又來了個人,林皎月便稍稍緩和了情緒。

李長夙見她僵硬的身軀適才放鬆,心中的狐疑更甚,忍不住問了句:“三姑娘,在下先前可曾無意間冒犯過你?”

阿環暗自詫異地看了眼這人。

林皎月立刻垂眸回道:“不曾。”

“那三姑娘為何對在下……似有些,拘謹?”李長夙拿捏了下用詞,打趣似的問道。

林皎月袖中手指微僵,隻輕聲回道:“伯府規矩森嚴,我自小便未見過多少外男,若有冒犯,還請世子見諒。”

李長夙頓了頓,倒是無話可說,否則就顯得是他逾越了規矩。

隻是他仍忍不住又看了那少女一眼。

林皎月壓根不想知道這人在想什麽,她低眉順眼乖巧異常,對方不起頭,她便不開口,將人引導會場園子的牆外,她恭敬地行了個禮便立刻離開了。

阿環看了眼身後若有所思的寧王世子,笑嘻嘻地跟上林皎月,小聲問:“姑娘是害羞嗎?”

才怪!

林皎月忍著心中的強烈不適,隻覺得額角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前世臨死前那種瀕臨窒息的痛苦似乎再度襲來。

“別瞎說,若有旁人問起,千萬別提到今日我們碰見了!”

她的語氣有些凝重,阿環一愣:“為何?我正巧聽說,二夫人打算替府裏的三位姑娘相看呢。”

若姑娘真得了這位世子青睞,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林皎月心頭微沉,扭過頭十分認真地同阿環說:“總之聽我的,咱們千萬不要同寧王世子扯上關係……呀!”

話未說完,她拐角便撞上堵結實的“牆”,砸得鼻梁酸軟,眼尾瞬間被染紅,暈了水光。

阿環趕忙扶住林皎月,林皎月痛得淚眼汪汪,剛想問誰啊在拐角也不做聲,抬眼,被一雙如雪夜般,冷傲又凜冽的鳳目止住了聲。

身形高大的男子肩上掛了件玄色薄披,伸手漠然抵住林皎月時,露出了內裏穿著的靛藍繡蟒曳撒,袖口束得很緊,腰間係著同色紋金邊的束帶,將他寬肩窄腰的身軀勾勒得明顯,華貴又充滿壓迫性。

今日花朝,這人卻未簪花,隻將黑發全罩在烏紗冠下,毫無保留地露出那張相比女子都毫不遜色的俊美容顏。

對方慢吞吞收回手,高挺的鼻梁上,投來含著煞氣的視線,如刀一般,上下打量過林皎月,如在她身上寸寸刮過。

林皎月差點連呼吸都頓住。

明明不知對方身份,她卻覺得,這人似乎……比李長夙還可怕。

作者有話說:

顧玄禮:啊,是小夫人——

林皎月:啊,是個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