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門(三)

李長夙覺得,自己今日就該一直待在大堂裏同林大人飲酒,而不是摻和進妻子的家事。

他心頭漫上複雜,正要當做無事發生轉身離開,林皎月叫住他。

怨氣奇異地消散了些,李長夙眼眸微動,轉身看她。

他猜,她是要為剛剛的莽撞好言幾句。

林皎月恭敬地垂著眼,隻能看見纖長卷翹的睫羽在她的眼簾下投出一方陰翳。

“叫世子看了笑話,但皎月還是有幾句話,想同世子說明。”

李長夙便好聲道:“說吧。”

周氏與林覓雙都壓緊了呼吸。

“旁人都道,皎月嫁了顧督公,心中定有不甘,定會想方設法給自己謀求退路,就連小小丫鬟都如此揣測,才會有剛剛的……誤會,”

林皎月終於抬起頭,露出一抹柔和的笑,

“但那些都是無稽之談,為了叫母親與二姐放心,皎月便當著世子的麵再澄清一遍,皎月隻當世子殿下是我的姐夫,絕無旁的想法,更無男女私情,我的夫君是顧督公,我心中便隻有他一人,不論人前人後,都隻有這一個答案。”

少女膚如凝脂,桃腮若雪,一雙春桃般瀲灩的眸子含著笑意,說出來的話卻無比堅定決絕。

李長夙眼中的和煦極速降溫,厲色翻湧。

明明隻是段清清白白的自證,卻不知為何,讓他感到自己被厭棄嫌惡了。

憑什麽?

她一個庶女,嫁了一個閹人,憑什麽如此高高在上?

偏廳內的氣氛倏然焦灼,可不過一瞬,便被道悠悠的笑聲打破,隨即灌入更凜冽的寒風——

“咱家這夫人倒也真是,這般叫人害羞的話,不當著咱家的麵私下說,反而對著這麽些外人道呢。”

林茂年最先反應過來,麵容僵硬,半天才壓著驚恐地喚了聲,督公!

李長夙麵上也一閃而過錯愕,眼睜睜看著一襲紅色束腰曳撒,衣角似乎還沾了血的九千歲跨進了屋。

林家人頓時站不住腳,顫顫巍巍地跪了滿地,有個侍立的小廝腿軟,搖晃間打翻了香爐,一群人手忙腳亂才滅了火。

特別是林覓雙,生怕這人再陰晴不定給自己踹上那麽一腳,整個人都快要哭了出來,卻又不敢哭。

林皎月自然也難以置信,他來幹什麽?

難不成陪她回門?

回門結束後她還活著嗎?

嬤嬤見顧玄禮朝她看過來,抖了抖,垂下頭。

沒曾想,旁人都兵荒馬亂,顧玄禮卻彎腰,慢條斯理,從沒閉上的妝奩裏挑了支鴿血紅的釵子,起身簪在了林皎月的發髻上。

嗯,婦人髻,瞧著倒也順眼。

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那嬤嬤,還有妝奩裏的東西,當真都是督公府上的!

林皎月呆呆地看著他。

其實他抬手的一瞬間,她以為,他要紮死自作主張的自己……

“傻了?”顧玄禮睨她一眼,若有所指,“還是怕誰說你攀比?你是咱家的夫人,用得著怕誰?”

林皎月後知後覺,顧玄禮……在維護她!

兩世都沒得過此等殊榮,她險些被這份驚喜砸暈了頭,忍耐許久,才紅了臉,又感激又心酸地輕聲道了句,是,聽您的。

顧玄禮看著小姑娘激動得快哭出來的模樣,嫌棄地想,沒出息。

他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偏廳的上位,想了想,又將他那沒出息的小夫人也拉下來坐到一旁,慢條斯理打量了會兒。

他沒有立刻讓跪著的人站起身的意思,說是示威,這些人不配——他就是愛看他們惶恐可怖,像狗一樣卑躬屈膝,順便略施小懲。

可惜了,沒甚骨氣,也沒多少樂子,嘖。

氣氛寂靜焦灼,林茂年這般做官多年的老人都禁不住喉頭滾動,冷汗涔涔。

沒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麽!啥人嗎?為了個回門,殺人?!

瘋了不成?!

不……他本就是個乖戾無常的瘋子……

難道,這嫁過去沒幾天的庶女,還當真得寵了?

最後,還是林皎月擔心當著寧王世子的麵,給顧玄禮招惹麻煩,才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顧玄禮感受到她的目光,心裏嗤了聲,才支著下巴慢悠悠道:

“跪著做什麽,都起來吧,林家現如今也算宗親了,就該學著世子殿下,骨頭硬點兒,不必跪咱家這麽個閹人。”

林覓雙瑟縮地看了眼自己的夫婿,本該地位超脫的親王世子,此刻卻握緊了拳,幾乎維持不穩那端方的君子儀態。

林茂年起身,雙膝跪得發麻,險些再次摔倒,硬撐著笑了笑:“督公說笑了,林家還是敬重督公的。”

顧玄禮笑了下,不置可否。

周氏哆嗦著起身,也幹笑道:“督公何時來的,下人失禮也沒通報,否則定叫人去迎。”

顧玄禮瞥她一眼:“翻牆來的,咱家不走正門。”

周氏噎了下,林皎月也噎了下,卻是噎得更大聲,打了個小小的嗝。

屋裏眾人頓時朝她看去,她羞愧地垂下頭,隨即眼前多了杯水。

“壓一壓你那不爭氣的小喉嚨。”顧玄禮自認為自己今日和藹極了。

林皎月簡直不敢看他,匆忙接過水杯,咕咚咕咚小口飲水。

顧玄禮又看向周氏:“還是二夫人希望下次咱家走正門?這可難了,咱家一般隻走兩種正門,一是皇宮大殿,二是抄家的時候。”

周氏身子一軟,險些厥過去。

李長夙待不下去了,當即淡聲同周氏道,自己先去二老爺的書房,看看上午沒看完的書,也不等周氏應她,頭也不回地便出了門,竟將自己的新婚妻子留在了這邊。

周氏心中氣急,卻又無可奈何,看著幾欲哭出來的女兒,簡直要吐血。

周氏捂著心口強笑:“督公可要隨世子一道去書房看看?我們女子的談心料想您也不太感興趣。”

顧玄禮又笑了,露出口整潔白牙:“你們女子的咱家不喜歡,咱家就該喜歡他們男子的書房?你又知道咱家是個男人了?”

周氏終於抵擋不住,眼睛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偏廳裏頓時雞飛狗跳。

林皎月驚歎,顧玄禮什麽都不用做,光是坐在那兒動動嘴皮子,就能引發如此轟動,當真是把抄家的好手。

他來陪自己回門,真是大材小用了。

顧玄禮懨懨地看著眼前場麵,抬了抬眼皮子:“你要是打算在這兒看一整天,不若現在就跟咱家回去。”

林皎月一凜,連忙低頭起身:“我,我還要去看看母親和祖父。”

“等著咱家陪?”

林皎月頭搖得像撥浪鼓,猶豫半晌,悄悄拉走阿環詢問了番。

確保阿環也不是很介意後,她便將阿環留在了偏廳,方便顧玄禮有什麽要求可差遣。

除了林皎月自己的人,這府裏的其他人她不放心。

“夫人放心,奴婢瞧著督公不覺得害怕,他對您好,阿環就不覺得可怕!”阿環笑得眼中閃閃。

林皎月便也跟著笑了。

她走後,因著顧玄禮還在偏廳,下人們也不敢進來,林覓雙驚恐不安地照料母親,每當顯露想將人帶走的意圖,那位督公便輕飄飄看她一眼。

分明沒什麽表情,甚至帶著抹淡淡的笑,可她卻覺得自己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於是當周氏醒來,便發覺自己竟還在偏廳,險些又要暈過去。

顧玄禮慢悠悠地叫住她:“二夫人若再暈下去,明日醒來,府裏的庫房,可真就被咱家抄幹淨了。”

林皎月去小院時,沈姨娘已經淚流滿麵地等了一上午,見她帶著笑走過來,起初一愣,隨即喜上眉梢,哭天喊地地過來抱住女兒,林閬跟在身後,同樣滿臉驚喜。

因著他們得到的消息和周氏等人差不多,都知道林皎月新婚當天經曆了怎樣的荒唐,也猜測督公不會善待她。

誰知今日見著,林皎月好的不能再好了!

林皎月便淨挑了些好的同他們說,比如那日是誤會,顧府雖然沒準備什麽儀仗,但府裏人對她都很好,今日回門,還替她準備了禮品,說著便將他們院中的那份拿了出來。

又道,督公也就看著凶,實則這些天連大聲話都沒對他說過。

這也是實話,顧玄禮說話本就不大聲,至多有些陰陽怪氣罷了,但這種就不必告知讓母親了。

最重要的是,她本以為今日會孤零零回門,可督公忙完差事後竟然也一道來了,還替她出了好大的氣。

想著,她將頭上的釵子露出來:“這釵子,還是督公親手給我簪得呢!”

沈姨娘和林閬被她唬得一愣一愣,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也因著顧玄禮給林皎月撐了台麵,他們這一小院,日後也不會有人再敢肆意妄為。

與母親弟弟聊完,林皎月又去看望了祖父。

林勁鬆見了孫女,同沈姨娘還有阿閬的反應如出一轍,感懷甚至更激烈些,得知林皎月過得真不錯時,終於止住口,不再一直氣結地罵“那閹人”了。

林皎月原本的傷懷便瞬間被戳破,忍不住笑了出來。

林勁鬆無奈談了口氣:“就笑吧,真是走了大運,你不知,那……那顧玄禮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若有機會,還是得趁早回來。”

出嫁前時間緊迫,場合也不方便,來不及多說,今日便悄聲同她說了些往事,也好叫她知曉分寸,別觸了對方的逆鱗。

原來顧玄禮出自清流之家,是如今的禦史台段爍、以及段貴妃家中的伴讀,可惜當年段大人遭遇意外,段家岌岌可危,便連累得顧玄禮淨身為奴。

他的第二任主子是因謀逆已被滿門抄斬的安王,亦是他將安王的罪證搜刮出來,換得他的第三位主子,也就是如今的聖上繼位。

故而,有人暗地裏也笑顧玄禮,三姓家奴。

林皎月聽得心頭戰戰,生怕顧玄禮這個愛聽牆角的已經在外麵磨牙了,便僵笑著打岔:“說是祖父身體不好,聊起別人的私事,倒是精神矍鑠。”

林勁鬆無奈瞪她一眼:“險些就不好了,幸虧有些底子,還有吳大夫給配得補湯,如今日日都得喝,你這丫頭若是有良心,便時長來看看我這老頭子,免得哪天就見不著了。”

林皎月麵色一變,幾乎是想到這件事,眼睛就酸了起來。

她趕忙低下頭,努力將眼淚咽回去,嬉嬉笑笑地說了些好聽的哄祖父。

祖父也知她心思憂愁難舍,跟著回頭哄她,叫她不要太擔憂了,今日這通結束,他也會著手讓人去多關照沈姨娘與閬哥兒那邊,不讓林皎月在督公府裏還記掛這邊。

林皎月又驚又高興,各種嘴甜的話兒隨手拈來,等到臨別,再似隨意多了句嘴:“祖父可知道吳大夫那補湯方子的明細?”

林勁鬆便叫小廝去拿過來,同時問了嘴:“你年紀輕輕的,看這藥方作何?”

“抄家”結束,漫步到梅園外的顧玄禮,便也恰巧聽到了這麽個方子。

和藥有關的,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叫愛聽牆角的他駐足多聽幾句。

林皎月不能告訴祖父,她想查一查前世祖父突然去世的原因,便隻好順著剛才的話糊弄:“孫女想討督公喜歡,若是滋補的好方子,便給督公也熬一熬。”

林勁鬆啞然,園中的顧玄禮挑起眉,神色一如看到林皎月那夜打算服侍他時的古怪。

作者有話說:

督公:嘖,她饞咱家身子早不是一日兩日了

——顧·不被定義性別·LGBT扛旗者·抄家聖手·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