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門(一)

下午睡了一覺,又經過這麽場驚嚇,林皎月原本覺得,今晚怎麽也能挺一夜。

沒曾想,泡過溫水,洗淨了身上的血跡,滿身疲倦席卷而來。

她都沒來及再複盤一下今夜的各種意外,困意上頭,很快就睡了過去。

顧玄禮的主屋以及他的床,同他那個人一樣,也一股子藥味兒,卻沒血腥味。

林皎月後知後覺,他讓自己在院中脫衣,是不想把血腥帶進房。

翌日清早,顧玄禮沒出現,林皎月還沒來及鬆氣,又聽管事說,督公尚在府中。

林皎月剛彎下去的腰杆,瞬間挺得筆筆直,宛若遇到夫子巡課的小孩子。

管事見狀,便笑了:“夫人可趁著這幾日逛逛府中,除了後院最好別去,其他地方也當開始熟悉起來了,督公不會管的。”

下人都喜歡溫和的主子,這種無關痛癢的提點,也樂意給。

林皎月稍稍意外了下,隨即笑著點點頭。

用過早食,林皎月便真同阿環出屋逛了一遍。

許是前麵三次見麵,顧玄禮雖看著乖戾無常,但終歸沒傷她分毫,讓她對這人不那麽恐懼了,固然忌憚,但她卻覺得,比起真正傷害了她的李長夙,顧玄禮反倒不可怕。

她會乖乖的,不好奇不多事,絕不叫顧玄禮惱怒,便能得個長久的安好。

於是乎,她看過了督公府的各處,也唯獨沒有去後院,這一整日,她過得比在南坪伯府時還悠閑自得。

第二日,林皎月帶著阿環與幾個嬤嬤,去點了帶來的嫁妝。

嬤嬤們都嫁過人,有閱曆,見了夫人的嫁妝後,神色難免訝異。

原因無他,隻因著……也太寒磣了,連阿環都隱隱紅了眼。

雖說眾人開始都以為這親結不成,但段貴妃替督公下聘的事,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百零八台聘禮,最後就帶回八台嫁妝,真真就是個零頭啊。

而且嫁妝箱中也沒什麽珍貴物件,最好的還是沈姨娘自己搜刮出來的幾樣擺件,還有陸盼盼私下添得些瓷器,周氏那個嫡母完全像打發要飯的。

這樣一來,眾人也都反應過來夫人那位嫡母,或許是京中大部分人的心思——

他們都覺得,夫人嫁進來,是活不成的。

人都活不成了,還有誰會在意她的嫁妝呢?督公權勢滔天日日抄家,殺了人之後,還能計較這人嫁自己時帶了什麽?

可沒想到吧,人不僅活過了兩天,還來拾掇嫁妝了!

就衝這命格,嬤嬤和其他下人也不敢怠慢了林皎月,立在一旁恭敬問道:“夫人要如何處置這些嫁妝?庫房尚有餘位,可單獨給您收攏幾行櫃架來。”

誰知林皎月不急不慢地搖了搖頭:“不用麻煩了,就放一塊吧。”

嬤嬤們訝異不已:“夫人,這些可都是女子自己傍身的東西。”

放一塊……那以後還拿不拿的回來,怎麽說得清?

林皎月笑起來:“我無須這些外物傍身,嫁給督公,督公便是我的依傍。”

嬤嬤們愣了愣,隨即什麽都不好勸了。

這話很快傳到了後院。

麵色蒼白的顧玄禮聽了之後,默默將眼前放涼的藥灌下去,半晌才涼颼颼道:“她倒沒拿自己當外人。”

梅九心想,明明是督公您表意不明,沒嚇跑人,反把人嚇成了內人。

他不搭茬,一邊收拾好染血的布,一邊匯報剛剛得到的消息。

近來一直在背後使壞的人找著了,是他們廠衛司的副指揮,更是廠衛司合並之前,錦衣衛的副指揮使。

兩年前新帝繼位,顧玄禮為了方便統籌,將兩廠一衛血腥合並,傷了不少人命,最後有人歸降,亦有人懷揣二心,這次就是對方的反咬了。

既然漏出苗頭,顧玄禮自然不會放任對方快活,過了今天,就會去要了對方的命。

想了想,顧玄禮又將話題繞回林皎月身上。

他本以為那些人單純隻想羞諷他,才設計了這樁婚事,可前夜偷襲,才叫他也反應過來,他們不僅僅想羞諷他,更想看到個“九千歲洞房當夜殺妻”的場麵。

他齜起滿口白牙,他就偏不殺她。

他憑什麽遂那些人的意?

他們想看他瘋瘋癲癲,看他眾叛親離,他非要氣定神閑,攪和得他們不得安寧。

梅九在一旁聽著連連點頭:“那夫人明日回門,督公可要陪同?”

顧玄禮莫名其妙:“咱家是要氣死那群狗東西,不是要先氣死自己。”

回門去別人家,當人家的女婿兒子,足以叫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裏的顧督公氣絕。

這事就不必再提了,顧玄禮又想了想,神色莫變地吩咐道:“去查查,她與寧王世子先前可有什麽瓜葛。”

梅九詫異了一番,點頭應是。

成親第三日便要回門了,可這日大清早,比林皎月還先出門的是顧玄禮。

晨光和煦,照在他比前幾日更蒼白的臉上,沒給這陰氣森冷的人升上一點兒溫。

顧玄禮翻身上馬,皮笑肉不笑地慢聲吆喝:

“走,隨咱家去抄家去。”

這隊神鬼皆退的廠衛司蕃子出了門,阿環偷偷回去告訴林皎月,林皎月點點頭,有幾分鬆氣兒,也有幾分悵然。

她心中清楚,能在顧玄禮手裏活三天已經算光宗耀祖,她從來沒妄想過九千歲會陪自己回門。

其實不來也好,免得母親膽小,看到扯著嘴皮冷笑的顧玄禮直接厥過去。

但新婦回門也是大事,同夫婿一道拜見長輩,聆聽教誨,是彰顯夫家給的體麵,亦是給娘家的慰藉。

可終歸,前世今生,林皎月一次都沒得到過。

倒是管事好人,提了幾樣準備好的禮品遞過來,還叫了個昨日陪林皎月點庫房的嬤嬤隨行陪同,林皎月真心實意地道了句謝。

督公府的馬車出發,直到出了灑金街才見著人氣,而無數人今日也都早蹲在街口等了。

喝!

還真有人出來了!

那不就是說,九千歲沒在大婚當夜,宰了他的新娘子?

這倒是個新鮮事,路邊百姓頓時傳得眉飛色舞,跟了一路,紛紛想看一眼,這位督公夫人是不是真得美如天仙,居然能在那種人手下活出來。

林皎月當做聽不見馬車外的喧鬧,到南坪伯府時,才看到寧王府的馬車已經停在了門外,她頓了頓,才想起她們同一天出嫁,自然也是同一天回門。

她心中歎了一聲,掀開車簾下車。

“快看快看,顧太監的婆娘!”

“還真漂亮呢,閹狗這麽寵她,怎麽沒陪她一道回門啊?”

“九千歲一大早就去抄家啦,沒準兒抄完了家再順道過來呢!”

各種看熱鬧的、看笑話的眉眼浮現眼前,兩世為人,林皎月也沒見過這種場麵,可畢竟經曆過生死,這些刺耳的話語除了叫人煩悶些,已不會讓林皎月有什麽波瀾。

她隻有點心情複雜,沒想到在督公府的幾日,竟是她這麽些年以來,不說心情,但說日子過得最閑適的時光,反倒是出了府,見到這些所謂的尋常人,更令她心中荒蕪。

伯府的下人們匆匆出來,見林皎月隻有一人,愣了愣,但沒敢說什麽,隻低著頭迎新婦進門。

祖父近來被氣得身子不爽利,遣人私下告訴林皎月,待她看完母親,再去梅園陪他說說話,林皎月便隻好先去了正堂。

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想去正堂,前世也是,因她的母親是個妾室,哪怕回門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受林皎月拜見,所以去到正堂,隻能見著嫡母周氏,還有春風得意的林覓雙,意外連長姐林妙柔都沒見著。

林覓雙今日穿得喜慶又富貴,榴紅牡丹底的錦緞羅裙,配肩頭薄薄的一麵兔毛小鬥篷,嫁做人婦後,她挽了婦人髻,一根金燦燦的飛鳳祥雲釵中間,銜著幾顆碩大的珍珠,穩穩簪在發髻上。

母女倆好好說著話,林皎月來了,原本根本沒放在眼裏,可驀一抬頭,臉上都有一瞬間的詫異。

今日的林皎月也梳了婦人髻,雖說頭麵簡單,衣著也就一身水紅色的普通長裙,但她明豔嬌美的麵龐依舊,比起在伯府時,更添了抹閑適寧靜,乍一眼看去,竟比以往更漂亮。

在眾人預料中,這個被送去羞辱顧玄禮的庶女不該如此。

喜婆回來的那日說得清清楚楚,督公府根本沒將她當作新婦,林皎月哪怕不死,也該被磋磨得不成人形!

這番變故讓母女二人都心神不寧,林皎月卻心不在此,將回門的禮物送上,乖乖巧巧的行禮拜會後,坐到一旁。

周氏畢竟年長,將心頭不安先強行壓了下去,故作端莊地與林皎月說了幾句話,又派人去請大伯還有世子過來。

林皎月這下才知,原來這一世,李長夙陪嫡姐回門了。

不過她隻詫異了一瞬,等溫潤儒雅的李長夙來到後,她目不斜視,畢恭畢敬地同大伯以及姐夫問好,再無旁的情緒。

卻不知,自己早已是整個大堂,所有人的視線焦點。

長輩問話,林皎月一一恭順答過,隻求快些結束,好讓自己盡快去見祖父與母親。

可越是如此,周氏與林茂年越不安,在林皎月敷衍提及自己很受督公照拂後,周氏攥緊了座椅的扶手。

她看了眼林茂年,緊接著又看向李長夙,

她知道,這樁婚事是寧王府在背後授意的,側過臉,卻看到了李長夙看著林皎月的神色一閃而過複雜。

他同眾人一開始一樣,眼中存著驚豔和怔忪,而她的傻女兒林覓雙還沒察覺,光含羞帶怯倚著她的好夫婿了!

周氏心中一緊,想起了丫鬟曾說,花朝節那日,林皎月與李長夙私下見過麵。

短暫怔然間,周氏竟折斷了自己剛塗好蔻丹的指甲。

作者有話說:

預想一個火葬場地獄笑話——

皎皎:我們離婚吧

督公:???

皎皎:因為你一直不關心我呀!結婚的時候你在殺人,回門的時候你也在殺人……

督公:晚點說,我在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