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婚(三)

男人難以置信地痛哼一聲,麵容因劇痛而猙獰恐怖,踉蹌退後兩步,捂住被林皎月紮中的氣嗓,叫都叫不出聲,全身**般地抽搐。

院中這會兒突然四麵八方都是人,一簇而擁上前,將人死死摁在了地上。

林皎月怔怔看到,對方手腕裏掉出一把精巧的機關袖箭,因著自己的意外偷襲,失去了最佳的出手時機。

小珍珠經過了一場顛簸,終於得了安寧,晃了一圈尾巴,軟綿綿地重新伏回了她的臂彎。

見多了世麵的貓,就和督公府的管事一樣,處處都透露著氣定神閑。

一個蕃子顫抖地走上前,噗通跪地:“屬下守備不嚴,讓府裏被鑽了空。”

顧玄禮一隻手還提著弓,滿身煞氣地垂著眼,靜默許久,突然狠狠一腳踹了過去。

那蕃子一聲沒吭,可當場就吐了血,僵立的其他人也都默然不語。

沒人敢說話,雖然今晚的事其實也操蛋,因著督公平日不多回府邸,府邸裏也沒什麽重要物件和人物,所以哪怕是敵手,也根本不會挑這兒。

今天當真是個意外,有心人偷偷瞥了眼林皎月,她仍穿著一身紅豔豔的喜服佇立在院中央,無比刺眼。

顧玄禮舌尖抵了抵上顎,陰惻惻笑:“咱家放過話,府裏連隻公蚊子都進不了,所以才帶小珍珠出去找相好,下次再這麽輕輕鬆鬆就打咱家的臉,賞你的就不是一腳了。”

他沒看小珍珠,小珍珠卻若有所感,不高興地衝他喵了一聲,隨即鑽回了它新找的柔軟懷抱中,蹭蹭。

林皎月這才恍然回神,慢慢感到沾了血的手掌和後頸,像被火油灼燒。

她剛剛刺中了一個人,可這微弱的刺激,遠不及顧玄禮令人惶恐。

顧玄禮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林皎月兩條腿早已麻木,用盡全力才忍住不流淚,否則敗壞了這大喜的日子……雖然早已被對方敗得一幹二淨了。

她沉默了很久,才勉強,撐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將懷中的小珍珠舉起來:

“督公,我替您,照看了一下午小珍珠了。”

紅袖被小珍珠蹭下去,露出半截瑩白的臂膀,在紅色喜服的襯托下,越發光澤醒目。

顧玄禮沉默看著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林皎月心中沒譜,眼神一晃,驀然看到小珍珠肚子上的白毛紅了一塊。

她腦袋嗡得一聲,終於哭出來:“它沒受傷,不是它的血!”

顧玄禮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場麵一度詭異了下來。

一個是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敢拿釵子勇紮錦衣衛的夫人,一個是剛將人踹吐了血的督公,兩人突然為隻貓哭上了。

正想著,督公側目瞥了他們一眼。

蕃子們立刻斂容肅靜,規規矩矩地退出了院子。

顧玄禮這才扭頭看哭得抽抽噎噎的林皎月,咧嘴伸手,沒抱走小珍珠,隻將林皎月還攥在手中的那支紅珊瑚釵子抽了出來。

“咱家又不是瞎子。”

林皎月顫顫想,不是瞎子,可喜怒無常啊。

顧玄禮扯了扯嘴角:“再說了,三姑娘不是還英勇救了咱家一命嗎?”

便見簪子在他手中化作齏粉,林皎月噎了下,哭聲戛然而止。

安靜了,顧玄禮冷笑一聲,直勾勾睨著湊到他眼前的小姑娘。

臉,好看是真好看,經曆了這麽一樁駭人見聞的廝殺,睫毛無助亂顫,驚慌的像隻落了單的小奶貓。

真要動手了,不到一息就能掐死吧。

這麽想著,他再次慢吞吞,伸出了手。

林皎月一頓,桃花眼中淚光瑩瑩,抿緊嘴唇,顫巍巍,將小珍珠輕輕遞了過去。

顧玄禮:“……”

好在管事很快便領著下人趕到了,顧玄禮隨手將小珍珠扔過去,管事忙接住這小祖宗。

本想多問一口,督公今夜如何安排,可見著對方神色還有滿院的血跡,默默將話吞了回去。

隻道,院落見了血氣,可能要勞煩夫人換間院子了。

“夫人?”

冷不丁聽顧玄禮咂摸了聲稱呼,林皎月抖了抖,隻覺得那千回百轉的語氣,聽著不似好心情。

不等管事再安排,顧玄禮漫不經心道:“那就住咱家屋裏吧。”

管事吸了口氣,林皎月驀然揚起頭看他,臉上的茫然一覽無餘。

顧玄禮俊美的麵容冷肅陰鷙,一身玄色披風,和花朝那日在回廊中見到的無異,乖張矜貴,冷酷無情。

他側目看她:“還不跟上?”

林皎月哪怕膝蓋軟成了漿糊,也隻能踉踉蹌蹌地跟上。

才走幾步,林皎月頓了頓,硬著頭皮小聲問,督公可知道她的貼身丫鬟在何處。

剛剛賊人闖進院子之後,將她和阿環都打暈了,再醒來她也沒見到阿環。

顧玄禮看了她一眼,涼颼颼道死不了。

那就是安全了,林皎月猶豫著鬆了口氣。

路上,顧玄禮又似隨口問她,可習過防身功夫,林皎月誠實地搖頭。

回憶著對方招招拿人要害的姿勢,顧玄禮眯了眯眼。

沒學過,那就是實戰過了。

誰呢?

他突然想起花朝節那日,小姑娘在回廊嚴肅凝重地告誡丫鬟,遠離寧王世子。

等到了顧玄禮屋前,剛剛發生得那些事都如流水般從腦海中逝去,林皎月當下的痛苦來自於,她實在不知道,今晚要怎麽過。

人總是會被困難拖著一路向前。

按說嫁過來了,她再不願,也是顧玄禮的妻,但顧玄禮是宦官啊,他會……怎麽磋磨自己呢?

聽說,不能人道的男子,手段更殘忍。

林皎月呼吸艱難,正說服自己,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忽然聽到身旁的顧玄禮命令道:“脫了吧。”

林皎月僵住了,心裏剛剛建設得差不多的高樓,瞬息崩殂。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還沒進屋呢!

今夜的月亮還不夠圓,但勝在沒什麽雲,月光便將院落照得一清二楚,也包括了那一身喜服,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夫人”。

可不過片刻,林皎月咬緊牙,垂下頭,默默地伸手解開了衣帶。

顧玄禮挑了挑眉。

她的手很小,手指細卻長,像漂亮的玉雕,緩慢將鮮紅繁瑣的喜服解開,布料落地,露出了不算厚實的雪白裏衣。

顧玄禮看了眼裏衣後頸處的血跡:“繼續。”

原本還覺得有幾分輕慢好聽的聲音,宛若夾著錐心的刀。

紅潤的嘴唇被咬出了齒印。

眼淚剛要啪嗒落下來,她迅速伸手,借著舒展布料的動作拭去,沒有多猶豫,反而作出個謙順的笑,顫抖地解開腰上的細繩,將裏衣敞下。

她告誡自己,無權無勢的人,沒有資格任性,

連閬哥兒那種倔脾氣都認清了,人,總是要當一當孬種的,隻要顧玄禮不殺她,她便要想盡一切辦法……

她反複地告訴自己,顧玄禮這種人定也活不長命,隻待熬死他,在這期間,安穩妥善地保全好自己和家人。

她可以的,她可以。

水色的心衣才漏出尖角,一襲帶著濃烈藥味與血腥氣的披風,迎頭甩了上來。

單穿著鮮紅色曳撒的督公,神色陰晴莫辨:“膽子不是很大嗎,敢嫁進來,敢紮人,不敢脫衣服?”

林皎月被蓋懵了,可不能否認,被寬大的披風蓋上後,先前懸著的心髒也宛若被緊緊護住了。

而這份維護,是顧玄禮給的。

偏偏顧玄禮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露出一口白牙:“你真以為,咱家不會殺你?”

她露出臉,既認真又有些委屈:“我,我已經在脫了……而且紮人是為求自保,嫁進來,不也是督公特意提點的嗎?我哪裏做錯了嗎?”

顧玄禮頓了頓:“特意提點?”

“督公故意點破我可能想逃婚,又當著我的麵殺了人,不就是告誡我,不要逃,否則就殺了我嗎?”林皎月怯怯地看著他。

顧玄禮有幾分啞口。

林皎月繼續結巴:“您還稱讚我膽大,說喜歡我膽大,這,這不就是告訴我……要我這種膽大的嫁進來嗎……”

故而,她怕顧玄禮磋磨自己,怕他手段殘暴,卻沒擔心過性命。

因為是顧玄禮要她嫁的啊!

林皎月理直氣壯,越說越傷心,其中不乏有故意惹人憐愛的心思,漂亮的桃花眼噙著淚,小心翼翼地仰望對方。

她什麽都沒有,唯有這尚可的美貌,聊勝於無的獻給對方觀賞。

顧玄禮則是越聽越難以置信,半晌,他笑出了聲。

是真的膽大,自己一點兒沒看錯。

嫁到他身邊,可不比逃婚,更膽大嗎?

就是不太聰明。

林皎月也後知後覺,難道顧玄禮一開始不是這個意思?

裹在身上的披風瞬間就不那麽暖了,血腥味似乎也重了起來。

林皎月怔怔地看著他,不知在想什麽,半晌,她撐出個僵硬的笑,想努力降低對方想殺自己的念頭,甚至於,還輕輕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想攀上來。

他的手,冷得她下意識一抖。

服侍他?

他揮開她的手,滿臉古怪:“有病?”

林皎月:“……?”

顧玄禮深深看她,嗤笑一聲轉身便走。

罷了,今晚拔了釘子,心情好,不殺生。

梅九一直等在院外,見人出來了,多看了眼顧玄禮身上可有新添得血跡。

顧玄禮磨了磨牙:“都等著咱家殺她呢?”

那就是沒殺。

梅九當即垂眸,低聲問:“督公今晚是留宿主院,還是去後院?”

尋常人家的後院是妻妾住所,但宦官,起碼顧玄禮的府中不是這般設計的,如今隻有主院裏有位正房夫人。

顧玄禮看了梅九一眼:“你也有病?”

也?

梅九不自覺悄悄往身後的主院側了眼。

阿環醒來之後,得管事領路,跌跌爬爬去主院找著了林皎月。

她家姑娘,呸,夫人,不知在發什麽呆。

待阿環走近了,才看見喜服落在地上,林皎月身上罩著的是件製式眼熟的披風。

阿環瞬間變了臉色。

管事剛剛得知督公去了後院,自然也跟著進了主院,便見林皎月回過神來後,沒有任何難堪,也沒有任何不滿地衝他笑了笑。

“麻煩管事,派幾個人來燒水吧,我要沐浴,對了,脖子上的傷口也要抹點藥。”

管事連忙應聲退卻,心中的大石頭也隨之落定。

不論明日可還會有新的波瀾,起碼今日……督公沒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