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幾分舒服
趙茂行在寧妱兒耳邊不住絮叨,先是數落趙采菲不懂禮數。
其實昨日趙茂行就同寧有知打了招呼,他今晨要陪魏王來福華寺上頭柱香,天還未亮便要出發,不能陪母親一道前來。
寧有知是知情的,趙采菲卻是不知,才惹出這樣的誤會。
隨後,趙茂行又與她解釋為何會讓她在石亭內等這般久。
原來趙茂行將趙采菲送回去之後,便是立即帶傘要來接她,誰知半路雨勢變大,有位年邁的香客在他來的路上不慎滑倒,趙茂行又不能眼睜睜不管,這一來二回,才耽擱了時辰。
“表妹可曾怪我?”趙茂行不安地看著旁邊心不在焉的少女。
少女小臉蒼白,怔了一瞬,才木然地搖搖頭,“那老者可還好?”
她聲音忽地生出幾分沙啞,不似平日裏那般甜糯清透。
趙茂行以為寧妱兒是吹了寒風所致,心中便愈發愧疚。
他一麵虛扶著寧妱兒,小心避讓地上水坑,一麵說起老者的情況。
寧妱兒表麵聽得認真,心緒卻還在那石亭中。
直到聽見趙茂行提起魏王,她才回過神來。
“方才咱們走時,妱兒不該那般著急,應當先給王爺行禮才是。”
趙茂行也不是在責怪,隻是想提醒一下她,畢竟魏王還要在府上住些時日,免不了日後可能會再次碰麵。
見寧妱兒神色更加不好,趙茂行忙安慰道:“不用擔心,王爺為人和善,且知你身子不好,這次定不會怪罪於你,下次若是見了,禮數周全便好。”
和善……
想起沈皓行笑著在她耳旁低語的樣子,寧妱兒瞬間又覺頭皮發麻。
緊接著她忽地意識到那翡翠還掛在胸前,驚慌地看了一眼趙茂行,見他似乎一直沒有察覺出什麽,這才連忙將翡翠放入衣領中。
肌膚忽然觸碰到那片冰冷,寧妱兒莫名心跳快了幾拍。
不過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一處寮房門前,這是寺裏專供香客們休息的地方,寧有知和趙采菲已在裏麵歇了許久。
趙茂行還要去尋魏王,他看著寧妱兒推門進去,這才放心地轉身離開。
這間寮房不大,裏麵的陳設也極其簡單。
正中一張木桌,四把椅子,最南側有一張石床,上麵被褥的款式也極為素淨的藏青色,沒有任何花紋裝飾。
趙采菲躺在**,聽到門口響動,她微抬起頭看了過去,見是寧妱兒,便鬆了口氣,又躺下去合眼休息。
寧有知坐在桌旁正在吃齋飯,第一眼就看出寧妱兒不太對勁兒,趕忙擱下碗筷招乎她坐到身旁。
一看到姑母,寧妱兒就好像一個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忍了許久的情緒忽然湧上心頭,眼眶瞬間就紅了。
“怎麽了這是?”寧有知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滿眼都是心疼,“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寧妱兒強忍著眼淚搖搖頭。
寧有知著急道:“那是誰欺負我家妱兒了?”
寧妱兒還是抿唇搖頭。
竹安倒了杯熱水遞到寧妱兒麵前,寧有知才將她手鬆開,扭頭又看向**躺著的趙采菲,不免氣急又開始訓她。
“你還有臉躺著,若不是你非拉著妱兒亂跑,豈會這麽大的雨,讓她獨個在外麵等著?”
“又來了。”趙采菲嘟囔著背過身去。
寧妱兒喝了一整杯溫水,情緒也稍加緩和過來,她拉拉寧有知衣袖,小聲勸道:“姑母莫要生氣了,也不全怨采菲,我與她離開前,應當和姑母說一聲的,是我疏忽了。”
“你就替她說話吧。”寧有知扭過臉來,歎氣道,“不過你的確是該和我說一聲的,便是不說,也應當叫竹安陪著啊。”
寧妱兒故作乖巧地點點頭。
寺裏的齋飯的確過於清淡,寧妱兒嚐不出味來,但因心緒的原因,也隻是吃了小半碗,趙采菲壓根就沒碰,這又把寧有知氣得夠嗆。
她也是怕因下了雨,回去路麵泥濘難走,耽誤時間,到時候趙采菲又要餓肚子。
趙采菲卻不領情,背著身朝她懶洋洋擺手。
見她這副自由散漫的模樣,寧有知忍不住又數落起來。
趙采菲被她叨念煩了,一骨碌從**坐起,鼓著腮幫子看她。
這不坐起來還好,一坐起來,看到她額上的紗布,寧有知又氣又心疼。
“你看你,哪裏有點姑娘家的模樣,采蘩知書達理你學不會,妱兒的乖巧懂事你也學不會,你到底要幹什麽?”
趙采菲梗著脖子道:“我為什麽要和別人學?”
寧有知拍桌子道:“還嘴硬呢,你若是額上真落下疤來,日後哪個還敢娶你?”
還未及笄的小姑娘一般聽到婚嫁之事,多會臉紅含羞,趙采菲卻是沒有一點反應,直接就道:“我為什麽要等人來娶,我還不想嫁呢!”
“呸呸呸!”寧有知趕忙站起來,作勢要去捏趙采菲的嘴,“這是佛門之地,你可莫要胡說八道,別入了佛祖耳中,真叫你,誒呦……”
趙采菲偷笑著一把將寧有知拉到**,母女倆摟抱在一處。
寧有知一邊喊她放手,一邊故作用力的錘她後背,趙采菲不僅不放,還在寧有知身上撓起癢來,寧有知嘴上斥她沒有正行,神情卻是笑了。
母女倆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以前趙采菲玩鬧起來,也會有類似的舉動,寧妱兒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都會忍不住與她們一起歡笑。
今日寧妱兒實在提不起勁兒來,極為勉強地勾了下唇角。
約摸一個時辰後,烏雲徹底消散,被雨水衝刷過的柃山,在夕照之下,似是籠罩著一層佛光,讓人身處其中,心緒逐漸安寧。
回去這一路還算順利,就是比預計晚了一個多時辰,待回到吉安院時,正好到了晚膳的時間。
結果寧妱兒一進房門,什麽都顧不上做,直接坐到妝台前,將那塊兒翡翠從胸前取了出來,對竹安道:“快幫我把這東西解開。”
若不是之前姑母和表妹一直在身邊,她怕他們知道後,她解釋不清,便一直不敢去取這東西,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便是迫不及待想將它取下。
竹安和歲喜對她的東西最為熟悉,第一眼就看出這翡翠不是吉安院的東西,且這翡翠色澤鮮亮,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竹安來到她身後,低頭認真解起紅繩。
歲喜心中也滿是好奇,但她看到寧妱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也不敢多問,隻是在一旁候著。
片刻後,竹安抬起頭為難道:“小姐,這翡翠被人係成了死扣,奴婢實在解不開。”
寧妱兒麵上愁雲更深。
歲喜連忙接過手來,“小姐別急,奴婢試試。”
又等了一陣,歲喜急得額上冒汗,也沒將繩子解開。
寧妱兒抿唇道:“取剪刀來。”
可這繩子不知是用什麽線編織的,竟連剪刀都無法將它剪斷。
最後,寧妱兒咬牙道:“拿燭台來。”
這便是用火燒的意思。
竹安和歲喜生怕火星傷了她,動作萬分謹慎,硬是折騰了許久,依舊沒將這紅繩燒斷。
寧妱兒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兒,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魂魄似的,呆呆地望著鏡中翡翠出神。
許久前夢魘中的片段再度襲來。
她仔細在腦海中回憶著那些畫麵,起初還有些模糊,後來便愈發清晰。
清晰到她與他糾纏在一處時,連臉頰上被汗水粘濕的發絲都清晰可見。
他薄唇四處遊走,掠過脖頸,鎖骨,胸前,最後讓她翻過身去,又開始細啄後背……
這當中絕無翡翠的蹤影。
如果說夢境預示著將來,為何翡翠會不見了。
可若是夢魘從頭到尾隻是一個巧合,魏王怎會對她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寧妱兒打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個小木盒。
她打開木盒,裏麵是許久前碎成兩半的白玉牌,她拿起其中一塊兒碎片,細細打量著上麵的裂痕。
許久後,她倉皇地將白玉牌丟回盒中,再度看向鏡中靜靜躺在她胸口的翡翠。
“這塊兒翡翠,也是對你的賠禮。”
沈皓行的聲音在耳中回響,寧妱兒唇畔微張,呼吸似是戛然而止。
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景象也瞬間浮現在眼前。
她想起來了。
那日在她帽子落下前,有樣東西從她眼前飛速閃過。
正是那東西將她帽子打掉的,而那東西飛出的方向,正是汀蘭苑的閣樓處。
所以,她與他初見時的對視,不是偶然,是他刻意為之的!
寧妱兒心髒的部位猛然顫了一下,隨即便傳來一種猶如針紮般的刺痛。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她似乎聽見沈皓行在她耳旁,輕聲地說:
“你是在怕本王麽?”
“無妨的。”
“噓……”
吉安院的夜裏許久沒有這般忙亂過了,寧妱兒暈厥之後,歲喜立即將張大夫請了過來。
竹安將白日裏他們去福華寺,落雨時寧妱兒躲在亭內的事道出,張大夫便以為是染寒的緣故,開了幾副驅寒散熱的藥,然而到了午夜,不僅未曾好轉,且還燒得更加厲害。
張大夫便又詢問寧妱兒今日的精神狀態,得知她愁眉不展,且麵色一直發白,這才恍然意識到,這不是受寒,而是受了驚嚇。
患有心疾的人,最受不得驚嚇,若真是嚇得狠了,也是能引起高熱不退的,張大夫忙又開了安神固心的藥。
汀蘭苑裏,沈皓行坐在書案前,看完這幾日從上京送來的書信後,點燃丟入琉璃壺中。
壺中火星燃盡,常見上前將擱上蓋子,道:“可是娘娘催得急了?”
沈皓行心中嗤笑,就連常見也猜得出這信中的內容,母妃何故要多費筆墨。
不過早幾日或是晚幾日罷了,還擔心他丟了不成?
沈皓行緩緩起身,朝窗邊走去,“今日在福華寺,是你找人攔了趙茂行的路?”
常見沒想到他會忽然問這件事,愣了一下才回道:“是屬下做的,屬下是想拖延些時間,好讓王爺探出一二。”
沈皓行忽地笑了,“嗯,做得不錯。”
常見蹙眉上前,壓聲道:“王爺可探出是何人指使?”
沈皓行沒有說話,許久後才悠悠地問道:“你說,若她死了,我可還會夢魘?”
常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樣玄乎的事,誰能說得準,再說,便是要動手,也該等到他們離開後,再叫人暗中行事,眼下不宜生出事宜來。
還不等常見勸說,沈皓行卻是先開了口。
“罷了,連個雨都不敢淋的病秧子,何故用本王動手?”
常見忙道:“王爺說得是,若不放心,待回京之後,再下手也不遲。”
沈皓行回過頭來,冷冷看他,語氣中隱含警告,“不要擅作主張。”
常見自幼就跟在沈皓行身邊,自認對沈皓行的脾氣秉性甚為相熟,然而今日,他頭一次發覺有些捉摸不透沈皓行的意思了。
“是。”他躬身應道,隨後頓了片刻,試探性地問道,“吉安院那邊的人可要撤回來?”
“不必。”
沈皓行說完,揮退常見,獨自站在窗旁望著夜闌星空,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麽。
許久後,他慢慢垂眸看向掌心,唇角揚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女子發絲從掌中滑落的冰冷觸感,似乎沒那麽討厭。
倒是……有幾分莫名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