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秀才

昏暗的牛棚裏,隱約漏出幾絲光亮。

陳錚把肉包的肉和外皮分成幾分,放在小碗子裏,又用廢棄的灶台煮了點高粱米,把粥水和包子平均分給窩在角落裏的其他人,畢竟這一屋子眼看也就他一個能動彈的。

接著他來到炕邊把粥吹涼,遞到母親嘴邊,哄孩子似的說:“娘,吃飯了。”

他母親陳趙氏本來也是個千金小姐,突逢大難,家也被抄了,父母兄弟都走了,本以為婆家是個依靠,誰料公公被逼死,丈夫扔下她們母子倆偷偷跑了,她這一雙眼在運動中硬生生是哭瞎了。

陳趙氏嗅了嗅問他:“哪來的肉?”

陳錚猶豫了半晌,還是實話實說了:“這個肉是……今天新來了知青,我幫村長幹活……村裏殺了豬然後包的包子。”

陳趙氏本來溫婉的麵容瞬間變得暴戾起來,抬手便打翻了陳錚手裏的粥碗:“誰讓你要他東西的——”

陳錚對母親的動不動變臉早就習以為常了,聞言隻是安靜地訴說道:“您身體不好,得吃點肉補補,況且大家都拿了。”

“那你也不能拿他的東西,他不是好人!他能給你這麽好的東西?他肯定沒安好心,沒安好心——”

陳趙氏無神的雙眼開始流淚,嘴裏重複著同樣的話:“他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他不會以為一個包子就可以打發我們母子倆吧,我呸!做夢!”

眼見母親越鬧越過,陳錚臉上隱隱帶有些不耐煩,他上前慢慢籠住母親,可是發了瘋的女人力氣不大一般大,對方很快就掙脫了陳錚要去搶奪包子。

那可是今天唯一的吃食,陳錚怎麽會讓她碰到,他眼疾手快地把碟子從陳趙氏手裏搶了過來,陳趙氏撲了個空摔倒在地上,陳錚放下包子,著急地趕上前把人抱回**。

“娘——”

“娘你有沒有事啊?”陳錚輕聲的呼喚陳趙氏並沒有聽見,她仿佛陷入了某種幻境一般喃喃自語:“如果不是他提前通風報信,你爹怎麽會跑,如果他不跑我們還是一家三口……我們還是完整的一家人……”

陳錚拚命地安撫她:“娘,你清醒一點,爹跑了是他負了你,跟村長沒有關係。況且爹就算是在又怎麽樣,爹在我們隻能罪加一等,說不定要被流放青省勞改,現在,最起碼咱們還在老家。”

陳趙氏對他的解釋充耳不聞,一邊反抗捶打一邊繼續念念道:“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你怎麽可以拿仇人的東西……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他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麽?錚兒,你一定不能原諒他,一定不能,你知道嗎?你爹走了,娘隻有你了,隻有你了。”陳趙氏用盡全力抓緊陳錚的衣領仿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陳錚單手撫摸上陳趙氏的鬢發,曾經光鮮亮麗的陳夫人此時已經被折磨成了一個遲暮呆滯的老人。她的美貌被皺紋所替代,記憶裏保養得宜的黑發也變成了斑駁的雪白。

或許,他不該恨這個女人,畢竟她也是可憐人,是自己唯一的親人,而自己確實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牛棚裏的其他人看不過去了,開口勸慰道:“陳嫂子,你也不要太為難阿錚了,這孩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是啊,要是沒有他,我們這把老骨頭早就死了。”

他們都是跟陳家情況差不多的人家,小小的一個牛棚關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幾口人。他們蜷縮在房屋的角落,卷著一床破被稻草就算是床了。

今天陳錚拿了一個肉包子回來,可成了天大的喜事,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吃到了,但是自從進了牛棚,大家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聞到過肉味了,他們都把陳錚當成自己子侄,看陳趙氏這樣苛待他,心裏是惱怒多過於惋惜的。

陳錚謝過了眾人,把陳趙氏弄碎的碗碟收攏起來,便出了門。

在大門口,他見到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雖然劉季年嘴上警告了林逸秋不許跟過去,但林逸秋可不會那麽輕易就放棄,他就這樣跟在劉季年(的手電筒)後頭,走三步停兩步,跟對方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好在對方好像在想事情,並沒有管他到底有沒有跟來。

陳錚看著對麵的二人問道:“你們怎麽來了?”其實他更想問,你們兩個怎麽會一起來的。

劉季年沒有說話,隻是衝著陳錚點點頭,便越過他低頭就鑽進了牛棚裏。

“陳同誌,今天上午的事真不好意思。”林逸秋還是第一次登門道歉,再看看對方這個居住環境,他心裏更是懊惱自己講話太快,讓人平白丟了一個包子。

陳錚愣了一下,很快嘴角噙著一抹笑:“你不應該叫我陳同誌的。”

“哈?”林逸秋二丈摸不著頭腦。

“我也能被稱為同誌嗎?”陳錚輕聲自嘲,然後他又跟林逸秋解釋:“其實這件事也根本不怪你,你別放在心上。劉王二村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積累起來的,即便沒有你,沒有包子,王曉軍也會找別的由頭來訓斥我的。”

林逸秋正欲回話,劉季年卻已經出來了,他跟陳錚似乎很熟稔,見麵就開門見山地問:“先生呢?”

陳錚自劉季年到這裏,心中就很是忐忑不安,他不確定自己說了以後對方會不會遷怒,如此一來,對林逸秋的態度反倒是淡了。

他支吾地說:“解老先生,他……大家覺得他身體不好……所以把他遷到豬圈邊上了。”

“你、說、豬、圈?”劉季年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了解他的陳錚知道對方已經在生氣邊緣了,趕忙解釋:“季年,你別生氣,這是經過村長同意的,不是我們擅自做主。”

劉季年聽完對方的話,一言不發地轉身朝著另一邊黑暗中走去。

陳錚見狀不由歎氣,對還愣在原地的林逸秋說:“你要進來坐坐嗎?”

“可以嗎?”

其實他現在真的有點擔心說錯什麽,刺激到對方,剛剛對方那句不配稱同誌的話,他也是想了好久才轉過彎來。

同誌最早是起源於《國語》,建國以後,我黨賦予其新的涵義,意思是擁有共同誌向的人,這個共同誌向就是“實現共產主義”。而陳錚作為地主階級,長輩又是明顯的右派,顯然是屬於反社會主義的那一方,自然便不能稱之為同誌。甚至有一些人都不允許這類人稱自己為“同誌”,覺得會玷汙“同誌”這一個詞。

陳錚點了點林逸秋手裏的東西,坦然道:“你都那麽真誠地帶來了道歉禮物,我還能將你拒之門外嗎?”

林逸秋跟著陳錚鑽了進去,牛棚比他想象中的的矮,是半地穴式結構,內裏倒很大,雖然沒有什麽像樣的家具,但是地上鋪著幹草到也算是幹淨,沒有什麽異味。

見來了陌生人,裏頭的人不約而同朝著林逸秋警惕地看來。

林逸秋此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陳錚倒變得坦然了不少,跟林逸秋介紹說:“那邊是周大叔一家五口,那裏是沈爺爺一家……”

林逸秋順著陳錚的介紹一一打招呼。

接著陳錚找來了看著還像是椅子的玩意兒,讓林逸秋坐下。

“這是我娘。”他向林逸秋介紹道。

林逸秋乖巧地打招呼:“伯母好,我叫林逸秋。”

“你是——”此時的陳趙氏已經趨於平靜,看著跟普通的慈母沒有什麽區別。

“他是村裏新來的知青,是來看我的。”

“知青啊,知青好啊。”陳趙氏拍著林逸秋的手誇讚著。

林逸秋趁機拿出之前藏的包子,他知道陳母看不清晰,卻也在她眼前晃了幾下:“伯母我給您帶了包子,今天現包的,可新鮮了,我讓陳錚拿去熱一下給您吃吧。”

他還不知道剛剛陳趙氏今天差點瘋魔,陳錚看著母親的反應心裏也十分不安。

好在陳母沒有發病,不但如此,她還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哎呀,你來就來了,帶什麽吃的。”

“我們錚兒也有朋友了,逸秋,你可一定要跟我們錚兒做永遠的好朋友。”

“嗯嗯。”林逸秋趕緊把包子遞給了陳錚,兩人雙雙鬆了口氣。

另一頭,劉季年在得知先生被轉移到了豬圈,說是心急如焚也不為過。憤怒沒有衝昏他的理智,他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了,在聽到豬圈邊傳來沉重地咳嗽聲,他三步並做兩步加快了腳步,衝了進去。

解春山從昏睡中咳醒,聽見大門傳來開鎖鏈的聲響,心中暗道不好,這麽晚還能來的人……除了他那個學生,不作他想。

他往門口看去,果真是劉季年來了,他心裏既是喜悅又是擔憂,強撐著身子訓斥:“我說了多少遍了,莫要再來看我了!”

劉季年借著月光見老人已經瘦的不成人形了,心疼的不行,那麽高大個漢子,眼淚都要下來了,他來不及解釋,雙腳已經不聽使喚地走到了稻草前:“先生,我——”

解春山故作惱怒,他現在身體虛得很,就在這裏等死了,死前他唯一能做的就跟來人撇清關係,因此說話也很不客氣:“不用多說了,你既然不聽我的話,就別喊我先生。”

這句話是極重的,往常他隻要一提,劉季年必然對他滿口答應,而這一次確實失效了,對方不但沒走,反而“嘭”一聲,雙膝落地下跪在老人麵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