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晚,鍾毓沒能睡好。

興許是換了新環境,夜裏老是醒來,迷蒙著眼看下時間,距離天亮還早,又翻個身再沉沉睡去。

早上六點半,鍾毓準時睜開眼。

長久以來養成的生物鍾讓她即使是在高考結束,也睡不成一個囫圇的懶覺。

她起床疊好被子,跑到隔壁衛生間洗漱。

電動牙刷兀自震動著,鍾毓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腦袋昏昏沉沉的。

這夜做了無數個夢,光怪陸離,什麽都夢見了,又什麽都沒記住。

唯一能回想起來的隻有夢裏那雙狠戾陰鷙的眼,與昨天在箱子口遇見的如出一轍。

正在刷牙的動作忽的一頓。

怔愣了片刻,她垂下眼,灌水衝掉嘴裏的牙膏沫。

到一樓的時候,外婆已經坐在客廳了。

張姨也弄好了早飯,幾人吃過後,鍾毓幫著她將碗筷收回到廚房,然後就陪著外婆一起看電視。這個時間播的隻有早間新聞,外婆的眼睛已經昏花,看不太清字幕,充其量隻能瞧著畫麵聽個聲響。

鍾毓坐了會兒,直到時針劃過八點,起身道:“外婆,我去練琴。”

但凡休息在家,早上八點到十點,是她雷打不動練琴的時間。

這是在她小時候母親定下來的規矩,早先鍾毓還因為起不來而哭鬧,後來被教訓過後,就再也沒反抗過了,一堅持就是十多年。

外婆有些詫異:“已經考完了還要練啊?”

鍾毓點頭:“要的。”

外婆隻好擺手讓她去了。

鍾毓上了二樓。

這邊沒有琴房,其餘幾個空房子都沒打掃且上著鎖。環顧四周,能放譜架的地方除了臥室就剩下外邊的走廊。

思索了下,她還是將譜架放在了走廊,擺上琴譜,然後珍重拿出自己的小提琴。

鍾毓挑的地方正對著院子,她左手持琴,右手拿弓,微微側頭,將下巴放在腮托上。已經考過了試,她幹脆挑了一首自己最喜歡的克萊斯勒的《愛之悲》。

這首曲子是根據維也納地區的古民謠而寫成的圓舞曲,全長三分多鍾,基調由悲轉喜再轉悲,就像是從入夢到夢醒再到夢碎一般。

她雙眼輕輕合上,按住琴弦,右手緩緩拉動琴弓。

淒清哀傷的音符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從音孔中飄**而出……

秦放是被琴聲吵醒的。

昨天在車廠忙了一整天,他傍晚回來連飯都沒吃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大清早。

向來安靜到除了狗叫再沒有其他聲的巷子裏,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陣宛如死了爹一般的哀樂聲。偏偏臨睡前窗戶沒關嚴實——其實關了也不頂用,壓根就不隔音。

秦放聽不出這是什麽樂器,隻覺得吵。

大清早就淒淒慘慘的,真他媽不吉利。

他閉著眼隨手一扯,將被子蓋過頭頂,試圖徹底阻隔這噪聲,奈何卻是徒勞。

那聲音無孔不入,愣是穿過幾層棉花往耳朵裏鑽。

秦放忍了半天,最終沒能忍住,一個翻身從**坐起,眼底泛著青黑,整個人戾氣驟升。

他的起床氣尤為嚴重,往往要隔上個把小時才能緩過來。這毛病周圍朋友都知道,大家都盡量避免這時候惹他。哪怕是秦磊那傻逼,平日裏再怎麽作,也不敢在睡覺的時候吵他。

今天不知道誰搞出這麽一遭。

秦放緩過那三五秒的低血壓,起身,踩著人字拖一腳踹開房門。上了年歲的老木門經不起他這麽折騰,在牆上猛撞一聲,又來回晃**了半天,發出苟延殘喘的吱呀聲。

另一張**的秦磊沒被琴聲吵醒,反倒被他這一下驚的睜開眼。

嘴裏不清不楚的罵了句髒,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院子裏,秦放循著聲,視線一路追到隔壁家二樓。

有個女生在拉小提琴。

穿著一身白裙子,及腰長發披在身後,眼睛閉著。

整個人看起來纖弱的緊,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秦放仰頭,直勾勾的看著,脖頸兩側的肌肉線條繃起,眉毛壓得很低。明明渾身上下鬱氣磅礴,卻愣是被他壓製住,沒能發作。

他一眼就認出來,這人跟他昨個在巷子口碰見的,矜貴的提著裙邊,結果還是一腳踩到水坑裏的是那位,是同一個人。

在這住了近二十年,秦放沒碰見過這號人物。

隻不過才一陣沒回來,不知道突然打哪兒冒出了這麽一女神仙?

他沒有所謂音樂細胞,拉小提琴和拉鋸在他眼裏沒有半點區別,非要說的話,小提琴還比不過拉鋸子,後者的實用性更強一些。

陶冶情操?

陶個錘子。

她倒是陶冶的爽了,遭罪的是他。

秦放麵色愈發陰沉,後槽牙差點沒咬碎。

一曲畢。

“女神仙”抬手,琴弓在空中畫出半個優雅的弧形,淺笑著睜開眼。

自然而然的,她看見了視線中的唯一的觀眾。

光著上半身,底下穿了一件大短褲和人字拖,整個不修邊幅的模樣。或許是歸結於他優越的五官和偏瘦卻緊實的身材,愣是在這一身裝扮底下顯出了那麽幾絲慵懶隨性的痞氣。

對方正看著她,一臉陰鬱。

鍾毓動作稍頓,托在腮邊的小提琴被她取下來垂在身側。

身體慣性崩成一條筆直的線,即使略感無措,麵上也是清清冷冷的模樣。

隔著一道院牆,沒人先開口。

無聲的對峙在兩人間拉開序幕。

鍾毓拎著琴的手明明都僵的發硬,卻仍然一動不動,隻清清冷冷的俯視著。

還是秦放先掀開唇。

可還沒等他說一個字,就先被屋子裏傳來的暴吼聲截斷。

中年男人的嗓子因為常年抽煙酗酒,破如風箱,卻依舊遮不住快要掀翻房頂的怒氣。

“秦放,你給老子滾回來!”

秦放神經反射般的抽搐了下眼皮。

他抬手搓了把頭上的青茬,薄唇蠕動,低罵一句髒話。

轉身往回走時,又回過頭,壓著眉瞥了眼鍾毓。

……

直到他趿拉著腳步消失在視線當中,鍾毓才動了動僵硬的指尖。

她緩慢的、輕舒一口氣,將譜架收回了房。因為這一遭,拉小提琴的興致完全沒了,鍾毓頭一回名正言順的罷了工。

她將自己攤在**,抬起胳膊遮住眼,沒說話,隻有胸口因為呼吸淺淺的起伏著。

隔了好半晌,才終於動了動唇。

聲音輕到宛如夢囈。

“秦、放。”

鍾毓沒料到,兩人會那麽快的又對上。

巷子收垃圾的時間是固定的。

每天下午六點半,垃圾車會準時在岔路口停上十分鍾。每當熟悉的蘭花草從車頂喇叭裏擴散開來,各家各戶心照不宣的收拾好垃圾袋往出走。

張姨這會沒在,鍾毓見廚房裏垃圾袋快滿了,幹脆收拾好自己拿出去扔。

殘渣剩飯混在一起的味道有些刺鼻,不過跟垃圾車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

鍾毓拎著垃圾袋的胳膊往外伸,盡可能的讓那東西離自己遠上一些,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她屏住呼吸,蓄力一誌擲,然後半刻不停的拔開腿大步往回走。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鍾毓倏地頓住腳。

隔壁那一戶,秦放正推門出來。他重新穿上了昨天那身衣服——洗到褪色的白短袖,和褲邊滿是毛刺的破舊牛仔褲。嘴裏叼了根煙,一手插兜,一手拿著手機放在耳邊。不知道那頭的人說了什麽,他眉毛擰著,滿臉不耐煩。

“行了,知道了。”

“讓他別瞎幾把動,我就來了。”

說完,也不管對麵人聽沒聽,直接按斷了電話。

他將煙嘴掐在手裏,吐了口青白色的煙霧,抬起眼。

兩人避無可避打了個照麵。

鍾毓垂眸,猶豫了幾秒鍾,往另一方向挪開了幾步不想卻直接被人叫住。

“你,站住。”

語氣狂妄的緊。

恍惚了瞬間。

鍾毓下巴微抬,沒說話,隻看著他。

垂在身側的手卻不由得抓緊了裙邊。

秦放肩膀塌著,一副無精打采的散漫模樣。

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定,掀開唇:“早上拉那玩意兒的人是你?”

雖是疑問句,但他語氣篤定。

鍾毓一時沒反應過來那玩意指的是什麽。

隔了好一會才溫聲糾正:“是小提琴。”

秦放冷著聲直接打斷她:“我管你是什麽,吵到我睡覺了。”

鍾毓咬了咬唇內的軟肉,開口,語氣平靜:“我是八點才開始的。”

言下之意,八點鍾按照正常的作息來說,早該起床了。

秦放瞥了她一眼。

這人怕是覺得所有人都跟她一樣,大清早起床天一黑就睡覺。

好他媽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

秦放懶得說那些廢話。

他不耐的嘖了聲,抬腿往前逼近一步。

距離被拉進,兩人隻隔了一米左右。

太陽向西沉,餘暉正好灑過來,秦放離得近了,甚至能看見女生素白的皮膚和臉上細軟的絨毛……細皮嫩肉的,稍微用點力道都能掐青了。

真不知道是打哪下凡的女神仙,紆尊降貴到他們縣城這小巷道裏,格格不入。

秦放耷拉下眼,又是一聲嗤笑。

香煙隻剩下短短一截,被他重新叼回了唇間。他猛吸一下,掐著煙蒂在牆上狠狠摁滅,露在外頭的大拇指甲床朝內翻起,指甲扣在肉裏。

開口,語氣狂妄恣謔。

“商量一下。”

“以後十八點開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