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記憶剝離出來, 江淺予繼續跟大家聊天嬉笑,一切仿若從未發生過。

這是她已經鍛煉出來的本領,也是她能夠繼續生活的必要法門。

她從前不懂得這個世界上, 為什麽會需要愛情存在。

為什麽愛會被稱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力量。

她不懂得這些, 甚至對此嗤之以鼻。

尼采說:“上帝已死。”

而時至今日,比上帝重要得多的東西,都在逐漸死去。

這個時代, 你說它好嗎?

它很好的, 人們生活如此便捷,得到的東西越來越多,新事物誕生的事物越來越快。

江淺予曾經是追趕著這些奔跑的人, 為了追上這些, 她預想過付出任何代價。

後來有一天, 她停了下來。

結束時是張籍跟她一塊往外走的,張籍說:“每次看到你, 總會覺得,沒什麽是你不能戰勝的。”

江淺予奇怪地側目看他:“為什麽這麽說?”

“這次見麵之前, 我見過你三次。”他說。

“第一次是在酒店, 你很不耐煩當時的經紀人,你看起來還很稚嫩, 還有些局促, 至少沒有現在從容。你很敢反抗, 我當時想, 你這樣的人, 在圈子裏待不了太久。一個沒有一點能力的人, 是沒有辦法對抗一直以來的潛規則的,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不對的, 但它存在,就很難把它抹除。大部分人隻能遵循它,試圖從中找到一個突破的辦法,當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失敗了,而百分之十的人離開了這個環境。我毫不意外你是其中的百分之九十或者百分之十。

“第二次也是在酒店,你看起來已經放棄了之前的堅持。我想,你還是得妥協,這才是圈子裏的生存之道。我沒有太驚訝,也不覺得嘲諷,隻是看著你繼續變成一個和大家夥一樣的人,一雙略有些清高又清澈的眼睛讓你失去了最後的遮羞布,很多曾經和你擁有同樣眼睛的年輕人來到這裏,他們的眼睛最後都變得渾濁,不是因為他們不想保留這些純淨,而是他們抵抗不住風雨,也沒有能力站在原地。

“第三次是在永寧路的橋邊,你心如死灰的表情一瞬間打動了我。我開始找你的電視劇和電影來看,令我驚訝的是,你的眼睛居然還保留著最初的東西,雖然沒有從前光芒那麽耀眼,但一直存在。你是個很好的演員,每部戲都演得很投入。

“我現在依然這麽覺得。”

江淺予用極其緩慢的動作眨了下眼睛。

“謝謝。”

張籍說:“你最近有談戀愛的想法嗎?”

江淺予說:“現在我的眼裏依然有最初的東西,我沒忘記它們。”

張籍聳肩:“看來我被拒絕了啊。”

江淺予張了張口:“我……”

“別給我發好人卡啊,顯得我挺可憐似的。”張籍說,“能被你拒絕,也是我的榮幸。”

江淺予不說話了。

張籍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呐。”

江淺予低了下頭,恍然笑了笑,最後說:“你會遇到一個隻喜歡你的人。”

張籍玩笑道:“那可太多了,我的粉絲大部分都是隻喜歡我的。”

江淺予忍不住笑。

張籍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和這樣的人交往會很輕鬆,因為不會擔心自己的任何話和任何決定對對方產生太大的影響和困擾,心理也不會有太大壓力。

和張籍告別後,江淺予回到酒店,隻有她一個人的房間異常靜謐,窗外沒多少聲音,江淺予坐在**,沒有看劇本,隻是坐在**看向視頻中的那個角落,影子好模糊,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

江淺予笑了笑:“生活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對不對?”

今天聚會很多人,江淺予甚至跟他們沒說過話,可是他們的祝福都那麽誠摯,江淺予覺得很溫暖,也覺得很開心。

這些快樂讓她短暫地忘記了一些的東西,回到酒店,這些東西又重新回來了。

她自言自語一般繼續道:“可能,我隻是自己將自己困住了,雖然困住了,但我依舊在不斷往前走,我從來都沒停下來。”

人影沒說話。

江淺予繼續道:“我隻是忘不了那些快樂,但快樂也是可以被取代的,大多數人在童年的時候最快樂,但人不總活在童年。所以他們懷念的總是童年。而我的童年來得有些遲,所以我還沉浸在童年的快樂裏,但我也沒有一直活在童年。”

“我喜歡你對我說,沒什麽不能做的樣子。今天張籍說,好像沒什麽是我不能戰勝的。但其實我知道,並不是我能戰勝那些東西,而是因為有你作為後盾,我才能無所顧忌地做那些事情。這些力量源自於你,而不是我。隻是我一個人,我沒有辦法做到那麽多,也不會到今天依舊保持那些東西——應該是叫做單純吧。”

“如果你今天在這裏,你會對我說什麽呢?我想不出來,不是因為我不了解你……不對,我不了解現在的你,我不知道今天的你會對我說什麽,兩年前的你會對我說什麽呢……說好了我不應該這麽想的……”

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所顧忌蠻橫無理的東西,它的存在就足夠戰勝生命本身。

江淺予眨了眨眼睛,人影變得更淡了。

她如故去洗臉,回到**睡覺。

-

第二天的江淺予依舊去拍戲。

江淺予和張籍的對戲主要集中在這部分,他們兩個人已經很默契,就連偶爾出自入戲的意外發揮,也會讓周導覺得很不錯。

來自優秀演員的演技令劇組在拍攝過程中快樂比沉悶多太多。

這天的戲比昨天的安排晚一些,江淺予還有一場戲在晚上,和張籍提前對戲時,兩三次張籍對她的觸碰都讓她忍不住僵在原地。

“你之前和男演員對戲的時候都是這樣嗎?”

張籍問。

江淺予對他的抗拒表現得有些明顯,這一點讓張籍感到異常意外。

一個演員,在演戲的時候需要應對這樣的肢體接觸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江淺予表現出的抗拒讓他感覺她非常不習慣這些。

……很難想象。

張籍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到江淺予從前被曝出她不拍吻戲的事情,雖然討論很快掉了下去,因為江淺予那部戲確實拍了吻戲,即使是借位,也足以說明她不是不拍親密戲的。

何況江淺予還演過一部褒獎參半的電影,在其中,她飾演一名生下孩子卻沒有撫養孩子的母親,裏麵她和幾個男人接觸,都看不出她的抗拒。

江淺予搖頭:“可能是今天狀態不好。”

張籍開玩笑道:“不會是因為我昨天的表白吧?”

江淺予猛地愣住,隨後失笑:“不是,是我自己的問題。”

張籍:“那就好,要不我們再對一次?”

江淺予點頭。

兩個人拿著劇本對戲。

張籍態度很好,江淺予知道是自己的問題,讓張籍陪著自己NG兩三次實在是有些愧疚了。

張籍拍拍她的肩:“別想太多,這是我的工作,也是你的工作。”

江淺予深呼吸了一次,說:“好,我們再來一次。”

-

昏暗的房間,光線無法從窗戶走進來。

“你可以改變,隻要你放我出去。”

許靜低聲說。

連續在這個房間被關了很久,她的聲音因為不怎麽說話變得有些忘記了說話的感覺,眼睛適應了這樣的黑暗令她有些坐立難安。

此刻背靠著牆,距離男人的位置有一段距離。

男人就躺在地上,嗬嗬笑了兩聲,他有些累,並不想說話。

“我是說真的。”她又說,“你現在這樣子不行。”

季夕本想休息,聽到許靜的聲音又忍不住坐起身,看著她。

明明房間這麽黑暗,他卻能敏銳地一眼就看到她的位置,他目光鎖住她。

許靜似乎真的被他的目光釘在牆上,手指無法動作,她張了張口,想繼續說話。

季夕從下午提進來的黑色塑料袋裏拿出一瓶易拉罐啤酒,他脾氣比正常人要白很多,也許是不怎麽出門的緣故,他整個人有些孱弱的白,他的眼睛有些木然,透著幾分冷,這是長期不和人接觸的樣子,他整個人沒什麽人情味。

許靜看著他的手指搭在易拉罐的前,中指抵著易拉罐,用食指傳進指環,用力一拉,“哢噠”一聲,啤酒被打開了。

也許是因為她的目光太過認真,季夕問她:“你想喝?”

許靜搖了搖頭。

季夕嗤了一聲,沒喝啤酒,隻是放在了地上,一隻手圈著易拉罐環把玩了一會兒,又看向她:“過來。”

許靜沒動。

季夕:“過來。”

這次聲音比上次低,卻更不容置疑,許靜感覺自己如果不過去,可能季夕會做出什麽事情,但她依舊沒多。

季夕遠遠看著她,這是一雙冷漠的,像狼一樣的眼睛,眼底更深處透著幾分情緒,但更多的依舊是冷漠。

許靜看不懂裏麵的情緒,也沒動作。

季夕動作很快地挪動到她身邊,在她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易拉罐環隨著他的手掌觸碰到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跡,許靜感覺到了環扣鋒利的側麵嵌入手掌的疼痛,她想抽回手,但季夕的力氣比她更大,同時比她更用力,像是帶著幾分恨意似的。

可是,恨?

為什麽是恨?

許靜想不通她有什麽要被季夕恨的,她的眼睛因為疼痛而被迫溢出眼淚,眼眶倔強地盛著眼淚不掉落。

季夕低頭,咬上了她的嘴唇,下一刻,她的嘴唇破了皮,她感受到了比掌心更深的疼。

許靜沒動,僵在了原地。

季夕更用力地抵住她的雙手,牙齒更用力地咬下去,許靜想退後,可已經退無可退。

“哢——”

周導說:“這段可以了。”

江淺予從地上坐起來,昏暗的房間,她還有些細微的顫抖。

張籍離開她,適當地跟她隔開了點距離。

這場戲安排得最晚,拍完這場戲大家就可以收工,一夥人現在依舊累得不行,除了江淺予和張籍的助理照舊跑過來給兩個人遞水遞衣服。

天已經有些晚了,這會兒他們穿著短袖拍戲有些冷。

江淺予套上外套,又看向張籍。

劇本裏麵沒有咬嘴唇那段,何況張籍還把她的嘴唇咬破了。

雖然是演戲,但這在之前也是沒出現過的事情。

張籍沒接助理遞過來的衣服,問:“剛剛不好意思,沒事吧?”

江淺予搖頭。

現在還有點疼,回去要抹點藥。

“沒事。”

“我剛剛……抱歉。”

“沒事。”

江淺予再次重複。

張籍看著她:“你真的很不習慣人的觸碰。”

“是有點,不過不會影響拍戲。”江淺予說,“今天這樣是意外。”

“我之前聽說過,你剛入行的時候,不接受吻戲。”

張籍又說。

江淺予搖頭:“沒有。”

頓了下,她又說:“剛開始男朋友會有點介意,不過這是我都工作,他也尊重我的工作。”

張籍:“你男朋友……”

江淺予看著他,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張籍笑了笑:“沒事,今天有點晚了,我們一塊回去嗎?”

江淺予:“你先走吧,我司機在外麵等著。”

張籍點頭,不在意江淺予的拒絕。

等張籍離開,江淺予問小方要了一張紙,輕輕沾了沾自己的嘴唇。

有血絲,她嘴裏也是這股味道。

小方很奇怪,還有點抱怨:“怎麽這麽用力啊……”

江淺予問:“酒店有備用藥嗎?”

小方:“沒有。”

江淺予:“我們先回去,網上定下藥。”

小方:“好。”

杯子裏的水是溫的,江淺予喝水時還是感覺到淺淺的疼,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好了一點。

坐上車,江淺予沉默著,轉頭看向車窗外。

小方感覺江淺予這兩天越發沉默了。

以前江淺予話就不太多,跟她也不怎麽聊天,隻偶爾對著尹頌才會說話,現在她已經不會這樣,話也變得比以前更少。

小方抱著水杯,歎了口氣。

-

尹頌不是不允許她拍吻戲,隻是會有點別扭。

“在我的觀念裏,接吻是相愛的人會做的事情,和自己最愛的人相濡以沫是開心的事,但隻是因為拍戲,顯得很奇怪。”

尹頌是這麽說的。

江淺予:“在我演的電視劇裏,我扮演的角色和另一個角色就是下蓋的人,所以接吻時理所當然,不需要任何遲疑的事。”

“……我沒辦法把你和角色裏的人分開看待。”

江淺予有些怔住,說:“我演的不好嗎?”

“不是……你演的很好,但是在我眼裏,什麽樣子的你都是你,我不會因為你變了一個模樣就不喜歡你,你就是你。”

“我分不清你是甜言蜜語還是在陰陽怪氣。”江淺予喃喃,“如果你是陰陽怪氣,那麽你成功了,如果你是甜言蜜語……你說的這些都沒辦法,這是我的工作。”

尹頌笑:“嗯,我是有點無理取鬧。”

江淺予怔在了當場。

“你……你說自己無理取鬧?!”

“是啊,這不是每個人都會做的事嗎?我不可以?”

“……不是,隻是……你居然這麽坦然承認了?”

“不然呢?我應該怎麽做?”

“……我沒想到。”

江淺予也想不出來尹頌吃醋會怎麽做,隻是在她看來,尹頌根本不需要擔心這些事情,因為他們之間,似乎還沒有感情濃到這個程度。

這是她剛和尹頌在一起沒多久,她的正式第三部 電視劇。

江淺予總覺得,尹頌會說出一些,她從來不會放在他身上想的話。

這些話表達的意思,變成了另外一個他,讓他看起來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好”。

可是也許她想象中的“好”才是在無理取鬧。

哪有人是完全沒有任何弱點的呢?

人總是擁有很多很多的弱點,也總是表現出一些無法控製的懦弱。

因為這才是,被刺痛會收回手,被傷害會將自己隱藏起來。

沒有人天生就是勇士。

江淺予隻是想到尹頌,就會忍不住勾起笑。

“別把我想得太高尚,我隻是一個普通人。”

“普通?你對普通的定義未免太高了點。”

“……”尹頌似乎真的無奈了,“小江女士,你是不是不跟我抬杠就不舒服?”

“習慣使然嘛。”

江淺予撓了撓臉,“我盡量改掉這個毛病。”

“算了,你這樣也挺好的,以後我們就是吵吵鬧鬧的小老頭和小老太太。”

“誰是小老太太?!”江淺予癟嘴。

尹頌捏捏她的鼻子:“你啊,難不成你當自己是古墓裏的小龍女?”

“不行,就算以後我是老太太,我也是漂亮的老太太,怎麽能叫我小老太太呢?”

“小江女士看來不是一點自戀。”

“我這叫自知之明好嗎?難道你能保證自己對我的長相沒一點心動,完全是因為喜歡我的靈魂,第一次見麵就透過我漂亮的長相看到了我堅貞不屈,英勇無畏的靈魂——你這麽說就顯得太虛偽了啊尹總。”

“堅貞不屈?英勇無畏?”

尹頌嘲笑她:“小江女士尾巴翹天上去了。”

江淺予氣得肝疼,又看到尹頌明顯在損她的表情,撇嘴:“那你也迷戀的不行,算了,原諒我魅力太大讓你一見到我就深深愛上了我外表之外的一切。”

“嗬……”尹頌低頭,“除了臉,我也喜歡你其他的,咱們現在試試?”

“哎——聊天就聊天,別動手啊,尹總,做人要講道理的,我們現在在客廳,客廳是談話的地方,不是讓你動手的地方……”

“你不是說了麽,我虛偽,虛偽的人什麽幹不出來?”

……

“……淺予姐,淺予姐?”

江淺予睜開眼,對上小方擔憂的目光。

原來隻是做夢啊。江淺予想。

原來,原來……她夢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