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邱天家離村口不遠,閑來無事便一直圍觀貨郎賣貨。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種聲音,特別是女人聚集的村頭巷尾,這一上午的信息量可夠大的。

熱鬧散去的時候,邱天已經搞清楚今夕何夕,此處何處——

這是1970年的菱源鄉北角村生產隊,這個年代村子通通叫生產隊,有的村子人多地多,分成幾個生產隊,而北角村人少地也少,便統編為一個生產隊。

村後的山叫北角山,村前的河叫菱角河,河邊是農田,土地肥,集體種植水稻、小麥之類的糧食作物。

山前也有零散的農田,旱一些,分給各家各戶做自留地,因土地肥力不夠,有些人家幹脆荒廢著,有些則開了荒,種些土豆、紅薯、玉米之類旱地作物。

邱姓在北角村不算大姓,邱家人卻頗為有名。隻因兄弟三人各個人高馬大,一眼看去使不盡的男子氣概,可如今看來卻是一副香火不濟的光景。

老大邱東山早年喪偶,一個孩子都沒有,如今四十好幾還打著光棍,和親妹子邱菊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裏。

老三邱南山眼看二十六了都沒說成親,家裏沒老的催,他自己也不著急。

老二邱北山倒是早早娶了妻,結婚後和他老婆劉愛花也沒歇著,恨不得三年抱倆地生,可越是求子心切,反而越掉進了閨女窩,頭幾個都是女娃子,眼看快斷了念想的時候,才得恩賜這麽一個寶貝疙瘩。

此時農田裏是熱火朝天的勞作場景,村子裏卻有些冷清,貨郎到來時熱鬧的潮水短暫引向村口,貨郎走後媳婦姑娘們便又回地裏勞作,村口便再度沉寂下來。

孤冷感油然而生。

邱天像丟魂一樣坐在家門口,兩個世界的信息量快把她頭擠炸了。

穿來之前,她和幾個誌趣相投的朋友組隊翼裝飛行,墜落時雖盡量護住頭,可難以抵抗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再度醒來便是今日的光景——她成了七十年代的村莊裏一個七歲的鄉下妞。

邱天從三妮桌上的鏡子裏瞧過自己如今的樣貌,說實話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幼年時很相像,隻是氣質差了一大截,而且黃瘦孱弱,跟個可憐蟲似的。

父親邱北山日常不愛言語,可發起怒來卻極為火爆,早上她已經見識過了。

母親劉愛花,潑辣凶悍,極偏愛邱恩賜,就差把“重男輕女”寫在臉上。她極不待見原主妞妞,很少給好臉色。

大姐學名邱玉珍,今年剛滿十七,沒讀完初中就下學操持家務,去年才進生產隊。

二姐邱玉珠,十四歲,在慢道中學讀初中,聽說學習不錯,隻是性格不好,一副全世界都不放在眼裏的高傲勁。

三姐邱玉環已經十三歲,仍在讀小學,聽恩賜說她成績不怎麽樣,連蹲了兩級。

恩賜,一聽這名就是個寶貝疙瘩,可不是嗎?全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傳宗接代的香火。

這麽一對比,邱天便更加明確自己在這家裏的地位,不說別的,家裏五個孩子,隻有她沒人給起個像樣的學名。

妞妞妞妞……像誰家養的寵物狗。

很快到了傍晚,除了貨郎給的那塊桃酥,邱天幾乎沒吃其他東西,她早餓得前胸貼後背。

恩賜不知從哪裏掏來幾個鳥蛋,從火堆裏煨熟了給她吃。邱天沒心思多想,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

恰好三姐放學回來,還沒進門就看到邱天快速咀嚼的嘴,她揚聲問,“偷吃的什麽?”

邱天趕緊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

不知為何,她對這位三姐喜歡不起來,甚至有幾分厭惡。

在先前的時空裏,邱天就是個感知和直覺超強的人,一打眼便能看出一個人是否純良可交,眼前的邱玉環顯然是她潛意識中極不可交的人,可是偏偏這人是她現下逃避不了的親人。

“沒吃什麽。”她淡淡地回答。

邱玉環依稀聞到禽蛋煨烤後特有的香氣,她斜眼瞪著邱天,陰陽怪氣地笑道,“你偷吃雞蛋了?等會兒娘回來我要讓娘問問你。”

“妞妞沒偷吃雞蛋,是我今天摸來的鳥蛋。”恩賜趕忙解釋。

“鳥蛋?”邱玉環揚眉,吊梢的眼角隨之上挑,“好你個恩賜,摸了鳥蛋隻給妞妞不給我?”

原是想用這話拿捏恩賜一番,誰知恩賜卻一副與她劃清界限的姿態,煞有其事地掐著腰。

“我就是不給你,你跟大壯他姐是一夥的!上回大壯搶我彈弓你幫他不幫我!”

邱玉環一噎,霎時理虧,“哼”一聲甩著臉子朝偏房走去。

“大壯是誰?”邱天問。

“你咋連大壯都不記得?於啟進唄!總是欺負我,還搶我東西。”恩賜撩起褲腳向她展示膝蓋上的烏青,“前天還把我推進河沿裏。”

見妞妞皺眉斂目儼然同仇敵愾的樣子,恩賜更來勁,“他姐你總該記得吧?就那個長得尖嘴猴腮的於麗華,咱三姐什麽都聽她的!”

恩賜將心裏積壓的委屈一吐為快:“我可煩大壯了!就因為蹲點幹部住在他家,他就覺得自己也是大官!”說到這兒似乎又生出其他念想,幾分老成地歎息,“蹲點幹部咋就不住我們家呢?”

在恩賜絮絮叨叨的孩子話裏,邱天恍然感覺到來自時代洪流的碾壓——物資匱乏,計劃經濟,幹部蹲點,知青下鄉,撥亂反正……

她深知這個時代在某些方麵敏感又充滿曲折。

所以……為何偏偏是這個時代?

邱天癱坐在鍋屋門外的石墩上,既無力又茫然,她機械地重複著恩賜的話,“是啊,蹲點幹部咋就不住我們家呢?”

抬眼環視四周,雞鳴豬叫的院落攏在淡淡的餘暉裏,菜園裏的大樹被夕陽拉得很長,像巨獸一樣落在腳邊。

往常的這個時候,她要麽和朋友一起吃晚餐,要麽在校園裏遛彎,這個季節不冷不熱,操場上好多帥氣的小哥哥。

說起來,她連戀愛都沒來得及談一次呢。

雖然身邊從來不乏追求者,可她性格奔放活潑,又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追求者處成好哥們……現在想想可真是暴殄天物!早知道如今落到這份田地,當初就該談他十個八個男朋友,好好享受愛情!

邱天一邊想一邊悲從心來,更有一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恐慌和無力感,令她忍不住嗚咽出聲。

眼淚這東西很奇怪,一旦奪眶而出,委屈和恐慌就像洪水決了提。

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恩賜沒少見妞妞哭,可往常她被娘打或者被三姐欺負,也隻是哼哼唧唧抹眼淚,像現在這樣仰天哭嚎的情況還真是頭一遭。

恩賜手忙腳亂,直接傻了。

邱北山、劉愛花和邱玉珍上工回來就看到這麽個情景——素來不討喜的妞妞坐著咧嘴大哭,寶貝兒子恩賜可憐巴巴蹲在邊上哄。

劉愛花累了一天,臨回前跟小姑子邱菊拌了幾句嘴,心裏本就煩躁,進門看到這場景更加惱火,她陰沉著臉徑直走進鍋屋,見冷鍋冷灶連水都沒燒,火氣“噌”一下竄到頭頂。

“嚎什麽??”她走出來抬腳就往邱天屁股上踹。

邱天正哭得忘形,屁股上冷不丁挨了這麽一下,心底無名火“騰”地升起,她忽地站起身,怒目盯著劉愛花,“你踢我幹嘛?!”

劉愛花被她的眼神和氣勢駭了一跳,心想這丫頭今天換瓤了不成?要擱之前這一腳過去,小丫頭片子早慫得不敢吱聲了。

劉愛花愣怔須臾才回神,隨即指著她鼻子罵,“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說著轉身去抄笤帚。

邱天冷眼瞧她,心想雖然這人是“妞妞”的娘,可她穿過來後靈魂和意識仍是她自己,所以要說尊敬和順從是萬不可能有。況且忍氣吞聲絕非她的性格,這種被欺負到頭上的虧怎麽能吃?

邱天思忖著一會兒避開的路線和角度,順便讓這潑婦摔個仰八叉。

然而恰在這時,邱北山中氣十足的聲音猝然響起:“行了!趕緊做飯去!”

邱北山是絕對的一家之主,他的話沒人敢反駁。

劉愛花腳步頓住,喘著粗氣消化了一會兒,隨即忿忿丟開笤帚,狠剜邱天一眼,“得空揭你的皮!!”

邱天強了強鼻子,心裏當然不屑。

隻是剛才的情緒經過這一鬧倒是散了大半,隻剩下淡淡的悵然和無力。她泄勁似的蹲在地上,腹中隨即傳出連串的“咕嚕”聲,緊接著伴隨著強烈的痛感急促往下湧,她不由弓下身去,轉瞬之間連冷汗都冒了出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偏這種時候鬧肚子……

她想起那幾個鳥蛋,那會兒餓得很,光想著先吃為敬,壓根沒注意熟沒熟透。

大姐邱玉珍剛生著火,正要去菜地掐幾棵韭菜做麵湯,看到妞妞煞白著臉蹲在地上,忙走過來問,“這是咋了?”

邱天疼得倒吸氣,“洗手間在哪兒?”

“啥?”

邱天頃刻意識到“洗手間”這詞過於前衛了些,勉強改口道,“我想去……廁所……”

趕緊指個路吧,繃不住了呀。

可她聲音飄忽發抖,邱玉珍實在沒聽清,邱北山正巧走過來,見她這副樣子,也俯身問道,“咋回事?肚子疼?你說要去哪兒?”

洗手間聽不懂,廁所也理解無能?

邱天快要崩潰了,索性不管不顧。

“拉屎!我要拉屎!”

本姑娘的靚女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