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邱天迷迷瞪瞪被推出家門,眼前景致豁然開朗——

淺灘、田地、大河以間錯有致的順序呈現在麵前。

成片的農田像綠玉帶一樣鑲嵌在窄而清澈的淺灘和寬闊浩渺的大河之間。

田裏,趕早上工的農人在耕作,朝陽落在河麵上,波光閃耀著春日晨起的沁涼。

七十年代的天和地,跨越時空的景致像神跡一般出現在眼前。

邱天大腦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妞妞!”

兩個清脆的聲音同時喊她,邱天轉頭去看,男孩和女孩一邊笑一邊向她跑過來。

前麵的男孩臉膛黝黑,穿一件打著淺藍補丁的土黃色褂子,半舊的綠褲配黑布鞋,左腳的大腳趾捅破鞋頭,幾分滑稽地露在外麵,他歡天喜地竄過來,笑得見牙不見眼。

後麵的女孩上身藍底白花的對襟粗布褂,下麵配了一條紮眼的紅褲子,馬尾辮鬆鬆垮垮落在腦後,長相一般,笑容卻淳樸可人,她緊走慢趕走到邱天麵前。

“剛才等栓子的時候,我看到恩賜拖著筐淌過河沿,可能去渡口那邊割草了。”

她指著大河的方向。

邱天默不作聲打量兩人,從他們眼中不難看出一種親近感,目光下移注意到兩人身上都斜挎著布包,布料材質偏薄,框出書本的輪廓。

“你們去上學?”她試探著問。

女孩點點頭,眼眸明亮,“今天老師要教唱歌,我學會了回來教你唱!”

另一邊不遠處,幾個孩子朝這邊喊,“栓子!杏花!今天早上老校長給開會,不讓遲到!”

“知——道——了!”男孩雙手攏嘴作喇叭大聲回應。

由此邱天便猜到這位大腳趾霸氣外漏的男孩叫栓子,而女孩子必定是杏花了。

兩人快步加入到上學的隊伍之中,邱天看著他們笑鬧著朝村裏走去,隔著很遠,栓子還轉過身來向她招手。

邱天機械地擺臂回應,目光卻漸漸帶上涼意。

明明都是同齡人,其他孩子歡歡喜喜去上學,隻有她不得不因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留在家中,而在邱家人眼中,她被耽誤一年兩年似乎是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在另一個時空邱天從小就是不吃虧的性格,且向來看不慣不平之事,然而眼下在這七零年代的窮鄉僻壤,不平之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待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和本體這個叫妞妞的女孩有什麽淵源,可抗爭的拗勁正悄悄醞釀破土。

既機緣巧合借住了女孩的身體,總得為她爭取些什麽。

邱天回眸看方才走出的院落,門邊就是羊圈,偶爾傳來羊叫,同時人聲漸近。

邱天不想與那潑婦似的“娘”撞上,閃身躲到牆拐角。

“恩賜都沒吃上飯,都是那死丫頭害的……”潑婦罵罵咧咧地走出門。

“我給恩賜和妞妞留飯了,夠他們吃的。”還是大姐好,人美心善。

邱天掩在土牆後目送他們離開。

咕嚕——

許是因為聽到大姐說給留了飯,邱天的肚子極應景地唱起了空城計,本想自己先去吃飯,可倏忽想起那個蘿卜頭似的小男孩。

顯而易見,那男孩是家裏的寶貝蛋,是這家裏重男輕女天平上的最重砝碼。

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恩賜是連累她無法入學的存在,可那麽小的娃子又懂什麽呢?況且剛才幼小瘦弱的他拖著筐出門的樣子,著實令人心生憐惜。

邱天往南邊河灘望去,目光逡巡尋找杏花所說的渡口。

日光漸盛,河麵水汽緩緩散去,春日的草木氣息不算濃鬱,帶著絲絲清冷的意味。邱天脫鞋淌過沒過腳踝的淺灘,沁涼之感自腳逐漸蔓延全身。走到一半才留意到不遠處鋪著搭石,那是村民怕濕了鞋而從附近挪來的平坦石塊。

淌過淺灘是一片窄長分布的茂盛長草,再往南便是農田,農田順著東西流向的大河延伸得很遠很遠。

生產隊的人和牛在田裏春耕勞作。邱天猜想家裏那三位“掙工分”的人極有可能也在那兒,雖距離不近,可她仍不自覺貓下身子,匿身在長草中往前走。

朝西走了幾百米,又順著田埂朝南直奔渡口,其實她本不知道渡口的方向,隻因看到一艘停泊的船,便覺得那大約就是渡口了。

果然,距離漸近,她看到恩賜小小的身影正邁著輕快雀躍的步子向她奔來,還沒走近,聲音就先飄了過來,“妞妞!貨郎來了!貨郎來了!”

貨郎?

邱天好奇的目光越過恩賜蓬頭亂飛的發頂朝朝河邊渡口看,船上正走下一個瘦高修長的人,擔子被放下,他閑適直立的身影融於遠山和水天之間,像極了水墨畫中的剪影,雖隻是濃淡墨色寥寥數筆的揮灑,卻極具寫意。

恩賜從旁經過,筐子丟在一旁,邱天從惝恍中回神,卻見恩賜順著田埂一溜煙似的繼續往前跑。

邱天衝他的背影喊,“你幹嘛去?”

“回家拿破銅爛鐵!”

“拿那個幹嘛?”

恩賜沒答話,仿佛有極要緊的事要辦,撒丫子跑得飛快。

邱天低頭看看被他丟在地上的筐子,裏麵大半筐草,沾著露水,沁出草香。

“小妞妞,借過一下。”

一道清潤的男聲,像耳邊拂過一縷夾帶露水的風。

邱天大學修新聞專業,因才思敏捷成為佼佼者,又因嗓音條件卓越,多次被學校推薦參加主持人大賽,參賽者不乏全國各地的優秀苗子,是以她聽到過很多磁性悅耳的男聲,然而今時今刻,過盡千帆的耳朵卻輕易被一個鄉野男人的聲音吸引。

她轉頭看去,不由愣神。

剛才那道剪影已經從畫中走出來,右肩挑著擔,前後各有一隻陳舊木箱,看上去沉甸甸的,以至肩上的扁擔被壓出微微下墜的弧度。

須臾間邱天眸光再度聚焦,眼瞳卻倏忽一顫。漸漸走近的人,五官清晰而具體地映入眼中。

男人濃眉下是褶皺很淺的內雙,眉眼間有著與生俱來的淩厲冷感,他鼻梁山根高挺,平添幾分硬朗,往下是極為標準的M形唇,不笑時唇角平直愈加顯得冷厲,然而笑起來卻是融化春雪的樣子。

客觀來說,這人的長相是極具高級感的英俊,可令邱天驚異的不是他出眾的樣貌,而是源於一種莫名玄奇的熟悉感——

她一定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此時貨郎已經走到近前,正眼含淺笑垂眸看著她。

邱天回神之間心裏一慌,下意識後退,腳底一滑險些跌進田裏,待貨郎伸手攙扶的瞬間才堪堪穩住身形。

貨郎尚未觸及的手便又收了回去,笑著說,“小心點。”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這一滑,邱天心跳有些快,她抬眼打量貨郎,發覺自己的頭幾乎仰成了九十度。

這人好高啊,目測至少一八五,這個年代長到這麽優秀的身高屬實不容易。

結合他的身高,再看他肩上的貨郎擔,便覺得這造型與他整個人的氣質都極不相符。

貨郎被她盯著看了好久,終於抖著肩膀笑出聲,“小妞妞,你咋這麽看著我?”

邱天一窘,忙撇開視線,“這名字土死了。”

“什麽?”

“沒什麽。”事實上“妞妞”這名字在這個年代還真算不上土,“我是說……你怎麽知道我叫妞妞?”

“剛才我聽那個男娃子這麽喊你,咋的?你不叫妞妞?”

邱天覺得也沒必要跟他解釋太多,“小名叫妞妞,上學了就會換個別的。”

貨郎便又笑了,聲音清澈而低沉,讓她無端想到那淺灘裏清冽的水。

“你笑什麽?”

貨郎笑意不減,“小娃娃說話跟個小大人似的,怪有意思。”

“……”切,本姑娘二十三了好嗎?

咕嚕——

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

邱天尷尬極了,佯作鎮定撇頭看向遠處,田裏耕地的牛走得很慢很慢,拉扯著她眼下的窘迫。

在尷尬的沉默中,貨郎溫和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女孩紅暈的臉上,笑問,“這是……沒祭拜五髒廟?”

邱天一手扶額,另一隻手揉肚子,心想幸好本姑娘現在不是34D大美女,不然多丟麵子?

她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為自己挽尊,肚子又不合時宜“咕嚕”一聲。

“……”

貨郎忍笑放下擔子,弓身打開一頭的木箱,從中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濃鬱香甜的桃酥味隨即飄出。

邱天盯著貨郎手中敞開的油紙包,無意識地吸了吸鼻子,口腔中分泌著過多唾液,令她不由吞咽一下。

貨郎笑了笑,拿出一塊桃酥遞過來。

邱天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時沒有動作。

貨郎蹲在麵前,兩人視線平齊,他的手朝前遞了遞,輕聲說:“吃吧,甜的。”

他的笑意始終溫和。

邱天心中一暖,倏然感受到一絲前所未有的慰藉。眼前的男人分明陌生,卻又依稀麵善,讓向來警惕的她生不出哪怕一絲防範心。

且她是真的餓了,不自覺伸出手去。

“謝謝。”覺得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感動,又補充一句,“我以後一定報答你。”

貨郎瞧著她一臉認真的表情,忍俊不禁,“行,我等著你報答。”

邱天和貨郎一起往村裏走的時候,遠遠看到順著田埂一路狂奔來的恩賜。

待他終於跑到麵前,喘著粗氣從懷裏掏出個東西,直直向貨郎遞過去,氣勢磅礴一句吆喝:“我要換糖!”

邱天注意到他手中拿著一管幹癟癟的牙膏皮,黃底紅字寫著“中華牙膏”。

牙膏皮……換糖?

她匪夷所思看著恩賜,心說這擺家家酒呢?

誰知下一秒,貨郎竟放下擔子,真的從木箱裏取出幾塊糖交到恩賜手上,與此同時接過牙膏皮,順手放進另一側的箱子裏。

這波操作下來,邱天倏忽想起自己還真從報紙資料中看到過相關信息。

七十年代是計劃經濟,物資緊缺匱乏,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想要的東西,計劃物資還需拿票作為憑證,於是糧票、油票、布票等各種票應運而生,而且北角村大隊連供銷點都沒有,想在正規渠道買東西,還得跑去別的大隊。

由此,貨郎的存在價值便體現出來了,他們走街串巷,以物易物,一些供銷點裏需要整包買的東西,在貨郎這兒卻非常靈活,且家裏有什麽牙膏皮、長頭發、破銅爛鐵之類的玩意都可以換些小商品。

這個年代不允許個人生意,但還是鼓勵農民家庭養家禽家畜的,也允許養殖戶買賣過剩的農副產品,不被允許的是無正當職業的人從農民手裏低價收購之後自己再去高價倒賣。

貨郎的“流動作業”雖與這兩種情況皆不相同,可在菱源鄉卻是約定俗成的存在,看這貨郎的受歡迎程度便可知曉——

一到村口,立馬有眾多孩子媳婦向他簇擁而來,有些人甚至奔走相告,吆喝著親戚妯娌的來找貨郎換東西……

邱天漸漸被擠在人圈外,饒是對這種商業形式極為好奇也不敢硬往裏擠,此時的她又矮又瘦,絲毫不敢靠近這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婦女同胞們,隻能吮著手指上的桃酥渣,眼巴巴看著身形高大的貨郎被大姑娘小媳婦圍在中間。

不過這熱鬧且歡樂的互動怎麽有點眼熟?

想起來了,娛樂新聞常刷到的內容,男愛豆……和他的女粉絲。

還別說,這貨郎的顏值堪比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