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天晚上邱玉珠沒回家,隻叫路過北角村生產隊的同學捎了句話回來,說這幾天要住在慢道的同學家中。

劉愛花氣得打顫,可也知道拿這個主意正性子倔的二閨女沒辦法。她憋悶極了,習慣性想把氣撒在妞妞身上,可這死丫頭一下午不見人影,不知瘋去了哪裏。

下午杏花和栓子喊邱天去北角山挖野筍。

她橫豎沒什麽事幹,且眼看太陽西斜,生產隊的人即將歸來,到時候劉愛花肯定免不了喋喋不休地數落。

這會兒躲出去豈不是落個清靜?

由此便興致勃勃跟著去挖野筍。

三個小夥伴說說笑笑沿著村中主道往北走,經過大隊部,再往前便是知青點。

遠遠地,看到上次遇見的那個女知青,她還記得是叫米蘭。

米蘭半舊的綠軍裝裏麵穿一件藍白色襯衫,顯得幹淨清秀,也襯得臉色些微蒼白,及至走近些才看清她的表情——秀眉微蹙,緊抿的唇毫無血色。

看樣子應是身體不適。

邱天有心過去問候一句,又覺得和她並不相熟,貿然靠近可能會唐突,猶豫間,看到知青點又走出一人,是個穿紅格褂子的女知青。

“你幹嘛去?”女知青跟在米蘭身後,皺眉斂目,揚聲嗬叫。

邱天腳步一頓,扯著杏花和栓子躲到大槐樹後隻是下意識的舉動。

米蘭原本因不適而微弓著身子,聽到女知青的聲音後卻倏忽挺直了背,轉身,輕飄飄一句,“我需要向你請示?”

女知青氣急直瞪眼,幾步跨到她麵前。

“你挺狂啊?你有什麽資格狂?”

米蘭臉色蒼白看似柔弱,目光卻冷漠如冰,“你想說什麽?”

“就是提醒你一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女知青略停頓,笑意嘲諷,“你父母是資本家,你呢?就憑你也想勾搭白敬民?人家大有可為,你可歇了心思吧。”

她一字一頓崩出幾個字:“狗—崽—子。”

女知青說完便揚長而去,隻留下米蘭僵立的身影,如同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塑。

躲在樹後的三個小夥伴無意間窺伺了別人的隱私,一時之間沒人敢吭聲。直到看到米蘭離開,他們才小心翼翼離開這是非之地。

栓子沒心沒肺,沒一會兒就撒丫子竄到前頭,杏花卻若有所思地問,“妞妞,啥是資本家呀?”

邱天默了默,明白這不是她一個鄉野孩子該知曉的範疇,便搖頭說,“不知道,可能也不是啥好詞吧,咱以後還是別說了。”

杏花表示認同,不再提這事。

北角山南側山勢低緩,邱家三叔邱南山的房子就在半山腰處,桃樹園深處一間石頭砌的簡陋屋舍,此時正值桃花開,屋舍掩映在點點粉紅之間,倒別有一番趣味。

三人從桃園邊路過,順著不甚明晰的小路朝東走,漸漸上行,山勢變得崎嶇。

栓子和杏花一邊走,一邊不時俯身挖些不起眼的東西,順手丟進筐裏,有的是邱天認識的,有的卻叫不出名來,她幾分好奇,又不想顯得過於無知,便佯作閑聊似的發問,“你們挖這玩意幹啥?”

“吃唄。”

“好吃嗎?”

“好吃,就這季節吃個新鮮。”

聽到這話,邱天心裏不免活泛,“那……能賣錢嗎?”

杏花便笑了,“這玩意賣給誰去?誰饞這一口了就自己來挖唄,不過家裏大人都忙得很,大抵是不得空。”

說話間又往東走了一段,撥開擋住視線的枝丫,一大片竹林隨之映入眼簾,那竹林順著山勢蔓延,長得又厚又密,風吹過,竹葉搖晃碰撞,聲音悅耳極了。

三個小夥伴化身“奪筍”大俠,鑽進竹林各自挖起筍來。

直到日影西斜,滿載而歸。

栓子和邱天都住在村口,杏花家還要朝西一些,卻也離得不遠,三人在村頭大磨盤處分別,各回各家。

邱天拎著沉甸甸的筐進門,迎麵險些撞上一個人,停步抬頭,霎時愣住。

駱一鳴距她半步之遙,正頷首微笑。

邱天瞪圓了眼,驚訝漸漸變成驚喜,“駱老師?!”

她知道駱一鳴會和邱北山談,卻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其實駱一鳴已經跟邱北山談完了,這會兒正要告辭,沒成想在門口撞見了。

邱天隨邱北山一起把駱一鳴送出門,看著兩人互相客套著揮手告別,她靈機一動,抱著筐跑到駱一鳴跟前。

難為人家駱老師專程跑這一趟,她心懷感激,當下便想表達謝意。

“駱老師,這是我今下午才挖的筍,新鮮得很,您拿回去吃吧。”

駱一鳴稍顯窘迫,轉而看邱北山,後者笑著說,“孩子的心意,您拿著吧。”

駱一鳴卻很有些為難,“這……我不會弄啊。”

他家不在北角村,調過來之後為了方便經常住在學校,吃喝方麵能將就就將就,這麽多筍拿回去他還真是不好處理。

場麵一時尷尬。

恰在這時,邱玉珍領著恩賜從南邊走來。

恩賜一看到邱天,便掙開大姐的手一陣風似的跑過來,挨到她身側連聲問,“你去哪兒了呀?我到處找你。”

邱天懷裏抱著筐,小聲說讓他安靜一點。邱玉珍不緊不慢走近,看到麵生的人自是幾分探究,隨即赧然笑了笑,徑直往家門走。

邱北山卻把她喊住,容不得拒絕地安排:“你把這些筍處理一下,明天給駱老師送過去。”

邱玉珍一時沒反應過來,“駱老師?”

隨即目光落到眼前唯一的陌生人臉上,兩人俱是一窘,駱一鳴慌忙擺手,“不用不用,你們留著吃吧。”

又客套了一兩句,駱一鳴告辭離開,邱玉珍有些搞不清狀況,跟在邱北山身後問,“那還給他送嗎?”

邱北山皺眉沒作聲。

邱天眼珠子一轉,煞有其事地把駱一鳴積極投身北角村大隊教育事業的話渲染了一番。

邱北山沉吟片刻,負手走進家門,半晌崩出一個字,“送。”

晚飯過後,就邱天要去上學的事,家裏非正式地展開了討論。

邱玉珍撤走飯桌,去院裏刷碗,恩賜蹲在地上玩石子。

邱北山隻起了個頭,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劉愛花和邱玉環卻開始滔滔不絕地發表意見。

劉愛花:“她去上學了那恩賜咋辦?自己在家能放心嗎?”

邱天在心裏怒翻白眼:老娘又不是他保姆!

邱玉環:“妞妞去上學能跟上嗎?她那麽笨。”

我可去你的吧,能有你笨?

劉愛花瞥邱北山,見他一聲不吭地搓麻繩,似乎也不待見送妞妞上學的事,心中不由一喜。

“上學就得出學費,家裏勞動力本來就少,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這又是一筆開支。”

邱天趕緊接話反駁,“老師說了,學費可以減免。”

“減免?你三姐上了這麽些年也沒見減免。”

邱天一愣,疑惑地朝邱玉環看去,恰捕捉到她略顯不自然的眼神,腦中倏忽一個轉念,似乎讀懂了什麽。

“是駱老師說能減免,駱老師還能說謊不成?”

她故意這麽說,隻是想看邱玉環是否心虛。

果然,下一秒邱玉環便佯裝打著哈欠站了起來,“有點困,我先去睡覺了。”

話沒說完便腳底抹油似的跑了。

“……”

邱天在心裏冷笑——就這點伎倆,也不知是怎麽糊弄過去的。

邱玉環走後,屋裏的聒噪少了大半。

劉愛花收拾著麻繩,繼續說,“不就是學認幾個字?再等兩年唄,也不差啥。”

差遠了!本仙女是要參加高考,平步青雲,登頂雲端的好嗎?

“我看著這傻妞也不是讀書的料,人家能平白無故就給減免?這不就是個無底洞嗎?”

邱天終於聽不下去,倏地站起來立在劉愛花麵前,“你怎麽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

劉愛花抬眼瞪她,“你是我生的,缺幾個心眼我還不知道?”

邱天生氣又厭惡,卻也知小不忍則亂大謀,她隻得先退一步,“教育能開人心智,等我上了學,缺的心眼自然能補上。”

話雖帶著自嘲的意味,卻被她說的兩分陰陽怪氣,劉愛花吊眼乜斜,故意給她出難題,“你有能耐自己掙出學費就去唄。”

邱天被她噎得難受,轉而去看邱北山,心想你倒是說句話呀!

邱北山卻似乎隻關注著手中的麻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終於搓完最後一截,抬頭看邱天一眼,目光平淡卻有分量。

“駱老師說的對,你應該去上學。”

邱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蹦跳的心霎時提到嗓子眼,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幾分。

須臾過後,她小心地試探,聲音因帶著興奮和緊張而微微發顫,“您……同意了?”

邱北山點頭,“我同意。”

邱天原地蹦起來,餘光看到暗影之中劉愛花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心中更覺暢快。

哼!說本仙女不是讀書的料?等著瞧吧,驚掉你的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