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當天晚上,一家七口滿滿當當圍在矮飯桌前,劉愛花一邊夾菜,一邊狀若無意地說,“明天二妮三妮請假,去地裏幹活。”

邱天嚼著窩頭,不著痕跡觀察兩人聽到消息後的反應。

邱玉珠倒沒什麽表情,臉上仍一副恍若未聞的冷漠和淡定,邱玉環卻瞬間皺眉,揚聲問,“為啥?”

邱玉珍也是一愣,白天劉愛花在田裏鬧的時候,她恰好跟著拖拉機去了種子站,此時乍聽到這消息,還以為是因自己掙工分少。

“今天路上耽誤了時間,回來晚了,我明天多幹一些。”

劉愛花:“你當然得幹,那是應當的,二妮三妮也得去,橫豎就這幾天,忙完再去上學。”

邱玉環一聽不樂意了,“妞妞和恩賜不是已經去幫忙了嗎?還讓我去幹啥?”

“他倆絆絆拉拉能幹多少?讓你去你就去,咋還強嘴?”劉愛花瞪她。

“那讓二妮去,她比我大……”

“都去!”

邱北山一聲令下,快刀斬亂麻。

邱玉環後麵的話生生噎了回去,她委屈又惱火,卻敢怒不敢言,隻能癟著嘴生悶氣。

邱玉珠則是全程置身事外的安靜,話都沒說一句。

她的過分沉默令邱天依稀感覺不太尋常,轉眸去瞧,那雙向來冷傲的眸低垂著,看不出一絲波瀾。

深夜,邱天倏忽醒來,微微睜眼便看到桌上燃著如螢之光。

她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桌前的人聽到動靜就跟被蟄了似的轉過身來,兩人目光對上,邱玉環鬆了口氣。

“作死呢?”她沒好氣地說。

邱天似醒非醒,腦袋有些迷糊,但很快意識到邱玉環在寫東西。

“你在幹嘛?”

“睡你的!”邱玉環壓著嗓子說。

邱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不用想也知道她絕對不可能是在學習。

正要翻個身繼續睡,腦海中卻突然蹦出一串活色生香的文字——

邱玉環不會是在抄《少女之心》吧?

她想驗證一下。

邱天輕手輕腳下床,快速而無聲地走到桌旁,煤油燈發出昏黃如豆的光,她的目光越過邱玉環肩頭,一眼便看到“曼娜”和“少華”兩個名字,而另外一些敏感到觸目驚心的字眼正從筆端洋洋灑灑落於紙上。

似是覺察到肩上的氣息,邱玉環猛地轉頭,與此同時“啪”地合上手抄本,她的臉色即便是在幽暗之中都難掩蒼白和驚懼。

邱天收回目光,眨了眨眼淡定道,“這麽晚了還在學習?咋都這麽用功了還留級訝?”

邱玉環一噎,隨即氣不打一處來,可轉瞬之間便想到這傻妞妞壓根不認識字。

她放下心來,臉色也恢複如常。

“關你啥事?滾去睡你的覺!”

“切,會寫字了不起哦。”

“……”

擔心把另外兩人吵醒,邱玉環忍氣吞聲沒再吱聲。

邱天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打了個哈欠便心滿意足上床睡覺了。

屏息停頓須臾,邱玉環目光掃過幾張床,確定她們都好好睡著,轉回去又開始奮筆疾書——

沒辦法,她答應於麗華這兩天重新抄完,原打算明天逃課抄,可家裏讓她請假下地幹活,所以隻得今晚上點燈熬油了。

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煤油燈燃著同樣細微的光,困倦再度襲來。

邱天原本想去方便一下再睡,可又實在抗拒豬圈裏無處落腳的環境。

忍一忍吧。

一覺直睡到天麻麻亮,這回是真不能再忍了。

正要起床,邱玉珠那邊的床傳來“吱嘎”一聲響。邱天下意識抬頭去看,卻見邱玉珠動作小心地頓住,數秒過後,才以更小更輕的幅度挪動著,直至離開床鋪。

接下來她的所有動作都很輕,幾乎沒發出一絲聲響,直至從窗台拿著洗刷用具就出門。

過了許久,邱天都沒聽到外麵傳來洗漱的聲音。

她從**坐起,探身往外瞧,透過不甚明亮的窗,院子裏靜悄悄的,哪還有邱玉珠的身影?

邱天好笑地挑了挑眉。

怪不得這位姐姐昨天那麽淡定,原來人家早有了陽奉陰違的主意。

邱玉珠趕在家裏人起床之前就走了,劉愛花氣得一早上都在罵罵咧咧,可再怎麽說也無濟於事,她又不可能去把人逮回來。

畢竟等船、坐船,再加走路,來來回回浪費的時間也趕上那臭丫頭一人的工分了。

邱玉環卻不幹了,嚷嚷著:“我也不請假!我要去上學!”

“不行!”劉愛花一口回絕。

“憑啥?邱玉珠都能去上學!”

沒人搭理她。

“我不管,凡事要講公平,她邱玉珠能不去幹活,那我也不去!”

“講公平?”邱北山目光冷冷瞪向她,“妞妞恩賜都比你小,不也下地幹活了?你怎麽不跟他倆講公平?”

“那是他倆還沒上學,不上學就應該幹活!”

邱天正將臉埋在碗裏喝湯,聽到這話險些嗆到,啥叫“不上學就應該幹活”?誰給的自信讓她這麽理所當然?

“哎你這話算說對了——不上學就該幹活,我看你以後也甭去上學了,反正也學不出來啥,幹浪費錢,打明兒起你也進生產隊!”劉愛花冷嘲熱諷。

邱玉環一雙吊眼瞪大到極限,眼下的青黑愈加明顯,嘴裏呼呼出氣。

邱天冷眼旁觀了這半天,又被她剛才的說辭刺激到,決定“好心”給她找個台階下。

“反正就忙這兩天嘛,過幾天就又能上學了,再說三姐昨晚熬夜學習沒睡好,今天去上學也沒精神吧?”

聽到這話,劉愛花同款吊梢眼果然瞪了起來,“你說啥?熬夜學習?——我呸!”抬手就在邱玉環背上怒扇兩巴掌,“又浪費煤油!”

邱玉環吃痛“哎呦”幾聲,丟開碗筷站了起來,鼻孔裏哼哧哼哧出著氣,飯也不吃了,扭頭就跑。

邱天和恩賜得先料理完家禽家畜的吃食才能去地裏幫著幹活,此時劉愛花心裏不爽利,邱玉環跑了,她的氣就隻能撒在妞妞身上。

“吃!就知道吃!I別在這兒礙眼!趕緊滾去割草!”

邱天恰巧吃完最後一口,原本正打算要走的,可聽劉愛花這麽說,卻故意慢條斯理起來,她慢吞吞喝了口水,款款起身。

劉愛花氣急,拍著桌子吼,“你故意的是吧?”

邱天沒理,拎筐出門。

身後傳來潑婦罵街一樣的聲音,邱天直接屏蔽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無疑是些性別歧視的醃臢話。

這婦女好生奇怪,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卻又自封捍衛男尊女卑的鬥士。

邱天隻當她是在放屁,臭不可聞。

劉愛花出門的時候才發現邱玉環不見了。都不用想,肯定是自作主張跑去了學校。

“嘿這死丫頭,拿我話當耳旁風!”劉愛花把扛在肩上的鋤頭放下,隨手往邱玉珍懷裏一丟,“我去把她提溜回來!”

提溜二妮費時費力,提溜三妮還不是村前村後幾步路的事?

話說邱天最近跑順了腿,一直都去北角山割草,主要是想在學校門口多晃晃。

聽說最近學校不僅新來了一位駱老師,還新換了一位年輕校長,校長有意抓學校教學和教育普及——這簡直是為她量身定做的配置。

邱天想“偶遇”這位校長,或退而求其次“偶遇”駱老師,然而每每不湊巧,竟一個都沒遇上。

不過今天卻巧了,“偶遇”得挺熱鬧——

邱天臂彎挎著籃子,恩賜背著筐,兩人慢悠悠往回走,反正回去也是幹活,不如在路上多消磨點時間。

途徑北角小學,見學校大門開著,邱天下意識往裏望了一眼,正好瞥見劉愛花拽著邱玉環的胳膊往外拖。

後者顯然不樂意,弓著身子往後倒出溜,她身後洞開的教室門內,一顆顆腦袋探出來,候著看熱鬧。

邱玉環滿臉漲紅,哭著低吼:“鬆開我自己走!”

“別給我耍心眼子!鬆開你就跑了!”

劉愛花力氣大,連拖帶拽,邱玉環幾次摔倒在地,地上的塵土撲棱棱飛起,倆人都搞得灰撲撲的,很是狼狽。

邱天不由停下腳步,心想這回邱玉環丟人丟大發了,學校那麽多人看著,以她的性格還不定會難堪成什麽樣。

正分不清心裏幸災樂禍多一些,還是同情多一些的時候,抬眸看到教室裏快步走出一個男人。

是駱老師。

駱老師步幅很大,幾步跨到劉愛花麵前,沉聲正色道:“這位同誌,有話好好說,這是學校。”

“我知道這是學校,我現在就把死妮子領走,不耽誤你們學文化。”

劉愛花分神瞧駱老師一眼,心想一個教書匠還管得著她使喚自己孩子?

一見到駱老師,邱玉環就像得了救星似的,死命往人身上掙,“駱老師,駱老師,我不要下地幹活!您幫幫我!”

劉愛花下狠勁拽著邱玉環,解釋道:“確實忙不開,家裏勞力太少,得給邱玉環請幾天假回去幫幫忙。”

駱一鳴這才明白原委。

剛才他正邊看學生早讀邊備課,教室裏突然一陣**,抬頭就看到一位中年婦女正把一個女學生往門外拽。

他還以為有人來尋釁滋事。

現在既知是學生家裏來喊人去地裏幹活,他也沒有阻攔的道理,且這位家長雖行事凶悍沒章法,可鄉野人家潑辣慣了,也不見得是故意的。

駱一鳴笑了笑,平淡而溫和地說:“勞動教育也是重要的學習內容,既然家裏需要,邱玉環同學就去吧。”

“啥?”邱玉環傻眼,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鴨蛋。

劉愛花臉上堆起笑,“到底是肚子裏有墨水的讀書人,就是通情達理的,那我就帶三妮走了。”

邱玉環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自己那粗鄙無知的娘怎麽能把駱老師說服,回頭朝教室看去,那裏聚集著一張張看熱鬧的臉,他們在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笑容充滿鄙夷。

駱一鳴正要招呼學生回教室,目光無意間掠過校門口,鎖定,定睛細瞧,確定那是前幾天在船上見過的小女孩。

他記得她叫妞妞。

作者有話說:

晚點應該還有一個小短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