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嬋坐在車上哭了一路。
現在已經快晚上十二點,車子從市郊向內環行駛而去,大半夜繁華不減,路上車輛行人匆匆。
沈嬋側靠在車窗邊,失魂落魄地望著外麵路景,霓虹燈在她蒼白的臉上灑落斑駁光影。
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因為離開了井欽皓而輕鬆和開心分毫,相反,身體裏細細密密的疼痛和酸楚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一樣將她越收越緊,叫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離開已經有一陣子了,這時,駕駛位傳來一下輕笑:“分手了這麽傷心呐。”
是一道很年輕的男聲,聽上去也並沒有惡意。
那人單手握方向盤,騰出右手拿起副駕上一盒紙巾,頭沒回地朝後向她遞來。
“要紙不?”
沈嬋臉上還掛著淚痕,睫毛上粘著水汽,聞聲轉頭看去。
她匆匆出來確實沒有帶紙,剛才淌眼淚的時候就是用衣袖胡亂擦擦的。
此刻麵對陌生人的好意,她不禁心裏微暖,雙手接過了紙巾盒,小聲說:“謝謝。”
沈嬋自上車後就一路跟丟了魂似的,眼下回神了這才注意到,她在手機上隨機打的這輛車,車內配置相當之高。
其實沈嬋之前根本不懂這些,但是井欽皓喜歡收集車子,沈嬋自然也就耳濡目染出來了,如今能認得各路豪車的許多型號。
她從側後方看向駕駛座,正在開車的是個樣貌打扮都精致的年輕男人。
那人套了件很有設計感的黑色寬大休閑衛衣,頭發燙染成他們研究院絕對不會允許的顏色和造型,右耳後方還紋了個不大不小、她同樣看不懂的字母紋身。打眼一看,確實是養尊處優出來的氣質。
沈嬋心想這怕不是哪個富二代出來體驗生活的,實在閑得無聊,大晚上跑出來給人當專車司機。
當然她也沒有多問。
隻不過,沈嬋眼下注意到,自己給人家帶來了些麻煩。
她的行李箱理應放在後備箱,之前上車前她為了不和井欽皓過多糾纏,就直接放進了後座,結果箱輪在座椅邊上蹭出了一道灰痕。
她十分抱歉地和人家說了下這事,並提出可以額外付清洗費。
聞言,對方依舊單手握盤,姿態很是不羈,不在意地擺擺手:“嗨,多大點兒事兒。不用。”
說著他將車窗打開條二指寬的縫,清新夜風順著吹了進來。
“介意我放首歌嗎?”他問。
沈嬋愣了下。
下意識搖頭說:“不介意。”
於是,那人依舊雙目看路,用語音遙控打開了車載音樂。
很快,一曲舒緩的流行樂緩緩流淌了出來,是一首樂隊作品的live版,開頭還能隱隱聽見台下觀眾激動的歡呼尖叫聲。
沈嬋依舊靠在車窗邊看街景,但耳邊這首歌顯然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歌曲優美的曲調、歌手迷人的嗓音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漸漸將她的情緒安撫下來不少。
沈嬋其實平時不怎麽聽歌,目前聽了會兒,莫名感覺這個嗓音十分熟悉。
駕駛位上的人問她:“好聽吧?”
他從後視鏡裏頭對她笑了下,右掌手指十分有律動地在方向盤上隨著敲了幾下節奏,笑著說:“這是我一好哥們兒唱的。他是T大的,以前在學校玩樂隊,擔任主唱。”
沈嬋怔了怔,終於想起來這股熟悉感從哪兒來的了。
她立刻記起了這支樂隊,也記得那位主唱,好像叫宴遲。
她上學期間,學校廣播就經常播放他們樂隊的歌,學校公眾號也登上過很多次。畢竟是在如今樂壇上闖出了名氣的,學校自然得配合宣傳宣傳這個門麵。
特別是學生節迎新晚會什麽的,舞台上也絕對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以前的記憶突然回歸,沈嬋不由得生出幾分唏噓感慨。
她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我們是校友,我看過他很多場表演,非常精彩。”她真誠地評價道,頓了下,又看了眼前方音樂麵板,“這首live應該是在紫操錄製的吧,搞不好下麵鼓掌的人裏就有我。”
這下輪到對方驚訝了,那人抬眼從後視鏡裏看她:“原來你也是T大的啊。”
說著自己忍不住撲哧地笑了聲,“你瞧瞧這,我就跟我爸媽打了個賭,在路邊隨便捎了個人,就捎到了個宴遲的校友。你說這是不是叫緣分?”
她在半邊後視鏡中瞥到他正麵,是個眉目端端正正的俊帥小夥子,隻不過這話聽起來,嗯,怎麽像是在搭訕一樣。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現在太過敏感,想多了。
沈嬋緩緩眨了下眼:“緣分倒不至於。”她移開目光,不再看對方,平靜地說,“畢竟在A市,T大P大的人遍地走,一抓一大把,也不算稀奇。”
誰知道這人卻更加被逗樂了。
“還謙虛上了。”他在駕駛位挪了下坐姿,頗感慨地搖了搖頭,笑著說,“你這小姑娘倒挺有意思的。”
沈嬋被他這個稱呼喊得有些不自在,看樣貌他也沒比她大多少,怎麽就“小姑娘”上了,況且他倆這還是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
於是沈嬋沒有接他的話,而是保持緘默。
畢竟現在已經淩晨十二點多很晚了,以防萬一,她還打開手機,給閨蜜發了自己行程訂單的截圖。
不過好在很快就要到目的地了。
他們一路向內環,開到了軟件園附近的一個小區。
沈嬋下車時,駕駛位那人也很快下來,十分紳士地幫她把行李箱從後座取了下來,專門將手柄抽出來給她,可謂貼心十足了。
搞得沈嬋還蠻不好意思,連忙口中道謝。
這人也是一米八幾的個頭,人高馬大的,斜靠在車門前,瀟灑道:“舉手之勞,不用客氣。”
他倆站在淩晨的行人零落的街頭,怎麽看也不是長敘之地,沈嬋衝他微微點頭,正要轉身走人。
對方突然想起來了什麽,叫住她,重新鑽進車裏駕駛位,伸胳膊在副座取了手機:“你叫沈嬋對吧?哪個嬋?”
他笑了笑,揚了揚手中亮起的屏幕,“加個聯係方式唄?”
沈嬋心裏斟酌了下,抿了抿唇,說:“不用了。”
頓了頓補充道,“今晚謝謝你了。”
無論如何,這人確實一開始是見她哭得太慘而安慰她來著,同她嘮了一路。
那人單臂搭在車窗上,高高挑起了眉頭,僅須臾,就十分遺憾地攤攤手:“那好吧。”
車窗緩緩被升起,車裏男人笑得十分燦爛:“祝你一切順利。希望我們以後還能再見麵。”
沈嬋默默心想,還是別見了吧。
這人親眼見過她和井欽皓關係最難堪時候的樣子,就算當普通朋友,以後想起這遭她都嫌尷尬,最好他們還是各自隱藏在A市的茫茫人海中互不打擾是為最好。
告別後,沈嬋拉著行李箱往小區的正門方向走。
之前和井欽皓在分開時,她幾乎是腦子沒怎麽轉動的情況下,就下意識在打車界麵上輸入了閨蜜郭盈盈家的地址。
郭盈盈是她的本科同學和室友,也是她為數不多能交心的朋友,更是她的潛意識中第一反應想要求助的人。
沈嬋其實沒有幾個朋友,她性格不算活潑,甚至還有些社恐。
而郭盈盈熱情似火,社交達人。
兩個人性格互補,自大一剛升學那陣起就十分合拍,建立了非常深厚的革命友誼。
郭盈盈自詡不是學習搞科研的那塊料,本科畢業就直接去工作了,這在深造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多的T大,確實是少數派的選擇。
沈嬋拖著行李箱轉了個彎,遠遠就望見郭盈盈在淩晨一點的冷風中裹著個外套在小區門口張望著等她。
不知道是什麽情緒作祟,沈嬋本來已經平複下來的心情,在一見到對方的時候就又開始翻湧,眼眶唰地紅了一圈,又委屈得忍不住掉眼淚了。
這可把郭盈盈給嚇得不行,連忙一路跑過來抱住她:“哎呦,小嬋我的寶兒,怎麽了這是?”
沈嬋抽抽噎噎地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郭盈盈隻好從她手中接過行李箱,摟著她的背輕拍著:“不急不急,太晚了,咱先回家再說。”
她倆一路又進小區坐電梯上了樓。
沈嬋二人進門時,郭盈盈的丈夫、也是沈嬋的本科同班同學陸一遙,聽見動靜從臥室探出亂蓬蓬的頭來,惺忪著倆眼招呼道:“沈嬋來了啊。”
沈嬋知道深夜造訪,確實給人家帶來了不便,十分歉意道:“打擾你們休息了。”
陸一遙擺擺手:“客氣啥。我是今天陪著上司打羽毛球了這才困得不行,平常這個點兒我們也睡不了。”
沈嬋心道這倒確實是研發工程師的晝夜顛倒的作息。
說著隻見陸一遙扶住自己的腰,齜牙咧嘴地哀嚎:“哎呦這好久不運動了就是不行,渾身肌肉都是酸的,散架了要散架了。”
郭盈盈好笑地走過去,把陸一遙重新塞回臥室裏麵:“困你就先自己睡吧,我倆說會兒話,你就別管了。”
陸一遙應了好。
沈嬋看著他們兩個人生活得甜蜜,相互體諒,相互關心,默默十分羨慕。
隨後,她和郭盈盈二人去次臥坐下來,像當年擠在大學宿舍床鋪上說悄悄話那樣,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大概講述了一遍。
郭盈盈聽完不禁麵露擔憂。
但沈嬋不想讓她太過擔心,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工作,她不能耽誤人家。
於是就裝作輕鬆狀,說沒事兒。
郭盈盈猶豫地看著她,看她安安靜靜地乖乖坐在那裏,渾身裹著夜色的涼意,臉色有些發白,一雙大而剔透的漂亮眼睛裏似乎想努力高興起來,卻仍有藏不住的難過。
郭盈盈想了想,說“好”。
然後看著她躺下睡覺,幫她熄了燈。
郭盈盈小心關好次臥的門後,放輕腳步去了主臥,把已然睡成一灘爛泥的陸一遙搖醒:“陸一遙,你先別睡,我感覺事情有些嚴重。”
陸一遙這才剛去見周公沒十幾分鍾,就又被拽出夢鄉,頭腦都是懵的,眼睛都快睜不開:“怎麽了?”
郭盈盈趴床邊一臉嚴肅:“你有沒有你們大老板的電話?快幫我找出來。”
陸一遙正迷糊得不行,腦子已經轉不動了,也不知道郭盈盈要他老板電話是在搞哪出。不過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了,隻伸胳膊到床頭拿手機,眯著眼睛從通訊錄裏扒拉出串號碼。
郭盈盈正要誇自己老公靠譜,但一看名字,又說:“不對不對,不是他。我是說你們最大的BOSS,不是你們大區老總的。”
她“哎呀”一聲,“就是沈嬋她男朋友,井欽皓,你們井總。”
井欽皓是陸一遙他們這家市值百億企業的執行董事。
現任董事會主席仍由井欽皓父親擔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公司遲早都是井欽皓這個唯一繼承人的。
至於為什麽陸一遙他們公司的董事為什麽成了沈嬋的男朋友,或者說,為什麽井欽皓會和陸一遙的本科同學談戀愛,這裏麵,確實有郭盈盈二人陰差陽錯給牽的線。
郭盈盈本科畢業就工作了,她和陸一遙結婚那陣兒,沈嬋還在T大直博讀書。
而郭盈盈眼看著沈嬋這一年接一年的,竟然半個男朋友都沒有,一路單身到現在,心裏替她著急得很。
這期間不是沒有大好青年追求過沈嬋,但沈嬋不知道怎麽回事,愣是一個都沒接受。
郭盈盈以為自己這好朋友不開竅,真怕她直到博士畢業了都還是母胎單身,就決定拉著她去實戰幾波。
成不成的先放到一邊,主要是讓沈嬋對男性這種生物有所了解。
可郭盈盈離開T大有幾年了,人脈不在校園,於是就從她丈夫陸一遙下手,讓陸一遙把身邊的優質單身男青年給沈嬋介紹介紹。
陸一遙呆的科技公司目前妥妥的高薪行業,基本都是碩博起步,名校遍地,也不算辱沒沈嬋。
陸一遙一個並不諳此道的理工直男,被自己媳婦兒念叨得不勝其煩,隻好硬著頭皮答應試試。
而在他把沈嬋照片給周圍單身男同事看過之後,還真征集來了幾個小夥子。
於是郭盈盈大手一揮,十分激動地安排起沈嬋的交友之旅。
可誰知道,這友交著交著,直接交到陸一遙他們公司下一任接班人頭上了……
這是後話。
而眼下,陸一遙一聽郭盈盈原來要的是井欽皓的聯係方式,扯起被子把頭一蒙,直呼離譜:“開什麽玩笑,我哪能有人家小井總的私人手機號啊!你這還不如直接去找沈嬋要來得實際點兒。”
郭盈盈忙隔被子按住他嘴,讓他小聲點兒:“我就是要專門避著小嬋的好嘛。我尋思著這事兒不對,得先給她老公聯係下。”
陸一遙打著哈欠問:“哪兒不對了?”
郭盈盈一臉嚴肅沉思狀:“你不知道,小嬋這個人長這麽大,就沒和人吵過架、起過衝突。她平時一個說話都和聲細語的人,今天竟然大半夜來求助我們,所以我估摸著,他倆這次真的很嚴重。況且我們這種做朋友的,向來都是勸和不勸分,我就想著,還是得給她男朋友說一聲。”
說著她忍不住嘖嘖埋怨道,“還有你們這井總,怎麽回事兒,讓小嬋一個女孩子這麽晚一個人出來,他還真就放心?”
最後,在郭盈盈的威逼利誘下,陸一遙不得不大半夜跟他們領導同事聯係,輾轉問了好一大圈人,可算是把井欽皓的手機號給搞到手了。
陸一遙坐**抱著被子哭喪著臉:“老婆,你知道為要人家這一個手機號,我搭進去多少人情,得請人吃多少頓飯嗎?”
郭盈盈拿著他手機將那串數轉發給自己,滿意離去:“你少買幾雙球鞋,啥都出來了。”
郭盈盈又躡手躡腳去了廚房陽台,可當真對著這電話號碼要撥打的時候,她還真不禁有些犯怵。
因為,井欽皓在陸一遙他們公司員工的口口相傳中,並不是一個脾氣好、容易相與的人。
相反,他是一個十足的怪咖。
在他當年以年紀輕輕的二十多歲接任執行董事的時候,社會上還曾掀起過好一陣熱度。不少人唱衰,預言這諾大集團將來會毀在他這一代的年輕人的手上。
可井欽皓在剛上任後不久,就以極其雷霆的手段,對公司進行了較大規模的改革。
首先就瞄準了他父親布局多年的投資版塊,進行了大幅的刪減。
這一布局當年不隻是他父親井潤布下的,還有集團幾位元老。
而井欽皓硬是憑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根本不怕得罪人,大刀闊斧砍了不少。
可砍完後沒過一年半載,全球經濟增速就開始降緩,在這種情況下,投資版塊的盈利自然大大降低,砍掉後現金流回撤,反而是更有利於保全公司利益的舉措。
於是,井欽皓這一極其有預見性的手段,堵住了公司不少人的嘴,也證明了他絕對不是一個隻是出國混學曆吃喝玩樂的廢物。
可能力強歸強,不妨礙他的壞脾氣依舊十分聞名。
有小道消息說,據說是因為井欽皓小時候經曆過一次生死災禍,差點兒沒命的那種。
被搶救過來之後,自此性格變得十分古怪。
暴躁易怒,敏感專|製,擁有極其強烈的自我意識,嚴重缺乏同理心,任何企圖說服他、管束他的人絕對不會得到他的好臉色。
哪怕他的親生父親也不例外。
所以,沈嬋當年神奇地和井欽皓在一起,郭盈盈半點兒都不羨慕,甚至有些為沈嬋擔憂。
誠然,井欽皓擁有巨大的財富和地位,但在郭盈盈看來,要日夜應付井欽皓這種怪人,那些金錢都是沈嬋應得的精神損失費。
畢竟當年沈嬋在T大,不是沒有被比井欽皓更有錢的富家子弟追求過,但沈嬋都不為所動。
沈嬋最終選擇了井欽皓作為自己的男朋友。
理由是因為喜歡他,從中學那時起就很喜歡他。
郭盈盈這才知道原來他倆是高中的校友,井欽皓比沈嬋大兩級,算是她的學長。但具體在高中他倆有什麽交集,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而眼下,郭盈盈號碼都輸好了,硬是半天按不下去那個綠色的撥號鍵。
她給自己做了相當久的心理建設,才硬著頭皮點下,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放到耳邊。
接聽的嘟嘟聲開始響起,現在已經很晚了,她沒抱希望這通電話一定會打通,可誰知道剛撥沒兩秒,對方就突地立刻接了。
“哪位?”
是個有些好聽的低沉男音,但冷得像浸了冰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