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苟活

房門輕輕地關上了。

外婆用力地抬起她插滿針頭的右手朝楊詩隱伸了過去。

楊詩隱握住外婆枯枝般的手,重重地跪了下去,他將頭埋在外婆胸前,悲痛隨著他的低泣漫入外婆的心裏。

外婆用虛弱的聲音安慰他道:“人老了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楊詩隱不想聽,也不想麵對,他隻是將自己投入黑暗中,無助的哭泣。

祖孫兩人即將麵臨的死別並沒有帶給朱毓和楊毅一絲悲傷的情緒,他們兩人一邊緊張地守在病房外,一邊不忿地低聲爭吵。

房門雖然擋住了兩人,但兩人自私虛偽的表情始終在外婆眼前揮之不去。

一想到這一對不孝的女兒和女婿,她的心便一陣刺痛,不過好在她還有一個乖巧孝順的外孫。

外婆本想再跟外孫再多相處一會兒,可她感到自己的心髒像即將永遠停下的擺鍾,身上的體溫也在四散遊走,生命已經不打算再多給她一點時間了。

她悄悄地捏了一下外孫的手,低聲道:“乖乖,你過來點,外婆跟你說句話。”

楊詩隱抬頭拚命地抽泣,像是快要窒息似的大口吸氣。他艱難地湊過去,淚水落在了外婆的臉頰上,浸濕了她的衣襟。

他的淚水滾燙,原本平靜的外婆也跟著流出淚來,“好孩子,我跟你說,你一定要記住了,我在老屋的臥室的床墊夾層裏給你留了張銀行卡,裏麵有二十萬塊錢,密碼是你的生日。我給縫死了,你隻要用刀劃開就能拿出來。你一定要藏好了,別讓你那喪良心的爸媽搜走了,他們問你,你千萬不要說,一定要留好,將來你讀書也好,娶媳婦也好,幹事業也好,要用在正道上,千千萬萬記得外婆的話,不要學你爸媽,要好好生活,當個堅強善良的好孩子。”

外婆說完還沒來得及再看孫子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楊詩隱隻覺得外婆呼吸一滯,便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他頓時覺得自己仿佛了墜入了無間地獄,眼前一黑。

外婆的去世給了楊詩隱致命的打擊,他萬念俱灰,幾次站在家裏的陽台上向下望。

隻要跳下去,他就可以像飛鳥一樣自由了,但是外婆去世前的話阻止了他。

要好好生活,要堅強。

如果他這樣跳下去,摔成了一灘爛泥,天上的外婆會不會更加傷心呢?

他抽回了往前邁出的腳,他想要做一個聽外婆話的好孩子。

“嘭”的一聲陽台的門被粗暴的推開,氣急敗壞的楊毅舉著鞋底就抽了過來,楊詩隱抱著頭瑟瑟發抖的蹲在地上。

“你跟我說,你外婆臨死前有沒有給你提存款的事,你他媽的,我當時怎麽給你說的,讓你一定要問,你問的話呢,你他媽的就不是個東西。”

“好了好了。”朱毓衝過來攔著,她蹲了下來,佯裝心疼揉了揉兒子的頭,溫柔地說道,“小隱啊,你爸一向就是這麽著三不著兩的,打疼了沒有啊,讓媽媽看看,好孩子,你就不能好好想想,你外婆當時怎麽給你說的。”

楊詩隱知道他們兩個是一個扮紅臉一個扮黑臉,故意套他的話,他謹遵外婆的囑咐,仍是那一套說辭:“我當時太難受了就昏倒了,隻大概記得外婆說要我好好學習,認真讀書,做個好孩子,其他的外婆真的什麽都沒說。真的,我還沒來得及問,外婆就走了,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楊毅舉手還要打,朱毓看兒子可憐,就攔道:“算了算了,小隱從小就很聽話,從來不撒謊,我想大概是真的沒有了。”

她歎了口氣隨即抬眸看著楊毅,用嘲諷的口氣說道:“我早說了,讓你少賭,這些我也沒法了,你自己的虧空自己想辦法吧。”

“真他媽的,一群敗家玩意兒。”楊毅氣得跳腳,大聲吼了幾句,摔門走了。

朱毓把楊詩隱拉起來,聽到楊毅走遠,忽然又道:“小隱,你爸那個人又嫖又賭,你防著他是對的,可我是你媽媽,你該相信我才是,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外婆真沒給你留錢嗎?”

楊詩隱避開她的目光,垂著腦袋,輕輕地搖了搖頭。

朱毓氣不打一處來,立馬換了一副麵孔衝他嚷道:“真沒用,讓你問個話都問不清,怪不得你爸要打你,真是個廢物。”

她說著換上高跟鞋也氣的走了。

家裏又隻剩下楊詩隱自己了。

他每天都在絞盡腦汁地藏銀行卡,生怕被父母搜走。

他惶惶不安地過完了暑假,終於熬到了高中開學的通知。

他要離開這個帶給自己無數創傷和羞恥的家去念高中了。

他難得有些雀躍,每天都在數著日子。

持續數日的陰雨天氣也漸漸放晴,有了盼頭,天氣都好了起來。

但楊毅卻非常生氣,屢次在吃飯時辱罵他,罵他浪費錢,讀什麽書,還不如趕緊輟學去工廠打工算了。

朱毓雖然沒說出這麽絕情的話,但也表示她隻出學費,其他的生活費學雜費她一分錢也不會出,問就是一句:“要錢,找你爸要去。”

好在外婆給他留了一筆錢,他心裏並不十分慌張,反正隻要能離開家,哪怕讓他半工半讀他都願意。

為了不引起父母的懷疑,他隻能裝出一副願意父母分憂的模樣,在小區附近找了一份發傳單的工作,美其名曰減輕家裏經濟負擔。

外婆的話給了他一點鼓勵,他覺得自己還能拖著殘敗的靈魂再試著活下去。

開學的前兩天,他用發傳單掙得錢悄悄到商店裏買了一件嶄新的短袖Polo衫和休閑長褲,一共花了一百多,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買新衣服。他的父母很吝嗇,從小便告訴他家裏窮,讓他一定要勤儉節約,所以他的吃穿用度總是很差,身體也發育不起來,同齡的男孩子的身高都已經快往一米八衝刺了,而他隻有可憐的一米六九。

因為長得慢,上了初中父母就沒給他穿過新衣服,他到現在還穿著小學的舊衣服,好在他愛幹淨,衣服一直洗的很整潔,隻是別人初中的青春時光都是五彩繽紛的,但他沒有,他隻有自卑和土舊。

他把衣服藏進書包裏,忐忑不安地回到家。

進了家,朱毓和楊毅正在吃晚飯。兒子辛苦一天回到家,兩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渾身都寫滿了嫌棄。

楊詩隱小心翼翼地把書包藏到自己的小臥室,低著頭盛了一碗米飯,如坐針氈似的一聲不吭地快速扒完。他把碗洗了,就立馬躲回臥室。

房門一關,他慌亂的心頓時安定了下來。

他拉開書桌前的板凳,剛想坐下去看會兒書,就聽到客廳裏傳來砸碗的巨響。他猛地一驚,下意識地抱頭蹲下,而後便聽到了父母爭吵的聲音。

他難以控製地渾身發抖,從**拉了個小薄毯披在身上,害怕地朝門口蹲行。

楊毅和朱毓在飯桌前瘋狂對罵,朱毓像吃了槍炮一樣,把楊毅的祖宗十八代全都問候了一遍。楊毅氣的滿臉通紅,上去便給了她一個耳光。

朱毓頭上的琉璃發卡被甩了出去,落在地上摔地四分五裂。她的理智已經徹底被怒火燒成了灰燼。她不甘示弱,嗓門登時提高了八度,一下子竄到他身上,一手揪住他的頭發,一手瘋**他的臉。

楊毅“嗷”的一聲慘叫,罵道:“醜婆娘,死婊子。”使勁地將朱毓甩開,朱毓雖然撞到了牆,但瘋狂的勁頭兒絲毫不減,她抄起牆邊的掃帚,像楊排風揮舞燒火棍似的,將楊毅打得痛苦嚎叫。

他舉著胳膊邊躲邊退,直到躲進臥室將門反鎖。他怒氣衝衝地打開衣櫃,抱起一堆衣服甩進行李箱。趁著朱毓拍門大罵之際,猛地推開房門將她扇倒在地上,衝出大門揚長而去。

朱毓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追著他一直罵到了樓下。

鄰居們聞聲紛紛從家裏探出頭來張望,但他們誰都不敢勸,隻是瞧了眼熱鬧便關上門來說長道短。

楊詩隱緊張地聽著客廳的動靜,他聽到父母打架的聲響,楊毅離家的罵聲,朱毓追趕的叫喊,那顆原本就脆弱的心髒就這麽被反複的碾壓直到破碎,等到夜深人靜時再被他默默地拚起來。

他就這麽可憐而卑微地苟活了十幾年。

朱毓罵罵咧咧的進門,突然把掃帚一扔,盤腿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楊詩隱輕輕地打開門鎖,探頭探腦地朝客廳張望一番。

披頭散發的朱毓正捂著胸口坐在地上,哭的麵無血色。楊詩隱哆哆嗦嗦地走到她身邊,低聲叫了句,“媽。”

他本想勸母親兩句,誰知朱毓見了兒子更加火冒三丈。她站起來對著他左右開弓,連扇了好幾下,罵道:“都是你這個拖油瓶,王八蛋,蛇鼠一窩!你爸是個狗東西,你又是什麽好人了。他媽的,老楊家沒有一個好東西,都他媽的是賤種,你就是賤種中的賤種!”

楊詩隱被她扇懵了,站在原地,仿佛靈魂都被打出了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