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世許念不是沒有想過逃離齊褚,

她用盡了所有辦法,是逃是躲,可所有掙紮反抗落在齊褚眼裏,就如送死一般不自量力。

她逃的最遠的一次,是跑出城郊,躲到了很遠的一處莊子上。

那裏隱蔽,無人知曉,她隱姓埋名半月,齊褚果然沒找來。

就在她放鬆警惕,準備徹底安身於此的時候,推開門,驟然見齊褚坐在陰影處。

四周沉鬱,他笑意不達眼底,“虞王妃,別來無恙啊。”

散漫拖長的語調,如閻王催命一般響在頭頂。

光影徹底暗了下來,許念驚恐萬分,腳一軟徹底滑跪在他麵前。

壓在身上的那道視線,昳麗又危險,她在求饒之間仰頭,無措之中所見到的模糊下顎逐漸與眼前籠車上的所見重合。

涼意順著腿彎一路攀爬,像是冰冷毒蛇覆在身後,許念掐緊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想要確認是不是齊褚。

剛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喊:“念念?”

是阿爹的聲音。

她好似被喚回了人間,執拗的目光也恢複了一些往日活氣。

而此時籠車裏人也好似被這一聲喊給徹底驚動了,悠悠轉回了頭。

那一刻,許念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人。

所有的動作在她眼裏都變成緩慢的,被分割成影響她思緒的細小片段。

是他嗎?若真是他,那又該怎麽辦?

她掐上了自己的指間,生怕自己看的不仔細。

籠車更近了一些,四周的喧嘩聲從耳邊淡去,靜到許念能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

終於——

那人完全偏過了頭,露出一張空茫的,毫無生氣的臉。

無神的眼睛隨便瞟了她一眼,然後又不耐的收回視線。

這麽張平淡無奇的臉,不是齊褚。

心中石頭落地,許念緊繃著的脊背才緩緩鬆懈下來。

有經過的人正在小聲議論:

“異邦使臣真是好大的陣仗,昨日運猛獸,今日運獸奴,聽說都是為明日的晚宴準備的”。

這是異邦使臣進京?

許念剛鬆下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若是她沒有記錯,這場晚宴,異邦表麵交好,實際上是求親,而陛下膝下沒有公主,最後和親的人選落在她阿姐身上。

前世阿姐有三朵爛桃花,此乃第一朵。

陛下收了阿姐為幹女兒,封了壹昭公主,阿姐推拒不了,被送上了花轎,卻不料異邦本就是心思不純,花轎出城後,他們屠殺了附近的莊子,阿姐雖是死裏逃生,卻壞了容貌。

正想著,許國公又叫了她一聲,許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呆站在這許久了。

她轉身找到人,眉頭也瞬間舒展開來,“阿爹!”

而就在此時,中間的某輛籠車上,始終閉眼假寐的少年被驚動,緩緩地抬起了眼,幽深目光向著街邊掃去。

阿爹果真給她買栗子去了。

許念心裏雀躍,提著裙擺向前奔去。

她今日穿著一身粉色的衣裙,狐裘順滑毛領本掩住的半張臉,現在全露了出來,粉白小臉笑得無憂,搖擺的裙尾**在雪地裏,步步生花似的。

許國公怕她摔倒了,急地迎了上來,“慢點走,別……”

最後一聲還終究是說遲了,大病初愈又加之剛才焦慮傷神,許念明顯感覺那一刻雙腳綿軟,不受控的向前倒去。

許國公關鍵時刻伸出的手還是扶住了女兒,許念晃悠了半圈,狐裘劃出弧度,終是穩住了身體。

隱約感覺頭發甩在了什麽上被扯了一下,許念撫在痛處,身邊的籠車也已經與她擦肩而過。

“囡囡,沒事吧?”許國公皺著眉把她上上下下都仔細瞧了一遍。

許念搖搖頭,自己如此莽撞,有些羞愧。

而此時籠車上,傾香撲鼻的味道好似還撓在臉頰上,少年閉上眼讓風吹散得差不多了,再度睜開了眼睛,手中握著幾縷發絲,發絲柔軟順滑,一看便是愛護有加的東西。

抬起的眼裏沉得滲人,他身邊的幾人看得害怕,慌忙往後縮遠離他。

少年隻是揚起手,任由風吹打在手心,礙眼的東西消失不見,他眼中冷漠得和寒風一般刺骨。

許念感覺身後涼颼颼的,下意識就回頭去看,可鬧市已經恢複了原樣,並沒什麽異處。

許國公緩了口氣,交代道:“可千萬別再摔壞了,明夜陛下在宮內宴請外邦使臣,到時候你還要與阿爹一同前往呢”。

許念拿起一顆栗子,有些心不在焉:“那阿姐什麽時候回來?”

她要幫阿姐破了這朵爛桃花。

許國公沒想太多,揉揉她的發頂,輕聲道:“軍中繁忙,大概還有半月才歸來。”

想起剛才的車隊,許念又好奇地問:“阿爹知道剛才從這裏經過的籠車要送往何處嗎?”

獸奴和猛獸,若是猜得沒錯,定是明夜晚宴的重點。

晚宴若是出了差錯,到時或許可以改變阿姐被賜婚的事情。

“陳家校場”,說起這個許國公就耷拉下臉,遞給她一封請帖,“陳家本答應今日上門賠禮道歉,誰知今個一早聖上就把挑選獸奴的事交給他家,如今他們借口事務繁雜,讓我們登門一聚”。

許念忽然抬起了眼。

想要避免阿姐被賜婚,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破壞了明日的宴。

剛才過去的隊伍既然是明日宴上表演所用,應當很重要吧。

若是獸奴跑了,宴必然就辦不下去了。

*

陳家的老太爺是前光祿卿主事,家中子弟得了這一層關係,也有一官半職,雖不及老太爺顯貴,但在堰都卻不容小覷。

全府上下,全憑老太爺做主。

陳家的三個孩子也從小被驕縱著,不知天高地厚,才會險些讓許念命喪冰湖。

前世的時候,許念病了數月才能下床,醒來的時候隻知道阿爹去陛下麵前告了一狀,陳家老太爺雖沒被波及,陳家老爺卻被暫停了官職,在家教育兒女思過。

許念下車時就下意識的拉住了許國公的袖子,許國公轉身拍拍她的手,是叫她不要害怕的意思。

許念心上一暖,她還有阿爹,確實不用像前世那般委曲求全。

陳家老太爺年歲雖大,顫顫巍巍的由人扶著走了出來,可還能看得出眼中霸道精明之像。

陳家兩子一女就立在一旁,許念與他們互相見了禮,就隨著阿爹坐了下來。

陳老太爺:“前幾日都怪這幾個混賬東西不知事,險些釀成大禍,我今日把他們叫過來,就是交於國公處置。”

許念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事不是那麽好解決的。

陳家明麵上先發製人,把欺負她的那幾個人都給推出來,表麵上和和氣氣,就是料定了他們不敢對陳家的孩子做點的什麽。

若是阿爹為自己出了氣,那欺負小輩的名聲傳了出去,自是要被人詬病,

這種情形下,他們隻能自己悶下這口氣,還要反過來說上一聲“沒關係”。

許國公臉色不好看,轉而打量了那幾個與自己女兒一般大的陳家子,慍聲道:“若是這般說,那這幾個孩子我今日帶回我府上也是可的了?”

陳老太爺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臉上一滯,“說了交給你家處置,還怕我唬你不成,要帶就帶走吧!”

說罷,餘光掃向了一旁的三人,那從進門就沒怎麽說過話的人就忽然跪到許國公麵前。

齊聲道歉道:“那日是我們將念念認錯了人,害得念念妹妹生病,任由許伯父處置。”

陳寧是陳家老二,也是陳老太爺唯一的孫女,她淚眼婆娑道,“念念妹妹,我那日真不是有心推你的,湖邊濕滑,是踩空了才……”

話沒完,先自責的抹起了眼淚,一幅自責模樣。

裝的真無辜呀。

許念都沒忍住遞出了手帕給她擦淚,“寧姐姐心地善良,自然不會害我,寧姐姐那日沒摔壞吧?”

她記得一清二楚,就是陳寧在她背後重重的推了一下,而她的那兩位兄弟則攔住了簾棠,冷眼旁觀她在湖裏掙紮。

一切的起因,是她阿姐曾與陳寧兄長有過婚約,可後來是他們瞧不上她阿姐行伍作態,耗著婚期,逼得許家提出退親,還反咬一口她阿姐不知好歹,那日是她爭辯了幾句,便落得了那樣的後果。

陳寧有些驚愣的仰起頭,梨花帶雨的眼淚都停住了。

心想,莫不是病傻了。

許念臉上始終掛平和的笑。

她還記掛著阿姐明日宴上的桃花劫,自然不想再跟他們浪費時間。

眼下救阿姐才是最重要的!

假笑快維持不住了,她先把人扶起來,道:“阿爹,寧姐姐柔弱沒站穩情有可原,那日也怪我非要站在那裏,說起來還是我的錯。”

許念覺得這句話說得甚是惡心,因為她看見阿爹的麵色變得十分精彩。

趁著沒人注意,她對著阿爹不動聲色的搖搖頭。

陳家老太爺既然牟定他們不會真的帶人回去,這就是想要賴著,多說也無益。

總有其他辦法討回來的!

注意到陳寧頭上的珠釵好看,許念好似忘記了剛才在說什麽,忽而好奇的拿下來打量:“真好看……”

這細細的模樣,若是用來開鎖定不難。

畫麵瞬間轉成了小女家分享好物件,陳家老太爺臉上都笑出了花來。

他跳過落湖的話頭,直讓自家孫女帶許念在家多看看。

許念推拒的話都到了嘴邊,忽然想起阿姐的爛桃花,又順從地點點頭。

陳寧看了眼她心不在焉的樣子,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唇,心想待會定是還要再給她一個下馬威。

*

校場不是他們能來的地方,訓練場上刀劍無眼,若是被發現,必是少不了責罰。

許念裝作無知的跟在她身後。

陳寧笑著給她介紹,“念念妹妹定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今日異邦運來的獸奴就關在此處,待會他們還要比試呢,最終活下來的十人會送進宮去,供明日宴上觀賞。”

轉頭見許念真的像是沒有見過世麵一般四處張望,心下更為得意。

許念已經看到了籠車,隻是重兵把守,尋常人是靠近不得的。

她垂下眼眸,想要拉著陳寧遠離那邊,“怪嚇人了,我們還是不要過去了,阿爹還在等著我回去呢。”

驚得拉住陳寧的手都在微微顫。

看見她害怕,陳寧就覺得心裏舒坦,

若不是她不依不饒,她怎會被禁閉在家,還遭了祖父的數落。

她勾起唇角,故意拉著她往那邊去,“這麽多人,他們還能出來咬你不成,念念妹妹沒有見過,今日我帶你湊近些看。”

“不要過去……”

拒絕根本沒有用,陳寧把她的手腕拉得緊緊的,生怕她不跟來。

許念垂下眸不動聲色的閃了一下。

四周都被鐵柵欄圍住,猛獸正在場中央休息,那些奴隸還被關在籠子裏,隻是身上的血痕更多,臉上滿是血汙,數量也沒上午時見到的那麽多了。

“我們來的剛剛好,篩選了大半了,剩下的這些都是從猛獸嘴裏活下來的”。

陳寧生怕嚇不到她,不顧守衛的阻攔,拿出了陳家小姐的信物,非得把許念帶到離他們隻有幾步的距離。

守衛見情況不對,連忙派人去報信了。

許念看到了他們身上的鎖鏈,指尖在細簪上摩挲。

不知道這些人中有逃出去的能力嗎?她這天真的想法又有幾成成功的把握。

陳寧卻在這個時候忽然推了她一下,背後帶著惡意加大的力道,推得許念措不及防向前踉蹌了幾步,沒摔下,卻把手中的細簪給落下了。

聲音驚動了籠車中的人,精疲力盡的奴隸全都朝著許念看來。

唯獨一人,微微側眸,看向了落在手邊的東西,若有所思。

他們頭發半散,臉被血汙遮得看不出樣子,但模樣甚是可怖。

許念被嚇得倒吸一口冷氣。

陳寧“哎呀”了一聲,得意的笑了一下,才裝模走樣的地走到她身邊,“沒事吧?我剛才……”

話還沒落完,卻被許念回頭的眼神都嚇住了。

目光淩厲,是帶著氣的鋒芒,陳寧被攝得一怔。

她呆愣的看著麵前的人,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

這個傻子不是不計較嗎,突然這麽凶做什麽,虛張聲勢嗎?

許念微眯了眼睛,她前世一人撐起虞王府,可不是靠著容忍和好脾氣的!

她揚聲道,“寧姐姐帶我來此等重地,若是他們出了什麽問題,到時候可不是姐姐沒站穩能說清的了。”

“我當姐姐心裏清楚,那夜的事情,隻是我暫時給姐姐留麵子,沒說不討要回來,姐姐若是再這般欺負人,今日人情世故我也不顧了,也要讓姐姐嚐嚐那湖裏的滋味。”

說話間她還回頭掃了一眼,掉落的東西果然不在了。

若是他們能找到機會逃走,明日宴上必會大亂,到時她阿姐應該不會被賜婚了吧?

許念剛錯開視線,少年剛好側過了眸。

目光沉沉,又是她。

“能出什麽事”,陳寧沒好氣地嘀咕。

許念掛起一個假笑,眸色卻是冷的,“陳寧。”

陳寧聞聲,還未來得及作出回應,背後落下了一隻手,如她剛才那般用力一推。

前撲過去的人眼中全是難以置信,許念悠悠說完了後半句話:“喜歡嗎?”

許念走到她身後,手堪堪按住她的後背,陳寧想要掙紮直起身來,卻覺得身後的人用了狠力,壓得她直不起身來,隻能維持這個艱難的動作與牢籠中那些空茫的眼睛對視。

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劇烈的掙紮了起來,“你要做什麽,你放開我!”

許念漠然注視她,拽著她來到旁邊的小水塘邊,“我做什麽?我不過學著你手滑一下。”

水麵波光粼粼,倒映出兩人的身影。

那力道不肯鬆絲毫,強硬得讓人反抗不了,陳寧絲毫不懷疑,她真的會這麽做,

當下害怕,軟下聲來,“你別衝動,這可是在我家,不是任由你胡來的地方。”

許念虛晃了一下,陳寧驚慌失措的想要抓住可以支撐住身子的東西,“下一次,別這麽欺負人了,會得報應的!”

陳寧驚恐的閉上了眼睛,但是意料之中的落水並沒有傳來,她後怕的睜開眼,自己已經是堪堪站到了最邊上。

許念看到阿爹在旁邊等著自己,不再理會身後的人,去找阿爹回家。

而此時,守衛換班,場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少年曲起一隻腿,背靠著鐵欄,手中拿著的正是剛才那隻珠釵。

他手腕處的血痕被手鏈磨掉了痂,血肉重新露了出來,可他好像就無感一樣。

一籠中裝兩人,如今還剩下十籠,兩兩決鬥,最終隻要從從決鬥中活下來的十人。

與他一處的劉七緊緊縮在了角落裏,恨不得能離少年再遠些。

——誰叫他運氣不好,跟這個瘋子分成了一組。

少年是他們中年紀最小的人,來的路上他們曾拉幫結派的排擠他,想要把他欺負到求饒。

如今那幫人,已經全變成冰冷的屍體了,隻剩下他了。

想起他曾經說過的羞辱過少年的話,劉七就覺得背後發涼。

讓你嘴賤,他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

懊悔間,又悄悄瞄了一眼少年始終平和的麵孔,又僥幸的想,沒這麽邪吧?

少年突然開了口:“我們中隻能活一個,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