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將軍府西處寂靜,來往之人並不多。
寶華堂是府上老太太的下榻之地,她向來不管府中閑事,也不大出門,所日此處甚是冷清。
孟憐玉如往常一樣,剛穿過大門外那片人造的竹林,迎麵看到一個模樣機靈的小廝,他遙遙見了便喊:“二小姐來了。”
“元山,可是候了一會兒?”
被喚作元山的小廝點點頭:“老夫人在想二小姐是不是有事脫不開身,正讓小的去瞧瞧。”
一連幾日,祖母都在謄抄心經,而孟憐玉便守在跟前磨墨,本來未時就該到的,可這都過了快半個時辰,也沒派個丫頭來說明原委,老夫人便遣了元山讓他去長懷院看一看。
孟憐玉斂著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麽:“快帶我去吧,別讓祖母再等了。”
做奴才的自然不好管主子的事,元山折身走在主仆二人前頭,低聲道:“這天熱,二小姐明日過來,著人抬個小轎,別中暑才是。”
孟憐玉抿唇笑笑:“也不遠,倒也不必這麽麻煩。”
元山囁嚅著嘴,這二小姐總是如此為他人著想,對下人也客客氣氣,從來沒說過重話。
不論相貌、做派,哪裏看得出不是嫡出的小姐?
可惜了……
元山將二人帶到一間樸雅的屋子前,裏頭靜悄悄的,還沒走近便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老夫人愛禮佛,除了寫字看書,就是跪拜在佛堂中。
孟憐玉轉頭道:“萍兒,你隨元山去吧,晚些時候我要是沒出來,你便先回。”
萍兒低頭應是,孟憐玉這才提起裙擺扣了扣門。
一道蒼老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傳出:“進來。”
屋內布置得並不奢華,一張烏木梨心條案,上頭一隻蓮紋的青瓷花瓶,百寶嵌櫃上一隻狻猊香爐和茶盞,一扇雕花刺繡屏風,便再無其他。
老夫人滿頭白發站在案幾前,手下捏著一隻狼毫毛筆,雖說年事已高卻依舊精神抖擻,此時眼神明亮,看了一眼孟憐玉便又低下了頭。
她狀似隨意問道:“去哪裏了?”
孟憐玉走近來,輕聲道:“姐姐今日胃口不佳,我屋裏有些酸棗糕便給她拿了過去,倒是耽誤時辰,讓祖母久等。”
老夫人手下一頓,隨即又恢複原樣,再沒問話。
孟憐玉也不多說,十分自然地開始磨墨,她從八歲起便時常來寶華堂,為祖母做這些事早已駕輕就熟。
屋內靜默,隻有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的聲音。字跡遒勁有力,行雲流水間潑墨如灑酒。
將軍府老太太世家嫡女出身,身份尊貴,祖上都是握過實權的重臣,當今太後見了都要規規矩矩叫一聲老夫人,在長安城的地位非同一般。
孟憐玉自小對這位祖母便又敬又怕,比對大將軍還要敬重,府上三個嫡出一個庶出,她從沒有對誰偏愛過。
大哥年少在軍營中曆練,十八歲便得了六品驍騎尉的官銜,祖母聽後也不過說了一句“日後要更加勤勉。”
她對孫輩沒有讚賞,卻也不會訓誡。
二哥在外與那些學子把酒言歡,常常喝個爛醉才回府,祖母聽了也隻是讓下人備好醒酒湯,也不曾說他丟了將軍府的臉麵,甚至孟聞秋行事驕縱跋扈,有人狀告到祖母跟前,她也並未苛責過。
越是這樣的人,越難以親近。
可偌大個將軍府,孟憐玉隻有攀上這顆大樹,才好在樹蔭下乘涼。
所以這麽多年來,孟憐玉小心翼翼侍奉著老夫人,不敢多求也不敢多事,唯恐哪一日惹了她不快。
窗外夕陽漸斜,橘黃色的陽光落在宣紙上,老夫人這才有停筆的意思,孟憐玉遞上幹淨的毛巾給她擦手,又斟了一杯茶水。
老夫人看著低眉順眼的孟憐玉,忽然出聲道:“聽說你姐姐近來性情大變?”
孟憐玉垂眸:“是。”
老夫人眼底滿含深意,臉上卻沒什麽變化,繼續道:“她也該收收性子了。”
孟憐玉琢磨著她話裏的意思,隻淺淺點頭沒有接話。
“如此也好。”
老夫人說完便擺了擺手:“你先回吧。”
孟憐玉揉著酸痛的手腕,一路上緘默不言,萍兒有些詫異,問:“今日老夫人怎麽沒留小姐用膳?”
萍兒有些摸不著頭腦:“難不成是因為咱們去得晚?”
若是到了酉時,老夫人便會留二小姐用飯,這是長久以來不成文的規矩,就連方才元山還說要讓廚房多煮些去暑的綠豆湯。
可這到了飯點兒,卻將人打發走了,這府上哪個不是人精,興許明日便會傳些不中聽的話來。
“行了,祖母想做什麽,哪裏輪得到你來多嘴?”
孟憐玉聲音雖還是軟軟的,可話裏已經有了惱意,萍兒便趕緊收了聲,本本分分跟在她身後。
主仆二人剛回長懷院不久,便趕來一個婦人。
是將軍唯一的妾,吳氏。她是商戶出身的小姐,家道中落被賣進將軍府做女婢,又在機緣巧合之下做了將軍妾室,之後誕下孟憐玉這個女兒。
將軍夫人生孟聞秋難產死後,吳氏雖說沒有掌握中饋大權,卻將後宅打理得井井有條,倒也得了一個賢惠的名頭。
吳氏所求不多,隻求今後孟憐玉能嫁個好人家,畢竟有將軍府撐腰,即便是庶女,今後也能平安順遂一生。
孟憐玉坐在梳妝台前,仔仔細細盯著鏡中自己的臉,卻好像在透過鏡子打量別人。
她生得好看,別人都這樣說,隻可惜若是和孟聞秋站在一起,便會黯然失色。孟聞秋就像是一朵豔色的海棠,而她是旁邊的一支陶菊,海棠花入了眼,再看陶菊便覺寡淡。
又因為孟聞秋性格張揚,她收斂著性子從來不敢做出格之事,旁人的目光更是落不到她身上去。
孟憐玉抿著唇瓣,神情期艾。
吳氏臉上未施粉黛,一眼看過去沒有滿目的釵環,也不似旁人一般衣著富貴。即便是府上沒有夫人,她也從未僭越,對於孟憐玉,她也常說不能與大小姐相比。
吳氏見她神色哀愁,便溫聲細語問道:“怎麽回來得這樣早?可用過膳了。”
孟憐玉搖搖頭,萍兒想說點什麽又不敢張嘴。
“那小娘讓廚房先做些糕點墊墊肚子。”吳氏捏著帕子手足無措,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她每每見了這個女兒,總覺得生了隔閡。
“不吃了,倒也不餓。”
吳氏走到孟憐玉跟前:“去大小姐那裏碰了壁?她又打你了?”
說著就要掀開她的衣袖,卻被緩緩推開,吳氏的手懸在空中半晌,她又訕訕收了回去。
“姐姐哪有什麽過錯,應當是我惹了祖母生氣。”孟憐玉神色淡淡,眸中卻含了淚光。
吳氏一驚,憐玉向來知進退守本分,老夫人將憐玉這些年做的都看在眼裏,也有意無意照拂她們母女,若是尋常之事,定不會惹惱她。
“這又是怎麽了?”
萍兒藏不住事,將今天的事倒豆子一般倒了出來,她是個做奴婢的,自然話裏話外向著自己的主子。
隻是吳氏在將軍府這麽些年,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立刻便明白老夫人為何生氣。
她歎了一口氣:“母親向來不喜歡這般行事。”
吳氏不是不知道自己女兒的作為,她也勸過好幾回,大小姐本就是嫡出,大將軍寵著她,全府上下都捧著她,又何必總是往她跟前湊。
孟憐玉今日算著時辰,故意先往孟聞秋的永寧院去了,本想惹她動了怒,再去祖母那裏討些憐憫。
隻可惜今日太過刻意,讓老夫人看了場笑話,是自己太心急了。
孟憐玉撲倒在梳妝台上,眼淚像不要錢一樣的掉,落在金絲銀線修的衣裳裏頭,轉眼又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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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聞秋不知長懷院的兵荒馬亂,正讓香蘭和小桃將衣裙釵飾都從箱籠裏拿出來,提早準備著宴會要穿的衣裳。
在前世出道七年,後來又穩坐女頂流的寶座,孟聞秋穿過太多高定服裝,也戴過好些奢華高貴的珠寶,可再看看箱籠裏的綾羅錦緞,也不由暗自讚歎。
不得不說,作為將軍府最受寵的大小姐,孟聞秋院子裏的東西,就沒有尋常物件。
隨意拿起一件雲霞五彩披肩,金絲銀線全是手工製造,聽香蘭說這是宮裏的繡娘親手所作。
孟聞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眼神落在遠處,忽而眼睛一亮,伸出手指道:“那衣裳瞧著還很新。”
香蘭與小桃對了一下眼神:“小姐,這件長裙,您從未穿過。”
孟聞秋滿心思撲在了那條裙子上,也沒注意到她話裏有話:“拿來給我瞧瞧。”
小桃身形一頓,卻也沒有悖逆她的意思,快走了兩步將那裙子捧在手裏,隻不過一直微微低著頭。
待走近了,孟聞秋才看清,這是一條團蝶百花曳地長裙,襦裙主色為淡粉,上麵種類繁多的彩色小蝴蝶,還有幾枝花朵。月牙色的寬袖對襟衫,一根石榴色的絲帶為點睛之筆。
在這炎炎夏日裏,這衣裳倒別有一番風情。
孟聞秋愛不釋手,當即便決定要穿這衣裳去赴宴,已經興致勃勃在挑選搭配的首飾。
小桃緩緩抬頭,道:“小姐……”
孟聞秋看見她眼底的疑惑,猛然想起來原身是怎麽形容這條裙子的。
“像隻四處采蜜的花蝴蝶。”
“宮裏頭向皇上邀寵的妃子才會喜歡。”
——打臉來得猝不及防。
孟聞秋心底呸呸呸,這可不是我說的。
還是香蘭給了她台階下:“小姐,這衣裳好看,後日定能豔壓群芳。”
主仆三人又仔仔細細地選了一批首飾,直到有婢女來喚該用晚膳了,孟聞秋放下手中東西,看了一眼天色,這才擺擺手道:“暫且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