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圍宮(修)
長信宮正門前,禁衛副統領齊煊甲胄鮮明,一手按在腰間佩刀上,銅鍾般的身軀擋住宮門,冷聲對階下人道:
“霍將軍,賁武衛領得是城防,隨意插手我禁軍事務,是何道理?”
對麵的人一身玄甲,夜色中遠不如禁軍的光鮮亮麗,護住肩頸、心口及手腕的鐵具顯出厚重質感,表麵並非平整光滑,坑窪間透出猙獰冷光。
唯有真正經曆過浴血廝殺的將士,才有資格穿戴這種玄鐵戰甲。
霍闖軍階較齊煊低,論身形魁梧,卻比立在兩級玉階之上的齊統領還高小半頭,氣勢更是絲毫不輸,手中持了條馬鞭,隨意向上抱了個拳。
“末將雖身在賁武衛,卻仍是玄天騎的人,我家督尉接到宮中授命,今夜起禁軍換防,爾等即刻撤離皇宮,前朝後宮的戍守,由我們玄天騎負責。”
說著話,他揚手抖開一紙詔令,文下的章印鮮紅如血,刺得剛從門內出來的陸霓一個踉蹌。
那是天子國璽蓋下的印,意味著皇帝親詔,眼下這麽快宮禁換防,看來……季貴妃已如願以償。
陸霓收回邁出門檻的腳,立在厚重宮門內,揚聲命令齊煊:
“既是聖上手諭,齊統領拿進來吧,本宮要一辨真偽。”
齊煊伸手之際,霍闖卻旋身一避,接著又將詔令揣回懷裏,隔著齊煊朝門裏一拱手,語氣輕描淡寫無甚敬意。
“軍中事務,長公主殿下還是莫要摻合,今夜宮中恐有生變,還請長公主好好待在這長信宮裏,貿然出來,萬一被流匪冷箭不小心波及到,末將可不好交差。”
“大膽,不得對長公主無禮……”
齊煊大怒,踏前一步喝斥,陸霓在他身後輕拍一下,阻住話頭,抬腳出了殿門。
一襲素青織錦曳地宮裝,裙角繡銀線蓮枝紋樣,雲鬢高挽,芙蓉玉貌點漆明眸,美得不似真人,像從畫兒裏走出來的。
隻簡單往那兒一站,自然而然流露出高貴典雅,令人不由自主生出自慚形穢的卑微感。
霍闖過去常年在幽州邊關,近兩年回京,自是聽過這位皇長女的名頭,隻她似乎深居簡出,極少在人前露麵。
此時,她非但不聽勸,反而直接走了出來,霍闖下意識收斂起一身的兵痞氣,垂首往後退開一步。
“霍將軍說今夜有宮變,不知匪人是誰?何人想要本宮的命,要對本宮射冷箭?”
長公主語氣溫軟,絲毫沒有頤指氣使,聽上去隻是好聲好氣的詢問,這出乎霍闖的意料,半晌才嘿然一笑。
“末將不過是這麽一說,並無人針對長公主殿下,末將今夜乃是聽令行事,其中細節不便透露。”
說完,他向身後帶來的隊伍一揮手,再對上齊煊,語氣更加不客氣,“齊統領,趕緊帶你的人撤走,否則按違背上令,軍法處置。”
“慢!”
陸霓的聲音並不大,在兩方劍拔弩張的對峙中,卻令所有人都靜了一瞬。
然而,還不等她繼續阻止,玄天騎一方的人馬忽地向兩邊分開,整齊劃一的步伐,如演練過千百次。
馬蹄聲踏踏,一匹雄壯駿馬緩緩自人群中走出,其上之人身披羽青大氅,身量極高,坐在馬上更顯昂揚挺拔。
四下立著的士兵手中舉著火把,光線過低,無法照亮馬上之人的麵容,隱隱能看清他上半張臉覆著黃金麵具。
猙額怒眉,形狀怪誕駭人,在火光下閃動金屬幽芒,襯得下半張臉白皙精致,直鼻薄唇,下頜棱角分明淩厲。
霍闖上前一步,這次行禮的姿勢極為恭敬,懷著滿腔熱忱仰慕,抬首喚了聲:
“督尉。”
陸霓心下一凜,這就是如今京城威名赫赫的季湛季督尉。
這人原本不過是幽州刺史解斕麾下,玄天騎的一名副統領,在飛棠關一役中聲名大噪,之後入京受封,玄天騎與京城賁武營換防,任職三軍督尉,掌管京畿軍務。
不過兩年時間,在京城炙手可熱,是季、解兩大世家共同推舉出的一顆新星。
季湛堅硬的指腹摩挲韁繩,藏在麵具後的眼中,似有兩道冰冷箭矢,放肆逡巡在長公主冷月般孤傲矜貴的臉龐上。
耳畔,那人幹枯淒厲、挾著滿腔惡意的語聲再次響起。
“季以舟,你天生反骨,殺親噬主,提攜扶持你的,沒一個有好下場,逆子賊臣……不得善終!”
回首間,他望向紫宸殿的方向,眸間明滅難辨。
“長信宮雖乃中宮之所,昭寧長公主卻並無六宮之權,今夜這後宮之事,並非你一介公主所能掌控,臣奉勸殿下一句,想要活得長久,就安份些。”
季湛語聲冷漠,麵具掩飾了表情,卻掩不住話語中的冷嘲與奚落。
陸霓緊抿的唇角放緩,彎出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半仰首望向季湛。
“季督尉直言本宮越權,可是在替令姑母討要說法?那麽還要請教督尉,今夜除了陛下,還有誰能掌控這後宮?”
霍闖立在馬前,下意識要去摸懷裏的詔令。
季湛橫過掛在鞍側的佩刀,鞘頭點在他肩膀,輕輕向下壓了壓。
陸霓見狀,唇邊的嘲諷更甚,“齊統領是陛下指派到西內廷的,戍守長信宮是他的職責,除非陛下諭旨,誰也不能讓他撤離。”
霍闖這才隱約明白過來,懷裏揣得這份東西,分明是燙手的熱山芋,難捺地搓了搓手,扭頭去看他家督尉。
季湛沉默半晌,收回凝在長公主身上的視線,伏下身同霍闖交待幾句,隨後一勒韁繩,調轉馬頭離去。
霍闖滿心困惑,無言看了好幾眼立在階上的女子,實在難以理解,主子向來說一不二,眼下這節骨眼上,竟肯因她一句話便讓步。
不解歸不解,執行命令卻毫不遲疑,一連串口令傳下去,數百名玄天騎統一後撤五丈,連帶禁軍在內,將長信宮團團圍住。
禁軍這邊總共不足百人,分守四個宮門,眼下被人數超出幾倍的玄天騎包圍在內,齊煊心下緊張起來。
陸霓對著齊煊,語氣盡量顯得輕鬆:
“無妨,齊統領吩咐下去,不必與他們起衝突,守好宮門即可。”
“末將遵令。”齊煊沉聲應喏。他還不知具體發生何事,眼下能做的,唯有死守長信宮。
“長公主請放心,末將等唯殿下馬首是瞻。”
陸霓微一頷首,轉身往回走,行出一步腳下頓住,側首在他耳畔輕聲道:
“還請統領派個人往太醫院張院判府邸走一趟,人要是在,請他速速進宮。”
齊煊臉色微變,連夜召張院判入宮,隻能是聖上出了意外,忙壓低聲音應道:
“屬下明白。”
宮門在身後閉闔,陸霓維持在麵上的平靜終於垮塌,吸了吸鼻子,“調遣禁軍的偽詔已經出來,看來父皇他……真的已經……”
雲翳仍在想之前季督尉的態度,頗覺難測,沉吟道:
“殿下,你覺不覺得,季督尉這番圍住長信宮,倒不大像……心懷惡意?”
陸霓回眸,“調查季湛的來曆,是你親自跟進的,昌國公在外貪花好色,季家流落在外的子嗣哪止這一個?若非這人剛好在飛棠關立下大功,又怎會被撿回來認祖歸宗。”
雲翳不知想到什麽,撲哧一笑,“殿下莫不是又想起,三年前您讓奴婢查得那個……季家外室子來了?”
陸霓剛剛不久才夢到那人,這會兒被他忽然提起,心下別扭,清咳一聲,繼續說正事:
“昌國公府把持戶部稅收,早就肥得流油,隻苦於兵事上插不進手,借這機會,得了個執掌京城軍務的自家子弟,連解太尉也要退避一步……”
語聲頓住,她思忖著沉聲道:“或許正是因為此人,才給了季貴妃膽子,籌謀出今夜的變故來。”
雲翳慢吞吞說話:“殿下,你可知季督尉為何常年帶著半張猙首麵具?”
“為何?”陸霓屢被他打斷思路,顯得有些不耐煩。
雲翳彎唇輕笑,“說法有二,一說季將軍是因長相過於俊美,領兵打仗缺乏威信,這才不以真麵目視人。又有說,實則他麵具下滿是傷疤,猙獰可怖,這才不以真麵目示人。殿下,你覺得哪個說法靠譜?”
果然,一向愛關注人長相的長公主愣了愣,這回是真被他打斷了心頭的盤算,幹脆停下步子,半仰起頭,眺望摘星閣高聳的琉璃寶頂。
摘星閣是皇城中僅次於明武門的高樓,就修建在這長信宮牆裏,幼時她最喜攀至頂層,俯瞰整座皇宮,還能望見繁華的京城。
那裏承載著她對世間一切美好的向往,雖說普天之下皆歸天子,她是皇帝最寵愛的長女,卻大概一生都不會有機會,親眼去見識一番。
雲翳跟著駐足,依舊微微躬身垂首,一言不發。
半晌,聽到她落寞低歎:
“雲翳,本宮明白你的意思,貴妃已穩操勝券,隻需一截白綾一杯毒酒,就可叫我和阿瓚悄無聲息死在這宮裏。眼下,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說出這話,陸霓心頭豁然開朗。
行至西門附近,白芷身後幾人押著個小宮女,她疾步上前稟道:“殿下,奴婢剛在北門,恰好撞見她想溜出宮去。”
陸霓朝那人看了一眼,季貴妃在她這長信宮安插的眼線不止一個,隨口吩咐道,“關起來吧,還有另外那幾個,也一並拔了幹淨。”
白芷應聲,雲翳在旁補充:“把宮人們都聚到後殿去,看好了一個不許出來,這會兒咱宮裏可別再出什麽幺蛾子。”
陸霓微一頷首,對此不置可否。
這時,玄奴在牆角低低“喵”了一聲,陸霓走過幾步,牆外隔著一層甬道,傳來隱約人聲,她朝後招了招手,示意雲翳過來聽。
雲翳側耳貼牆,認得那道公鴨嗓正是貴妃身邊的秦大明,“咱家奉旨來長信宮送東西,爾等禁軍竟敢阻攔,可知……”
接著是霍闖懶洋洋的聲音打斷他,“咱們玄天騎隻聽季督尉的,任你是哪個宮、奉誰的旨,拿不出督尉的手書,一概不得入內。”
雲翳微覺詫異,把外麵的情況跟陸霓說了。
她也覺意外得很,思忖間眼神漸漸明澈,帶著幾分莫名興奮說道:
“馬上四更了,貴妃那邊到現在還未敲喪鍾,那咱們就搏上一搏,走,去摘星閣!”
作者有話說:
季湛:殿下別出來。
陸霓:醜八怪。
季湛:乖點好不好?
陸霓:醜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