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駕崩
長信宮。
今夜是大宮女茯苓值夜,她腳步輕得像貓,悄沒聲進了內殿,挑起半幅帷帳,隔著寢榻的綃紗朝裏張了片刻。
榻上人睡得不安穩,雙眸緊閉,雲鬢淩亂,半副青絲逶迤雲枕,一隻手探在枕側胡**著。
茯苓上前,把榻頭的玉如意推到她手邊,輕聲喚道:
“殿下,可是魘住了?”
觸到玉如意的溫潤,陸霓即刻停止掙動,仍閉著眼,狂跳的心漸漸止歇,抬臂遮在額前,夢中那雙森冷含恨的眼眸揮之不去。
三年了,怎麽又夢到他?
茯苓見她醒了,走到一旁的小幾倒了盞溫水,回過身時,見長公主已盤膝坐在榻上,那柄玉如意,被她厭棄地拋在一旁。
陸霓喝了口水,兩手捧著盞,懶懶半倚在茯苓肩上,顯得沒精打采。
這兩年長公主每次回宮,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恨不得睡著還睜半隻眼警醒。
茯苓難得見她這般慵懶隨性的模樣,體貼地挪了挪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昨日長公主跟陛下在紫宸殿大吵一架,回來後心緒鬱結,想必是日有所思,這才夜有所夢,茯苓尋摸著話寬慰道:
“陛下賜的這把玉如意,跟著殿下得有十多年了吧,不論回宮還是住公主府,您從不離身,可見呐,長公主心裏還是牽掛陛下的,……既這樣,您就別跟陛下賭氣了。”
這柄玉如意比尋常的略短,陸霓兩三歲時,有段時間常做噩夢,皇帝便親自挑了一塊極品羊脂暖玉,命人製成這把適合小兒握在手中的玉如意,給她安枕,不受夢魘侵擾。
茯苓一番話,勾起陸霓的回憶,心下難免泛軟,“母後走了快四年,本宮也知,父皇他不容易,若非為護著阿瓚和本宮,本不必忍受昌國公和解太尉那兩個老匹夫……”
“尤其是季貴妃。”
茯苓立刻接話,壓低了嗓音憤憤道:“若不是她引薦的蘊秀殿那狐媚子,陛下怎至於……”
說到一半,發現長公主臉色冷沉下來,茯苓驚覺失言,剛還勸她別跟陛下爭吵,自己倒來拱火。
陸霓緩緩坐正來,肩背習慣性挺得端直。
茯苓忙在榻前跪下,輕聲道:“奴婢說錯話了,請殿下責罰。”
陸霓輕嗤一聲,唇邊浮起一抹苦笑,伸手拉她了一把,意興闌珊道:“罰你做什麽。”
茯苓屈膝半坐在腳踏上,仰頭看著她。
肌膚賽雪,柔眉彎唇,那雙桃花眼尤為傳神,微垂的眼角嫵媚動人,專注時顧盼生輝,令人望之折服。
她是陛下的嫡長女,自出生便授封昭寧長公主,是這天下間最尊貴的未嫁女子,京城無數高門望族子弟,視她為心目中的皎潔明月,卻堪堪到十八歲仍未出降。
外人眼中,長公主端莊聖潔,高高在上不可攀折,唯有茯苓她們這些身邊人才知,她在危機四伏的後宮步步為營。
還得再熬兩年,待二皇子年滿十五,冊封太子,完成了先皇後的遺願,長公主才有閑暇考慮自身。
“去睡吧。”
陸霓打發茯苓出去,見她神色擔憂,又道:“本宮一覺睡醒,這會兒倒不大困,你不必守在這兒。”
茯苓不敢多言,長公主待下溫和,從不疾言厲色,卻規矩極嚴,說一不二,她不敢多勸,到一旁調暗了燈,準備落了帷帳出去。
這時外麵傳來幾句模糊的人聲,接著是大宮女白芷的喝問。
長信宮有宮人數十,不論日夜,唯有長公主身邊的四個大宮女,才可進入寢殿。
守夜的差事則隻由白芷和茯苓兩個輪換,一個在內殿,另一個便睡在側殿,其餘人一概不得靠近。
這是三年前華清園之行,傅母任嬤嬤叛變後,才定下的規矩。
此時茯苓已到外麵查看,陸霓本已躺下,複起身,仍舊盤腿坐在榻上,默默垂首,不知思索什麽。
白芷急步而入,禮也顧不上行,和茯苓一邊一個挑起帷帳掛在金鉤上,口中說道:“殿下,雲慶來了,說有急事要稟。”
陸霓心頭跳了一下,麵上不動聲色,嗯了一聲,看著白芷出去帶人,手下意識摸索到枕邊,緊緊握住玉如意。
雲慶今夜跟著他師父許公公在蘊秀殿,許兆服侍父皇二十年,是最可靠的人,這麽晚過來,定出了大事。
小太監今年剛滿十歲,人小步子大,進來幾步躥至近前,撲通一聲跪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長公主,聖上……駕崩了!”
陸霓腦子嗡的一聲,隻覺整個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攥住玉如意的手越來越緊,指尖泛白。
她猛地抬手,沉沉磕向紫檀木床欄,怦然悶響,玉如意自最細的頸部斷作兩截。
“殿下……”
“長公主殿下!”
白芷和茯苓齊聲驚呼,兩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得麵無人色,這時忙上前去掰她的手,嫩白手指抵在半截玉如意的斷麵上,早已鮮血淋淋。
羊脂玉乃世間最溫潤之物,但未經打磨的堅石卻是傷人利器。
陸霓雙手掩麵,四年來的堅持刹那崩塌,指縫間逸出泣不成聲的質問:
“你說過會保護我們,你答應了母後的,為何要食言……為何?父皇……別丟下我……還有阿瓚,他再有兩年就滿十五了……還有兩年啊……”
撕心裂肺的痛楚襲遍全身,可她現在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僅僅是短暫的發泄,陸霓再抬起頭時,通紅的眼中已沒了淚,唯剩頰畔兩行清痕,沉聲急問:
“阿瓚呢?白芷,快去東陽殿,讓雲翳帶二殿下過來。”
白芷答應一聲,回身剛出殿門,階下一個少年飛奔而至,正是二皇子陸瓚。
雲翳跟在後麵信步而來,他生得皮膚白皙相貌姣好,頗有幾分雌雄莫辨,若非一襲玄青色太監服飾,扮成個宮女也看不出端倪,語聲輕柔,不似尋常太監的公鴨嗓。
“我聽見西邊有動靜,出來查看,正巧看見小慶過來。”
雲翳是許公公的首徒,專門栽培給長公主用的人,如今是這後宮的東內廷總管,心思機敏,擅長醫毒,雖有眼疾,聽力卻格外好,被陸霓安排在弟弟身邊效力。
他走得不急不徐,這般姿態與周遭所有人大相徑庭,進殿也不行禮,輕聲問長公主:
“聖上是不是出事了?”
二皇子已撲進陸霓懷裏,緊緊抱住她的腰,喉間壓抑著哽咽,“長姊,父皇怎麽了?”
陸霓心中大慟,本已克製的悲痛再次湧上,鼻子酸澀難忍,側首抵住他的鬢發。
十三歲的少年,身量隻差她半頭,肩膀卻依舊瘦弱,不足以支撐陡然降臨的噩運,她要替他撐住塌下的半邊天。
可……,父皇死了,這樣的話,要她如何說出口?
“長公主,眼下這形勢……難道不是早有預料?”
雲翳輕聲歎息,“張院判說了,聖上若再無節製,必定損傷龍體……”
陸霓默然抬眸,正是有了太醫院張院判這番告誡,她昨日才在紫宸殿跟父皇爭執起來,然而噩耗來得太快,讓她措手不及。
“張院判昨日不是休沐歸家了?”
天子駕崩,太醫院必須第一時間查驗龍體,有無中毒或被人暗害的跡象,陸霓問他,“那邊可有召他入宮?”
隻要張院判在,若父皇死於意外,一查便知。
“若真是那邊做的手腳,張院判來了也不頂用。”
雲翳知她所想,微微搖頭,轉而看向雲慶:“今兒晚上到底怎麽回事,你細細道來。”
雲慶這會兒仍癱坐在地,拿袖子抹了把臉。
“夜裏是師父在內殿伺候,二更的時候,漪妃娘娘……還叫我往裏送酒來著。”
說到漪妃,他頓了頓,知道長公主殿下最厭惡聽到這個女人的名字。
“後、後來……小的打了個盹兒,三更天剛過,就聽見師父隔著門小聲叫我,讓我速來長信宮報信,說陛下……不好了。我、我出來之前,隔窗朝裏瞄了一眼,見著寢帳上濺了好大一灘血……”
雲慶說到這兒,又忍不住嚎啕,大哭道:“小的聽見漪妃娘娘一個勁兒尖叫,師父衝進帳子裏去了……後頭的,小的沒敢再看……”
“那、你如何肯定父皇是駕崩?”
陸瓚仍抱有一絲希望,“萬一,萬一父皇隻是……生了重病……”
陸霓安撫地在他後背拍了拍,正如雲翳所說,其實今夜的變故,她下意識中早有預料,隻是不願麵對罷了。
父皇的死,有不宜宣諸於口的隱情,她此刻無法對弟弟明言。
雲慶咽了咽幹澀的嗓子,接著回稟:“小的出來時,芳華宮宮門大開,貴妃娘娘帶人正趕過來……還有大殿下,也在。”
芳華宮是西內廷之首,便如這長信宮乃東內廷之首一樣,曆代是中宮皇後所居之所。
皇後薨逝四載,朝中大臣屢屢推舉季貴妃為後的奏折,都被皇帝沉默以對,束之高閣。
如今的後宮,東西兩廷涇渭分明。
名義上,主理六宮事宜的是位份最高的季貴妃,長公主帶著二皇子住在長信宮,憑借皇帝陛下的庇佑,諸事不受季貴妃轄治。
大皇子陸琚,今年已滿十六歲,還未分封出宮,住在芳華宮西側的安明殿。
深更半夜,貴妃帶著親兒子趕赴皇帝臨幸的妃嬪殿所,乃是冒犯天顏,以季姝平日行事謹慎,敢如此作為,隻能是皇帝不行了。
今夜這場宮變,本也是季貴妃等待多時的良機。
雲翳神色黯淡,微微垂首,一副即來之則安之的模樣,“大概過不了多會兒,賜死的詔書就會送進咱們長信宮。”
若皇帝隻是龍體抱恙,或哪怕身染重疾,此刻傳喚太醫院、宮人出入,宮門大開的動靜早就鬧起來了。
反而越是這般靜默無聞,就像一潭死水下,潛伏的漩渦暗自湧動。
不論是季貴妃早在蘊秀殿做下的手腳,還是宮外虎視眈眈的昌國公、解太尉等人,從前小心掩藏的爪牙,如今鋒芒畢露。
陸霓臉色蒼白,芙蓉嬌靨此刻憔悴不堪,那雙桃花水眸泛著奕奕幽光,語聲低而輕緩:
“即便魚在砧板,臨死前也得多蹦躂幾下呢。”
十四歲前,她的人生順風順水,享盡尊榮,母後病逝讓她一夜間長大,再沒了膝頭撒嬌扮癡的資格。
父皇頂著世家的壓力,堅持不肯立後,為他們多爭取了幾年,眼下,須得她獨力走完最後一程。
甫一照麵便敗下陣來,那她下到地府,也無顏麵見雙親?
“茯苓,長信宮四門下鑰,你親自帶人去。”
陸霓朝殿外走去,“本宮先去見見齊統領。”
齊煊是父皇任命的禁軍副統領,護衛東內廷,亦是陸霓最信任的人之一,想必這會兒已帶人守在宮門外。
“我陪殿下去。”
雲翳眼神示意茯苓看顧好二皇子,自後腰扯出拂塵輕輕一揚,微一躬身,先長公主一步出了殿門。
陸霓側眸瞥他一眼,想說一句,“大晚上你個瞎子添什麽亂……”
話到口邊,又忍住了。
“有玄奴在,奴婢瞧得見路。”
前方一道黑影躥至雲翳腳邊,回應一般,發出一聲極輕的“喵嗚”。
玄奴是他養的貓,通體漆黑如墨,被馴養得頗通靈性,夜裏可充當耳目。
雲翳側耳半晌,忽地皺眉,沉聲道:
“齊煊在外麵,不過恐怕馬上就得被趕走,季湛帶兵進宮了。”
作者有話說:
雲瞎子:殿下放心,奴婢舍命相伴。
陸霓:你想死就去,本宮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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