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懸屍太子殿前 你是送給太子的人,要乖。

沉夜寂靜,風也吝嗇,天上無星無月,地上人們汗水浸透了背衫,牆邊樹子無精打采的蔫著枝葉,連蟬鳴聲都有一搭沒一搭,透著有氣無力的煩躁。

“前麵就是奉和宮了……都給咱家快點,別讓太子等久了……”

“瞧副司使說的……怎麽可能叫太子等久?”

“……副司使放心,奉和宮的事,咱們哪敢大意?上頭那麽多惹不起的主,這位算頭一個,您且把心放到肚子裏,這趟活兒都到這兒了,指定沒問題,生不出岔子……”

一行十幾個小太監,有前頭打燈籠照路的,有押後看護的,各司其職,腳步聲卻絲毫不亂,一路行來規規整整,連相隔間距都不錯一絲。

領隊的是右副司使歸問山,大概所有帶右字的副官,都不大喜歡右這個字,遂前頭兩個捧哏小太監一句一個副司使,諂媚討好加機靈能幹,拿捏的穩穩。

不過歸問山看不到的角度,兩個人的眉眼官司也是藏不住。

蘇懋看得清清楚楚,太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

什麽叫別讓太子久等,太子連下麵要送人給他都不知道,怎麽可能會等,還久等?

可別人等不等是一回事,自己的差事要不要敷衍,是另一回事。

打工人摸魚竅門千八百種,社畜們浸**多年,太懂哪個老板的活兒得加急做,那個老板晾一晾等一等沒關係,比如今日奉和宮這位,就是惹不起的,最好不要大意。

明明是被廢掉的太子,偏居奉和宮,行動自由都受限,宮人在私底下提起來時,仍然口稱太子,連個廢字都不敢加,想也知道,這位有多厲害,要麽,極得人尊敬,要麽,極讓人恐懼。

這位主,是哪一種呢?

夜色沉黑,陰影處處,宮殿屋角飛簷都透著陰森,一個個宮殿仿佛張開大口的巨獸,虎視眈眈,準備吞噬所有靠近的一切。

細汗滑過鬢邊,蘇懋很想伸手抹一把,可在一眾謹慎規矩的隊伍裏,他這個動作反而會更惹眼。

後頭押陣的太監,看似垂著頭,實則眼角餘光從未從他身上離開過,明顯在監視他,擔心他逃跑,他最好乖乖的,什麽多餘的也別做,順利走完這個過場……

蘇懋閉了閉眼,歎自己這是什麽運氣。

一朝身死,劇痛中醒來,當即就嚇了一跳,好懸又死過去,他變成太監了!戰戰兢兢顫顫巍巍伸手往下,確定了下自己的東西……還好,還在。

一口氣還沒順完,他整個人再次僵住,並遺憾剛才怎麽就沒死過去。並未去勢,不是太監的人,穿著太監的衣服,住在太監的房間,這會兒不死,之後也得死!

這可是欺君大罪!還有禍亂宮闈之嫌!

蘇懋眼前一黑,不知道自己是誰,怎麽進來的,隻知道自己攤上大事了,強行提醒自己鎮定,先看看是個什麽環境,試探試探周圍,不等他低調行動,門口呼啦啦過來一群人,叫院子裏所有太監出來,排隊站好,領頭的隨便看了看,就指了他,說就他吧,他就迷迷糊糊,成了被送給廢太子的孌寵。

當然,成不成得了,對方會不會配合,就不一定了。

蘇懋不知道是誰促成的這件事,為什麽篤定廢太子需要孌寵,為什麽選了他,是否在奉和宮留有推手,給他下命令的人又是誰……

想想出門前燒掉的紙條,他就忍不住後背發冷。

那是傳給他的任務指令,讓他刺殺廢太子。字不多,字裏行間的威脅卻滿滿,如若他不照著做,可能性命不保,可能秘密不保。

遂他是假太監這個秘密,這裏是有人知道的,且有意利用這件事拿捏他,讓他聽話辦事。

或者,原身本就是被人放在這裏的釘子,故意養著,以待後用的。

偏他沒前沒後的穿了過來,什麽都不知道,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極危險,一步踏錯,便是懸崖萬丈,死亡如影隨形。

怎麽辦才好?

真的殺人?

蘇懋想都沒想,就搖了頭,除了敢不敢,該不該,還有能不能成的問題。這可是皇宮大內,重重深宮之中,護衛嚴密,他真的能殺掉一個太子,哪怕是被廢的?

宮中風雲變幻,最懂趨勢利弊的,還得看宮人,瞧他身邊這些太監對廢太子的態度就能知道,不管這位主是好是壞,是善是惡,都不是省油的燈,絕不好殺,盯著別人性命前,是不是得先看看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

那真去討太子歡心,致力做個孌寵?

別說光是想想,心裏就一陣惡寒,就說從午後到現在,經曆的這一切,別人憐憫的眼神,背著他的竊竊私語,迎麵撞上不怎麽走心的安慰,‘善意’的提點……

他就被迫知道了很多。

比如被送到奉和宮的小太監可不止他一個,前頭有很多,數都數不清,比他皮膚白的,比他眼睛大的,比他腰細的……不知凡幾,但這些人都死了,有被割舌的,有被剜膝的,有被活活打死的,賜鴆酒白綾都算是最體麵最不痛苦的了,下場慘不忍睹。

因為他也可能也會是這種命運,大家對他態度都寬容了。

人死都要死了,還計較些什麽?

蘇懋感覺到這些變化,順勢在準備的過程中,抓著人聊天,問了很多東西,別人同情他的緊張害怕,也沒太多提防,能說的就說給他聽,不能說的,隻搖頭說不知道。

越聽,蘇懋眼神越木然,對他下命令的這個人到底怎麽想的,讓他去做刺客殺太子?他怎麽做,製點硬度特殊的紙,讓廢太子長痔瘡,內痔外痔混合痔,血流不止疼死嗎!

內宮十二監,四司,八局,統稱二十四衙門,他隸屬四司裏的寶鈔司,寶鈔兩個字好聽吧,其實是做草紙,也就是擦屁股紙,供宮中貴人們出恭時使用,他這樣的小太監能弄到什麽武器,最多也就是軟硬度不同的紙……

越想前路越暗淡,好不容易重活一回,短短時間,又要死第二次了呢。

蘇懋兩眼發直,後背僵硬,都沒發現隊伍停了,好懸撞到前麵的小太監。

“行了,你們先下去,咱家有事要交代蘇內侍。”

“是。”

隊伍整齊有序的散開,流水般重聚一處,絲滑的離開了。

哦,這是到地方了。

蘇懋看向歸問山,對方靜了很久,好像不知話該怎麽說,猶豫了片刻,才耷拉著眉眼,開了口。

“前頭拐過去就是奉和宮,規矩學了這麽久,你當也是個聽得懂話的,進去之後謹言慎行,不要給自己惹麻煩——也不要給咱家惹麻煩。”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明顯加重。

蘇懋想了想,誠懇拱手:“小人年輕不知事,還請副司使指點——”

他生的好看,骨架小,腰細,看起來瘦,實則身上還是有肉的,手腕手指都很好看,頸部到下巴的線條很漂亮,臉上稍稍帶了點嬰兒肥,胖肯定是不胖的,眉清目秀,臥蠶軟軟,開口笑時能看到左側的小虎牙,讓人見之可親。

大約是想著,這樣好看討喜,活生生的人,過些時日可能就是一捧白骨,有些不忍心,歸問山淺歎口氣:“罷了,那位的脾氣到現在也沒人摸的準,你且做尋常吧,能吃點什麽吃點什麽,想喝點什麽喝點什麽,開開心心的,好好過。”

蘇懋:……

這話好像這麽耳熟?就差加上‘最後的日子’幾個大字了,這裏也流行臨終關懷?

歸問山頓了下,又道:“咱家的意思是,太子幼時才華卓越,龍章鳳姿,深得舉子們推崇,曾舌戰外族群英,引朝堂側目,被三朝元老大讚有明君之相,親手為其扶輅,也曾在國危時臨危受命,橫兵沃野,立不世之功,也是這幾年才……太子並非生來就是惡人,你無需杯弓蛇影,反倒引人不喜。”

蘇懋小聲問:“那宮人說的,之前奉和宮死了那麽多人……都是假的?”

歸問山拉了臉,一副和他說不清的樣子:“總之,同你說的話記住了,接下來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你是送給太子的人,要乖。 ”

蘇懋明白了:“哦,真的死了那麽多人。”

歸問山:……

“快來人,有人上吊了——”

二人說話被打斷,歸問山臉色一變,大步往前走,蘇懋跟上,隻幾步,拐過彎,就看到了懸在奉和宮前的屍體。

穿著太監衣服,看體型年紀不大,應該還是個少年,當當正正,就掛在側門匾額下,扭股的麻繩吊了老長,順著大大的繩結懸吊下來,屍體頭微垂,沒有任何動靜,和繩子一起微微晃動。

今夜悶熱,眼下也沒有風,還在晃……這是才死?還是沒死透?

“趕緊把人卸下來,沒準還有氣!”

呼啦一群人過來,有抬凳子的,有抱著屍體腿的,往下卸人。

蘇懋微轉頭看了一下自己來時的路,剛剛和歸問山站著說話的地方離這裏很近,因視野遮擋,看不到很正常,可他們連聲音都沒聽到。

太監們很快試出來了,這上吊的少年雖然身體還熱乎,但已經死透了。

這事就大了,死了人,總得有個交代吧?

從側門出來的中年太監就和歸問山對上了,眼梢一眯,開口就不陰不陽:“怎麽別的時候沒出事,歸副司使一來就出事了,該不會是有意給我奉和宮臉色看?怎麽著,問你要個人,你還不幹了?”

“這不是右副門正徐公公麽,今兒個您當值?”雙方行過禮,歸問山竟也沒怵,直直迎著對方視線,“徐右副門正說的對,旁的時候不出事,偏您當值出事,還非撿著咱家來的時候,怕不是誰想給咱家扣一口鍋?怎麽著,自己搞出事了,擦不了屁股,就想拐了別的人來頂?”

徐昆雄冷笑一聲:“你可真是瞧得上自己,寶鈔司是什麽香餑餑嗎,值當誰舔一口的?真有什麽事,咱家怎麽不算計別人,偏算計你?你也配!明明是你搞了事,還想栽贓嫁禍!”

歸問山眼皮一撇:“徐右副門正這意思,非要栽外人頭上了?就不怕太子怪罪?可憐奉和宮,名聲都是被某些人敗壞的。”

一口一個右副門正,這是故意拱火!

徐昆雄心火更旺:“看來果真有備而來,都敢挑釁奉和宮了!”

“嘖嘖,這是怎麽話說的,本郡王才來,就吵起來了?”

二人爭吵時,有人自殿側緩步而來,身量未成,也是個少年,紫紗淺袍,白玉腰扣,頭頂金冠,鳳目高鼻,貴氣十足,隻是現在眉眼彎彎,眼珠微轉,對此刻的事感興趣的進,一臉八卦的樣子。

他腳步慢條斯理搖:“這事是得說清楚,在我太子表兄這裏搞事,可不能糊弄過去,上吊的是誰,自己幹的還是別人幹的,打的什麽主意?”

現場陡然安靜。

本來兩個太監在宮門口唇槍舌劍,隻是想推卸責任,死個人而已,宮裏頭見的多,早就見怪不怪了,但要是自己落了罰,可是無妄之災,誰都不想擔事,可這位小郡王加入,瞬間讓形勢變得不一樣了。

徐昆雄差點立時和歸問山握手言和,彼此對個眼神,試探接下來用怎樣的話術。

小郡王看熱鬧不嫌事大,不知從哪兒摸出把扇子,刷一聲打開,懶洋洋搖著:“怎麽都不說話了?舌頭叫風給閃了?”

別人在吵,沒吵的在看熱鬧,蘇懋始終安靜。

他沒有關注別人,隻仔細看了看屍體,不僅遠看,還趁著別人不注意,蹲下來仔細看死者的臉,手……最後站起來,看了看四周環境。

奇怪……

這繩子怎麽回事?

還有,死者為什麽不掙紮?

*

作者有話要說:

蘇懋(不好意思垂眼):實不相瞞,我最初是想算計你得痔瘡的。

太子(沉默良久):未曾想,你這麽早就肖想孤脫了褲子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