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陸子溶出了屋子, 在船艙裏坐了一會兒。艄公們呼嚕聲震天,並未被屋中的聲音影響。甲板上值守的堂眾倒是被引來,確認了自家堂主的安全。

一刻鍾後, 他聽見傅陵在裏頭叫他, 便推門而入。看到榻上情形時,立即反手鎖了門。

傅陵平躺在榻上, 被子遮住全身, 雙手用一條衣帶固定在床頭。

“你這是……”陸子溶瞟了一眼他眼中愈發鮮紅的血色,坐到榻邊。他見傅陵偏了偏頭,用下巴指著枕邊的一個木盒。他取來打開, 發現裏麵是一堆亂七八糟的……

蠟燭, 燈油,竹板,木夾,細繩, 鐵環……

船上能找到的東西不多, 但在有心之人看來,樣樣都好用。

陸子溶眸中一凜, 將被子掀開一角, 瞥過後又馬上放下。

從頭到腳除了個幹淨, 又束成這樣,他自己掙不開, 還調好了角度, 當真方便得很……

“我想過了, 那段日子我並未真的害過你什麽, 也不曾對你見死不救。你之所以恨我至今, 無非是因為這個。”

“過去我試圖彌補自己的錯, 但我現在才明白,切身的屈辱無法用其它的辦法補償。若要泄恨,必須以牙還牙。”

“陸先生總是那樣清高淡漠,還不曾好好恨我一次……就當是幫我解毒,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聽這幾句話時,陸子溶的神情變了幾變,從驚訝到鄙夷,再到同情和無奈,不過很快歸於平靜。船艙裏有小小一扇窗,些許星光漏在地板上,海浪不舍晝夜地衝刷,隻有這一船的呼吸是如此渺小、虛無。

“若我恨的是芭蕉小築那些事,我早就殺你了。即便不到殺你的時候,單憑著恨意,我也會去殺你。”話音澄澈清淨。

“從我入東宮任助教起,到那時是十一年。”

“我恨的,是那十一年。”

這是陸子溶第一次親口說出他的恨意。

他不會為隨便什麽人浪費感情,隻有曾經在意的人,才能在背叛之後,配得上他的恨。

從第一次見麵起,一切付出的心血,一切共度的美好光陰,連帶著他生命裏最為意氣風發的年月,都染上了恨的顏色。

前些年,他整日裏隻想著致堯堂,想著涼州,想著數不盡的天下大事;隻要他不去想,那些私密的恨意就可以永遠埋在記憶裏。

若他沒有遇見花繼絕,興許再也不會去恨什麽人了。

“對不起,對不起……”

傅陵的話語斷斷續續,被固定的身體開始顫抖,眼中血絲終於匯成血流,從眼角淌下。他無法低頭,狼狽模樣一覽無餘。

陸子溶心下一沉,“不掰扯什麽愛恨了。解毒要緊,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

他說著解下繩子,將傅陵的雙腿並在一起,自己邁一隻腳過去,與他正麵相對蹲下去。

“等一下!”傅陵強行側過身,從對方的動作就能猜到意圖,他嘶啞道,“既然那麽恨我,為什麽不報複?!為什麽要這樣幫我?為什麽受這委屈?”

“委屈?”陸子溶抬手解了他腕上的帶子,“這裏並非芭蕉小築,委屈什麽?”

他將傅陵托起來,自己順勢倒下,主動圈住他。

“因為感到了愛,才會感到恨。”

血淚滴下,漆黑的瞳仁盯著麵前的人,分明什麽也看不見,卻漸漸發出光亮。

“不用繩子,還會嗎?”

陸子溶一手將木盒扒拉到地上,一手掐了他一把。

“十一年而已。”傅陵支撐的雙臂彎下來,動作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笨拙,卻也更溫和。他貪婪而虔誠,舌尖在對方的喉結上輕掃。

最後陸子溶低呼一聲,下一聲便被一個吻堵在嘴裏。海浪淹沒了一切可能的聲響,隻有那副唇舌在親吻之餘,攪出含混不清的言語:

“若你允許,莫說十幾年的債……就是幾十年……這一生也夠了……”

“若你……允許……”

……

那天陸子溶直到天亮才睡下,本以為解毒隻要一次就好,不料這毒性要耗盡人的全部精力。傅陵正值壯年,又壓抑了太久,按著陸子溶將整間屋子的角落欺負個遍,待日頭初升,外頭人起來了,才倒在榻上睡去。

陸子溶渾身都在疼,沒收拾就睡下了。再醒來時已是下午,發現自己身上十分幹淨,衣衫齊整,連被角都掖過。

他扶著額頭起身,剛發出一點響動,門口便傳來傅陵的聲音:“陸先生醒了?爐子上溫著米粥,我端進來吧?”

陸子溶「嗯」了一聲,起身見床榻上已無半分血跡或是髒汙,淩亂的房間也收拾過了。片刻後房門推開,進來的人沒戴蒙眼布,俊美的雙眼恢複了神采,他淺淺一笑,日光透過窗鋪了滿地。

“阿陵……”尚未完全清醒的陸子溶怔怔望著麵前的人,一時忘了今夕何夕。

“你太久沒吃東西了,先用粥墊墊。”傅陵捧碗過來,見他沒接,便自己舀上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邊,“今日捕撈的魚還在鍋裏,一會兒出了鍋,我先替陸先生盛一碗沒放鹽的。還有三四日的路程,到了岸上……”

陸子溶突然怕他說下去,奪了勺子和碗灌一大口,“你眼睛都好了?身上還有餘毒麽?”

“唔……”傅陵一愣,“其實除了眼睛,我從頭到腳都會受到毒素的影響,隻不過別處輕易看不出。昨夜之後,全身的毒竟像是一起消失了。我如今哪裏都好,陸先生放心。”

陸子溶點點頭,平淡道:“那就好,我昨夜沒白折騰,也不必返工了。”

貌似隨口的話語,卻讓傅陵頓時僵住,“你、你是說……昨夜,昨夜隻是……隻是為了……”

“隻是為了替你解毒。”

“不……你心裏明明……難道、難道你昨夜是騙我的?這不可能,當初你對花繼絕那個樣子,不會有假!你為什麽不承認……”

傅陵手足無措,語無倫次。

陸子溶放下粥碗緩緩抬眸,沉靜地望著他。

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傅陵不是孩子了,這點道理能想得通。

愛恨是一回事,聚散是另一回事。他可以大方承認內心的情愫,但不會輕易給出任何承諾。

傅陵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垂下頭沉默地收走見底的碗。然而他還沒走出房間,便聽見外頭艄公的大喊:“陸公子!不好了,有人追來了——”

這聲叫喊激得陸子溶徹底清醒過來,他甚至沒來得及梳洗,披散長發出門,沿著樓梯要上去甲板,卻被傅陵在身後拽住。

“別去,打不過。”

陸子溶迎著日光眯起眼,隻見甲板跳上來十幾名身著製服的壯年男子,瞧那製式是……官府的人。

兩名堂眾和兩名艄公都去了甲板上。致堯堂再武功高強,也做不到在毫無戒備的前提下以寡敵眾,堂眾們撐了幾招便紛紛讓人擒住。

一名敵人高聲問:“陸子溶和花繼絕在哪?!”

“什麽陸……花……我們不知道啊!”

“還狡辯!”那人拿出一張紙給他們看,“這是畫像,一人氣度清冷,一人是個瞎子,就是在你們船上看見的!他們在哪?!”

陸子溶立即低聲道:“他們是為你我而來,先躲藏起來。”

“嗯,去逃生艙。”傅陵說著,拉起陸子溶就跑。

他們猜得不錯,入侵者並未為難無關之人,隻是將他們捆了扔在甲板上,然後就下到船艙搜查。與此同時,二人躲進逃生艙,陸子溶帶上兩根葦管,然後拉了不少雜物堆在艙門外。

逃生艙很小,二人擠在一處。陸子溶關上艙門,留了一條小縫觀察外頭情形。身後,傅陵顫抖的手握住了他的。

“陸先生,你能不能做個機關……若他們發現我們,就把他們都殺了……”細碎話音送來陣陣熱氣,噴在陸子溶脖頸上。

陸子溶閉了閉眼,無奈道:“哪有這種機關。若被發現,我們棄船出逃也會被甲板上的人發覺。你我二人加上兩名堂眾,也難敵這麽些人。”

此行力求隱匿蹤跡,不敢帶多少隨從,沒想到島上竟駐紮著僅憑體貌就能辨認他們身份之人,更說明事態嚴重。

人數太少的後果是,一旦被發現,就很難逃脫。

“那……我們會死嗎……”話音好似要碎了似的。陸子溶回頭,見對方半低著腦袋,抿著唇,像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陸子溶移開目光,淡淡道:“我已將島上見聞寫好交給外頭的堂眾,隻要他們四個能有一人活下來,消息就能送回京城。”

他一頓,“此番出海本就凶險萬分,我以為你早就想好了。”

“還是說,要我騙你什麽?”

外頭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響,陸子溶數著每一層的人數,敵人大多下來了,但甲板上還留著兩三個。隻要甲板上有人,就不好直接從水裏逃走。

靜默中,傅陵往前靠了靠,雙臂環住他的腰,下巴放在他肩上,輕聲道:“你說,倘若我年少時不曾誤入歧途,不曾與陸先生為敵,我們如今是什麽樣?”

“我剛剛監國那兩年,等陸先生從涼州任上回來,我仍然會去接近你,與你一同治世安邦,讓你看見我的本事。那樣你就不再當我是孩子或者學生,會覺得我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等贏得了你的欣賞,我再要求照顧你的起居。陸先生當我是報答師恩,一定不會拒絕。我很會照顧人的,而且了解先生的喜好,先生被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然後習慣有我在身邊……”

“若這時候先生還不動心,我就學你從前的卑鄙手段,給你下藥。我來捅破窗紙,把我的心意擺在你麵前迫使你選擇;若你還是拒絕,我就進宮去,和父皇說我要娶我的太傅。他一定把我打一頓,罰我在乾元宮裏跪著,陸先生聽說了,不忍心看我受苦,會來替我求情。”

“隻要陸先生開了這個口,就是我的人了。”

“從那之後,再沒誰能攔著我們。我不在乎外人怎麽說,我隻想一輩子和陸先生在一起。那才是我想要的一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這些事……”傅陵把臉埋在他肩窩裏,圈住他的手臂緊緊勒著,“在另一個我沒有誤入歧途的時空裏,是不是真的發生了?”

陸子溶一直在看外頭情形,對身邊人那些廢話隻是聽了一耳朵,直到被他勒得喘不過氣,才認真想了想他的問題,“你想聽真話,還是想聽我騙你?”

“都想聽。”

“騙你的話,你很了解我,若你真的做了這些事,我的反應大概就是這樣。我不敢妄談一生一世,但若在那個時空裏問我,我也希望如此。”

這話並沒給傅陵帶來安慰,他的神色反而愈發緊張,“那真話呢?”

“真話是,”陸子溶一字一句道,“你設想的這些,在「經年」時限之內,根本就做不完幾步。二十年一到,你甚至不知上哪找解藥。”

海浪聲混著翻箱倒櫃聲,還有人的喊聲罵聲,充滿了整片天地。

傅陵當然明白,陸子溶是想寬慰他,讓他不要自責,不要把一切結果歸因於自身,讓他明白人生在世不能拒絕的無常。

可他還是不甘心,他們明明可以深愛彼此,他是有多麽無能,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糾纏了一世,卻什麽也留不下,就此分道揚鑣。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牽絆,來生轉世,茫茫人海認不出怎麽辦?

想至此,他忽然抓住陸子溶的雙肩,將他強硬地按在牆上。他捧著陸子溶的臉頰吻下去,動作溫和纏綿,似乎永遠不打算停止。

陸子溶很快失去了耐心,抬手要推開他,卻被他鉗住手腕堵在牆上。

傅陵俯身貼在他唇邊,沙啞道:“陸先生,我們商量個事,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