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花繼絕代表使團呈上草擬的文書, 上麵詳細列了歸附大舜的事宜。陸子溶快速看上一遍,其各項條款中規中矩,並無明顯偏向。

他看後交給石寅, 果然, 石寅氣勢洶洶道:“依本官所見,這裏頭有幾條得改一改。”

花繼絕彬彬有禮:“石司長但說無妨。”

“這些年大舜為涼州投入不少, 如今國庫不充, 沒那麽多閑錢再給涼州。歸附之後,涼州沐**恩澤,與整個舜境互市往來, 本就是一樁得利。所以此時, 涼州理當拿出誠意。”

“涼州歸附後,所有官員必須經過大舜的考核方能任命,涼州官府內須有五成官員是舜人;大舜也要在涼州駐軍,現有涼州官軍悉數歸大舜派駐的總兵管轄, 原涼州官員不得保有私軍。”

“一應交接事務均在涼州辦理, 費用自當由涼州官府負責。從涼州入舜的官道和商道,也由涼州人自己負責修葺。至於減免賦稅, 涼州今年並無災情, 這要求實無依據, 就刪去吧。”

“另加上一條——日後涼州與大舜便不分彼此,涼州的製鹽之法也沒必要再藏私, 不如傳授全國, 讓所有臨海州府都能製出涼州鹽。”

石寅大言不慚地說了幾條, 聽得陸子溶蹙眉。這是打定主意涼州會無條件服從, 所以要求提得無所畏懼。

陸子溶望向花繼絕, 看不到他的眼神, 隻見他仍舊淺淺笑著,笑得有些晃眼。那自信的模樣像極了與對方有約在先,打算用涼州人的妥協換取丞相的青睞。

然而花繼絕徐徐開口,說的卻是:“涼州人靠製鹽為生,若大舜人人學會了製鹽之法,涼州百姓的生計又當如何維係?”

石寅的臉色冷了下來,盯著這個眼瞎的年輕人,咬牙道:“花繼絕,你可是幽州派去涼州的,你是舜人!這時候該為誰說話,想不明白麽?”

使團成員議論紛紛,顯然是沒想到舜朝會如此明目張膽地占涼州便宜。

而花繼絕稍稍揚起下巴,唇角的笑愈發深了,猶如三春暖陽,融化了一室蕭瑟,晃得人移不開目光。他輕快道:“我在涼州官府做事,自然為涼州人說話,這有什麽想不明白?”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安靜下來,隻有石寅豎目瞪眼,臉紅脖子粗,高聲道:“你難道在涼州待一輩子?!隻要你回到大舜官場,就要遵守這裏的規則!大舜官場由誰掌管,不用我說你也明白吧?”

下頭有明白內情的人懸起了心,這就是明晃晃是威脅啊。

“大舜官場——不是由皇帝陛下掌管麽?”花繼絕背著手從容上前,朝座上一揖,“陸太傅,這位石司長提出的條件,恕涼州不能答應。”

“陸太傅,”石寅氣勢不減,“既然無法達成一致,今日便先到這裏。待我們分別回去商議後,改日再談吧?”

“也好。”陸子溶麵上淡淡。

隻是在石寅氣鼓鼓地回屋後,陸子溶去了使團休整的屋子,見眾人已收拾得差不多,便來到花繼絕麵前,朝對方一禮。

靠得近了,陸子溶不知為何心跳得很快,大抵是天氣悶熱,還有些喘不過氣。在這種怪異的狀態下,他有一瞬竟忘了自己要說什麽,怔愣片刻後,才垂目開口:“可以請花公子吃一盞茶麽?”

無論是官府客卿還是使團團長,都不是正式的職務。陸子溶以「公子」相稱,意圖非常明顯,這是私事。

“還是改日吧,不好讓大家等我一個……”

陸子溶注意到,對方不由自主地往後邁了一小步。他心裏一涼,絕塵公子美名遍天下,若是他主動邀請,即便是政敵也很少直接拒絕。

然而使團眾人卻道:“還要再收拾一會兒,這可是陸太傅……”

花繼絕被同伴賣了個幹淨,隻得不情不願地跟陸子溶去了裏間。

“這是雙葉薄荷茶,今日這樣將夏未夏的天,消暑再好不過。邊境之地不興這個,你嚐嚐可用得慣。”陸子溶深諳待客之道,親自滿上對方的杯盞。

花繼絕舉杯便飲,杯盞擋住表情,不知為何,陸子溶覺得他此刻有些局促。

“今日之事,陸太傅不必憂心。”花繼絕一邊用茶一邊道,“花某為涼州官府做事,自不會委屈了涼州人。這邊還有陸太傅坐鎮,太傅才是手持金印之人,不必怕他。”

“你知道金印?”陸子溶抬眸與他對視,或者說,與那塊布條對視,“石司長並非信口胡謅,他敢如此威脅你,你又全無顧忌,他日回到舜朝,你必將受丞相一派的牽製。不可為了一時意氣,不顧自身前程。”

口中吐出的話全不受控,這樣勸說對方,明明對陸子溶自己毫無益處。

“陸太傅不必擔心我,我此生都不會回舜朝。”花繼絕一飲而盡,起身告辭。

陸子溶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攔他,“這便走了?我還有些話……”

“一盞茶。”花繼絕將茶盞往桌上一敲,粲然一笑,“陸太傅說,請我吃一盞茶。”

陸子溶哭笑不得,又是自己理虧,隻得由著他去了。畢竟連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留人家是為了什麽。

涼州與大舜的第一次會麵並不愉快,石寅叫停的原因,陸子溶大約能猜到。若隻是寫信回京與丞相通報情況,那倒沒什麽;就怕趁這檔口搞出什麽騷亂,把涼州攪混了,再趁火打劫一番,就不是他能夠阻止的了。

“太傅,您有必要親自去涼州麽?”懷憂一邊扶自家主子上車,一邊勸道,“您就帶這麽幾個護衛,要是讓涼州人擺一道可怎麽辦?您若是怕那裏出什麽亂子,多派下麵的人盯著就是了。”

陸子溶無奈輕笑,“涼州人是不會算計我的。”

此番去涼州,陸子溶也是想回故地看看。如今的涼州知州仍是孔義,當初他對孔義、對涼州都是有恩的,所以並不擔心。

至於還有沒有其它的意圖……

陸子溶覺得自己心裏隱隱懷著見不得人的希冀,由於太過隱秘,連自己也無法覺察。

從秦州官府到與涼州的邊境,四下越來越荒涼,陸子溶身邊一輛樸素的車駕便越來越顯眼。往來涼州的大多是富商,樸素到過分的車很難不惹人生疑。

陸子溶吩咐車夫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追到了涼州城的鬧市。然而當他到達時,車停在路邊,車上已空無一人。懷憂將車廂檢查一番,什麽也沒發現。

是自己緊張過頭了麽?陸子溶用指骨刮開蹙起的眉頭,下車在街市中閑走。

自打孔義出任涼州知州後,這塊千瘡百孔之地總算免於戰亂,僅兩三年便明顯富庶起來。這條街店鋪林立,小販叫賣、行人往來不輸大舜其餘州府,再見不到從前的饑饉。

不過製鹽、販鹽的店鋪占了幾乎一半,不僅是因為涼州人有製鹽的獨門秘方,更是因為在稼穡鑄造等方麵,涼州人的手藝跟不上,賣不出好價,便漸漸沒人做了。

陸子溶順著人流前行,被他們帶到一條全是歌樓舞榭的街上。玉盈會沒落之後,涼州湧現出多家樂坊,直接湊了一條街。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了,自然有閑錢到這種地方消遣。

“心月樓?”陸子溶望向最為繁忙的一家歌樓。懷憂奇道:“開遍大舜的心月樓,都開到涼州來了?”

這話讓一旁的小販聽去,她熱情地解釋:“這家店和大舜的心月樓沒有關係。當初這家的老板重金延請花青天題匾,花公子落筆就是這個名兒。”

聽到花繼絕的名號,陸子溶莫名渾身不自在。懷憂全無察覺,“倘若日後大舜收複涼州,也不怕真正的心月樓找他們算賬?”

“真正的心月樓不會找他們算賬,隻會見他們做得好,收並了他們。這個花繼絕,做得一手好生意。”陸子溶沉聲道,“老板,這心月樓掌櫃的是什麽人?”

“唔,掌櫃的姓沈,他家女兒原本是玉盈會有頭有臉的沈書書姑娘,前些年獲了罪。好在有花青天幫忙,把玉盈會抄沒的錢財用來重建樂坊,沈家才得了生計。”

玉盈會,沈書書,花繼絕……陸子溶凝眸思索,這些事似乎有什麽聯係。

陸子溶問完話,隨手在攤子上買了一對香囊。此時心月樓大堂人聲鼎沸,台前圍著裏三層外三層的觀眾,陸子溶進去看清台上,著實一愣。

這人不是——花繼絕嗎?

花繼絕一身勁裝執劍而立,雖看不到眼神,僅憑傲然的身形,便被那意氣風發的姿態所感染。陸子溶忽然覺得今天穿得多了,分明沒有那麽熱,到了聚集之處便感到渾身躁動不安。

一旁的觀眾告訴陸子溶,這位花公子今日在此設擂,打擂者若勝過他,他便答應對方一件事,反之亦然。

花繼絕是官府客卿,手中握有不少權力,可涼州百姓知道他的為人,而且從未聽聞他有武功在身,所以無人貿然上台。

這一出是為了吸引誰?陸子溶很快冷靜下來,盯著台上的身形。

片刻之後,人群中竟真有人跳上台,從袖中抽出短刃,直向花繼絕刺去——

接下來,涼州百姓們第一次見識到了會武功的瞎子是如何打架的。花繼絕不必看對方的出招,竟能準確感知對方下手的位置,一招招化解攻勢,再趁對手震驚受挫之時將其掀翻在地。

台下有懂行的給眾人講解:“花青天感受到風聲和氣流,就知道對方往哪打了。”

而陸子溶看得更透,花繼絕出招的時機十分巧妙,掩蓋了他雙手無力、下盤不穩的事實。身法如此出色之人,力道卻遠遠不及,他不會是受過什麽傷吧?

這個花繼絕身上,似有不少秘密。

第一個挑戰者倒下後,人群中忽又跳出幾人,不顧擂台規矩,一齊向花繼絕攻去。陸子溶望著他們周旋,發現這幾人同第一個打擂者一樣,都穿著極為樸素的粗布衣裳,扔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樸素得就如同……

如同……他們從秦州跟了一路,跟丟了的那輛車。

花繼絕招架著那些人的攻擊,逐漸後退,直到靠在櫃子上。那裏有一排茶盞,他用劍試了一下位置,忽而發力,將一個個茶盞分別向對手送去——

啪!啪!

……

“天啊,是精準之術!”

“瞎子怎麽去學這個?”

幾名打擂者每人臉上砸了個茶盞,滿臉是血倒在地上。

“好!”人群中爆發出叫好歡呼聲。

第一個被打倒的人站起來想跑,卻被花繼絕一手拎回來。他把地上每個軟趴趴的人都拎在手裏,道:“方才說好的,若是輸了,便要答應我一件事——”

聽到這句,陸子溶擠到隊伍前頭,恰聽見了對方壓低的話音:“告訴你們主子,涼州三千兵力分布在城中各處,郊野也都有民兵守衛。丞相大人若玩得起,我花繼絕奉陪到底。”

說罷,他用力一推,手中之人被他推出人群,“小沈,扔出去!”

幾名打擂者被心月樓夥計扔出了門。

陸子溶將方才的見聞串在一起,他猜得不錯,石寅叫停與涼州的談判,定然另有所圖。隻不過石寅低估了這位「花青天」,派幾個打手就想攪亂涼州,當真癡心妄想。

“今日擂台已畢,諸位散了吧,餘興未盡的,可以在樓裏看看歌舞吃盞茶。”花繼絕不忘給心月樓招攬生意。

“花青天,今日為何在此擺擂啊?”

“明日還來嗎?下次什麽時候?”

“我家小姑娘喜歡您喜歡得緊,我想下次帶她來看您的英姿!”

百姓們問題很多,花繼絕一一應付過去:“今日是臨時起意,往後不來了……”

陸子溶長身而立,沉默著站在台前,眼見圍觀眾人都被花繼絕打發走,忽然開口:“像你方才那樣擊打茶杯,若是我的話,側過臉便可用鼻梁回擊。精準之術中,所用攻擊之物應盡量細小,你若技巧嫻熟,先擊碎茶杯,再用碎片傷人更佳。”

他說著上了台,他知道對方能分辨出自己的聲音,卻不明白花繼絕為何渾身一僵。

“再同我打一場吧,”陸子溶緩步上前,抬手便打,“按你的規矩,誰輸了便為對方做一件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