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最初陸子溶猜到原委時, 尚未有什麽感覺,就像從前每次傅陵為了他而負傷,他都沒什麽特別的感覺。該說的都說了, 聽不聽是對方自己的事。

但他還是想弄清本末, 便輾轉打聽到長往殿眾人的臨時居所。一見到那位仙長,對方就一根手指擋在唇上, 道:“別問。忘記來路, 你就看見前路了。”

陸子溶抿唇,半晌之後,低低問了句:“他……真的死了嗎?”

“真的?”那仙長輕笑, “你並不真的在乎他是死是活, 不是麽?”

陸子溶愣住,他的確不怎麽在乎,卻一時手足無措。那天夜裏他回到住處,外頭傾盆而雨, 就像……芭蕉小築的第一場夜雨……

塵封許久的往事湧入腦海, 陸子溶竭力克製,仍無法掩去眼角眉梢掛著的恨意。

他對傅陵百般關愛十餘年, 付出了多少真心。可傅陵卻使他聲名掃地, 對他肆意羞辱, 甚至眼睜睜看著他死,也不願拉他一把。

這種忘恩負義的畜生, 就該遭天譴, 天打雷劈, 萬劫不複!

陸子溶後悔當初對傅陵施刑時, 不曾親自動手。

這些年來, 他曾經恨過齊複, 恨過朝中奸黨,恨過入侵者的鐵蹄,甚至恨過少年時將他視作異類的田州人。但沒有一個人像現在這般,讓他如此生動而真切地恨著。

在重生時,得知真相時,被追著道歉和補償時,午夜夢回前生時,他都不曾感到強烈的恨意。他閱盡千帆、淡看紅塵,是不斷走向死亡的人,凡俗中諸般恩怨,並不能輕易使他動心。

可在傅陵為他而死後,他終於開始恨了。

這算什麽?挾恩圖報?誰允許他為自己而死了?死了就能償贖罪過、得到原諒了麽?他憑什麽覺得擅自去死就能管用?他的命就那麽值錢?

就著恨意,陸子溶寫了大量文章,一改往日深沉溫厚,而是嚴辭痛罵傅陵的無恥行徑,寫完便收進木盒。後來詞窮了,他在想到傅陵時,便隨便抓來身邊事罵。

他的文風愈發淩厲逼人,不過隻是在自家書房,次日一早便又是淡漠清冷的絕塵公子。

這樣也好。死而複生之人,需要個東西提醒自己正真實地活著,比如發自內心的恨意。

陸子溶想等攢多一些,就把這些通通燒給傅陵,讓這人看看即便死了,也不會被諒解。

畢竟找不到屍身,又不能親自將此人千刀萬剮來報複。

幾日後,出使邊境的一行人自京城出發。這樣的車隊通常不會引得百姓的注意,可不知是誰把「絕塵公子也在車上」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車隊便遭受了百姓圍觀。

離開京城時,陸子溶車廂外被人擲滿了花枝,連他懷裏都抱著兩朵。他無奈地將自己揀擇幹淨,問一旁侍立的懷憂:“今日邊境的奏報和信函還沒到麽?”

自兩年前濟王案後,陸子溶孤身回到京城,卻沒把致堯堂留在身邊,而是讓海棠接任堂主,帶領眾人回歸江湖。這兩年看他們行俠仗義安然自在,陸子溶便不欲再將他們牽扯到朝堂紛爭中。

所以此番出行,他隻帶了陸府幾個侍從。至於護衛之事,則由白忠帶過的一隊禁衛軍負責,陸子溶信得過。

沒有致堯堂,所有的通信都要走官道,就多了麻煩。懷憂回稟:“送去石司長那裏了。”

陸子溶略一蹙眉,沒說什麽。

可其後幾日,每日的各方書信他都沒見到。他不介意讓石寅先看,但石寅看完後竟一封也沒有呈給他。

最後,他隻得傳了石寅到自己車上。

石寅早打聽過他所為何事,大大方方坐了,“陸太傅是清貴之人,下頭那些瑣碎的醃臢事,由我來操心便是,哪敢煩擾您?”

“瑣事我的確不關心,不過石司長這些日子收的所有文書,都是瑣事?”陸子溶淡淡掃過對方,“涼州來信了麽?”

聽聞此問,石寅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慌亂,他別過頭,話音不自覺提高:“涼州嘛……嗯,就是談收複的事嘛,他們……沒說什麽,就是一貫的說法……”

陸子溶聽他支支吾吾,沉聲道:“在抵達之前,使團收到的所有文書我都要看。”

石寅黑了臉,嘴角勾出一抹輕蔑,抱臂翹腿,“陸太傅尚不清楚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使團以你為首,是因為涼州百姓認你的名頭——僅此而已。”

“齊務司司長石寅,”陸子溶失去了周旋的耐心,冰冷話音叫他大名,“倘若我想,可以動用禦賜金印命令你呈上文書。”

舜朝的規矩,出使境外時,皇帝會給使團之首賜一枚金印,代表絕對的權力。不過每一次使用金印都要詳細記錄以備查驗,手續繁瑣,從前使團內出現衝突極少鬧到這一步,往往隻在危急存亡關頭才會動用此物。

因為文書送到誰處而動它,當真有些可笑。

一聽陸子溶要擺出金印,石寅立刻收起輕蔑,表情漸漸變得憤怒。他嗖地一下站起來,手拍在桌上,怒目相向,“這點小事用什麽金印?陸太傅,你還嫌朝堂不夠亂嗎?!”

留下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兩句話,石寅大步往外走,在門口高聲吩咐:“以後所有文書都先送來陸太傅這裏,待他一一看過再給我!”

說著,他狠狠瞪一眼陸子溶,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陸子溶默默歎息,金印在他手中,他固然擁有絕對的權力,但倘若他一味打壓石寅,那就是與尹丞相作對。

此後半途,陸子溶每天被一摞摞的文書淹沒,卻也每天沉下心看上一遍。

涼州的確對收複之事態度積極,大舜使團還未到邊境,那邊的使團就已組建好了。陸子溶纖長手指劃過使團首領的名字,他叫花繼絕。

繼絕世,舉廢國。很有野心的名字。

陸子溶在涼州多年,從未聽過此人的名號,隻知道是涼州官府的客卿。他招來隨從,吩咐打聽這個花繼絕。

手下隨從打聽某人,往往會送來一遝文書,詳細記錄此人生平。可實際上,有關花繼絕的消息隻有薄薄一頁紙。

涼州官府時常從舜朝借調能人指點政務,一年多以前,花繼絕經幽州官府舉薦而入涼州。此人在任期間深得民心,人稱「花青天」,然而此人目盲,叫著叫著就成了「瞎青天」。

奇怪的是,此人的出身履曆一概查不到,就連官府中人也覺得是高人臨世,不去追問他的來曆。提供消息的人也勸他不要多管,畢竟此人在政務往來上從不刻意為難,反倒是問他的經曆會將他惹惱。

陸子溶看完後,關心的並非花繼絕的來頭,而是一年多裏他做了多少事,竟讓人這樣為他說話。

使團在路上晃悠了大半個月,到達時天已熱起來。石寅上任後,把齊務司在邊境的常駐地換成了秦州。陸子溶不願搭理秦州官場,才安頓下來便向涼州去書,邀請對方入舜會麵。

派人深入舜地,這聽上去不是個涼州會答應的要求。但陸子溶很快便收到回複,信是知州孔義親筆所書,對他的提議欣然表示同意。

雙方在秦州官府會麵。涼州使團有十幾人,石寅拿著名單,連著念了幾遍「這花繼絕是幽州過去的」。

陸子溶知道他什麽意思。隻要是舜人,將來就可能返回舜朝;隻要身在舜朝,就不可能不受舜朝官場的影響。

而舜朝官場,如今是由尹丞相把持的。

讓一個舜人帶領使團,又有誰能為涼州說話?可涼州本就無人可用,孔知州總不能自己來吧?

以一己之力對抗時局,陸子溶這麽多年都沒做好這件事。

他孤單極了。

會麵當日,在秦州官府正廳,陸子溶身著正一品官服高坐主位,桌上放著明黃色絹布包的印鑒。

時辰到了,門口的侍從唱道:“涼州使者到——”

禮鍾敲響,陸子望向門外的隊伍,根據先前所得的線索,他猜測那名叫花繼絕的是位仙風道骨**不羈的老人。

然而當他真的見到使團團長時,發現此人冠服齊整,身量高大,寬肩窄腰,眉眼間纏著一塊布……

看這容貌,分明是個弱冠的青年。

青年步履穩健地上堂,雖然看不見,卻走得不偏不倚,舉手投足間盡是朝氣。他朝陸子溶端端正正地作揖,用清亮的話音道:“涼州花繼絕攜使者拜見大舜太傅及諸位長官。”

明明是嚴肅的場合,此人說著話,竟在唇角挽起一個笑。

望見那個笑容時,陸子溶驀地怔住。五月暖陽穿過屋頂,鋪灑在蒙眼的麵容上,好看極了。有一瞬間,陸子溶突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處,整片天地似隻剩明朗的笑意。

他似乎有很久很久,沒見過陽光了。

“陸太傅?”身邊人的呼喚打破了過長的沉默。

“哦……見過諸位。”陸子溶匆忙回禮。

“我發的什麽瘋,”他暗自心想,“我又不認得這個叫花繼絕的家夥。”

作者有話說:

明天10點見-下周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