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陸子溶驀然驚醒。

他仍在禁衛軍的住所, 天初明,兵士大多睡著。他感到兩腿間冰涼黏膩,便趁無人注意, 找了個房間更衣梳洗。

怎麽會做這麽個夢?他是兩日前碰的傅陵, 但那時隻為解毒,自己並未釋放, 攢得久了做個春夢倒不奇怪。

夢到傅陵也不奇怪, 畢竟白日裏還差點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奇怪的是,在生死之際傅陵和他說的話,帶給他的感受……總讓他覺得, 一路走來似乎錯過了什麽。

不過他這一生錯過的太多, 如今他和傅陵都行將就木,討論愛欲就像討論仇恨一樣毫無意義。

……

將近清晨時下起了雨,雲層遮蔽,天從未亮起。東宮的一間廂房裏, 海棠熬了通宵, 翻看的卻都是些醫書。

顧三推門進來,行禮道:“回堂主, 這幾日都沒有截獲信使, 但我們在燕州的據點送了隻白鳥過來, 說自燕州本地駐軍向京城進發後,又有中州兵馬途徑燕州, 看方向是往京城去的。”

“好!”海棠一拍桌子, “再一日, 不, 最多兩日, 援軍就會趕到, 到時候就看陸堂主的了。”

她臉上掛著笑意,隨口問:“傅陵現在如何了?你給扔哪去了?”

“大夫說怕感染,就送去梧桐小築了,新建的房子,又是二樓,幹淨些。東宮的大夫和我們自己人都看過了,死不了。”

聽見這個名字,海棠愣了愣,也沒說什麽,隻道:“二樓不好把守,多留心些。”

顧三不以為意:“怕什麽,那小子現在動一下就疼得生不如死,還能跑了不成?”

梧桐小築建在芭蕉小築舊址上,自一年前建成後,室內一應物品也刻意與從前不同,且從未住人。此時樓梯口站著兩個守衛,樓梯旁的平台上小火煨著湯藥,屋門虛掩,地板上漏了一排雨滴。

榻上躺著個纏滿繃帶的男人,藥水和著膿水滲出來,胸口的一塊尤甚。他艱難地抬起眼皮,望向窗外。

這樣黑,想來仍是夜晚。這個夜晚仿佛沒有盡頭,正如他的思念與痛苦。

將此時的他安置在梧桐小築,何嚐不是一種諷刺。

他一直覺得,對於那些不堪的過往,陸子溶不可能全然不在意。可這些日子裏,隻看見了他淡然的模樣,幾乎要信以為真。

但在牢房裏,當陸子溶將匕首抵在他胸口時,他終於從對方的眸中看見了恨意。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也甘願死在昔日恩師的刀下。若他的死能讓陸子溶在最後的日子裏釋懷,他就覺得值。

可那刀尖偏了幾寸。幾寸的距離,莫非是陸先生對他這個不肖學子僅剩的寬恕?

黑漆漆的雨幕中,驀地有閃電,有星光,有片刻的明亮。

這一刻,傅陵突然很想活著。

他不想麵對離別,不想魂飛魄散後永遠失去與愛人重逢的可能,不想他以魂魄為代價換來的陸子溶的重生,如前世一樣短暫。

他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執念,似乎隻要他努力下去,就什麽都可能發生。

他看看麵前這已成囚牢的東宮,意識到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去雲州長往殿,找能徹底拔出「經年」之毒的解藥。

盡管他仍有許多事沒想明白,或許給不出那朵花想要的答案,但「二十一」已經用完,若他現在不去,陸子溶真的會死。

可是……要怎麽去呢?

傅陵試著動了動手指,立刻感受到一股鑽心的疼痛。

在被「淩遲」時,傅陵感到自己的皮肉被削了一層,但筋骨傷得不重。他撐著床榻艱難坐起,筋肉牽連拉扯,疼痛頓時洶湧而來,他愣是撐住了沒倒下去。

這疼痛並不比在牢房裏受的更多,但他年少時便聽陸先生說過,疼痛是無法適應的,每一個落在身上的疼痛,都會結結實實地疼下去。

那時陸先生指的是權謀算計,不是身體,更不是情愛。

而他現在終於明白了這句話,這麽些日子過去,他從陸子溶處獲得的痛苦一分不減。

他小心地轉身下地,搖搖晃晃站起來。無法適應疼痛,但可以控製身體的顫抖,穩當地邁出步子。

滔天的痛苦他也能忍受,隻因心懷執念。

這間屋子裏,匕首、佩劍和銀針都讓人收去了。傅陵現在這副樣子,不能沒個防身之物,他忍著疼痛在屋裏轉了一圈,最後盯上桌上的荷花書燈。那燈的頂部尖細,或可傷人。

隻是他清楚地記得,他前世曾用這盞燈……羞辱過陸子溶。

刻意避開,卻還是漏了一樣啊……

他閉了閉眼,靜默良久,到底拿了那東西走向窗邊。

隻樓梯外有人看守,大約是沒想到他能忍住如此劇痛。若是健全時,他能輕易翻下窗台,可如今……

他將床榻上的布料結成繩,一端拴在屋內,另一端抓在手裏。接著他裹了件外披,抬腿要上窗台。邁了這麽大一步,尚未愈合的傷口刺啦一聲扯開,血跡染紅了繃帶。

他咬咬牙,繼續邁第二步。

一步步的疼痛疊加起來,他幾乎要被淹沒,用執念化成僅剩的一絲清明,支撐他翻出窗外,就著繩子的力道爬下濕滑的牆壁。

然而傅陵的步子越來越虛,行至中途,偶一趔趄,搖晃的繩子將他甩到牆上,重重地撞到了堅硬的磚石。

劇痛在一瞬間奪走了他全身力氣,抓繩子的手鬆開,接著便是砰的一聲——

他從兩丈高的地方摔在地上。

身上各處的繃帶都現了紅,好在落點在一片草叢,沒讓他斷了骨頭。他苦苦掙紮,將「陸子溶」三個字在心頭舌尖滾了百遍,終於磨出些許起身的力氣。

可是,方才落地那一聲太過響亮,在他打算繼續脫逃時,聽見不遠處傳來喊叫聲和腳步聲。

……

長生殿後的主屋裏,尹必從後門進來,褪下托滿雨水的玄色鬥篷,對正堂坐在主位上的人道:“王海拿著諭旨,已從角門出宮。”

座上之人闔目,手腕上纏著軟莖,一朵花開在手背,另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花瓣,沒有睜眼,也沒有回應。

對這樣的反應,尹必早已習以為常。那花是長生殿的仙長給的,自然比他的話更要緊。

一室安靜被砰的一聲開門打破,傅治抬起眼皮,見傅階大步進屋,陰騭地望著他,嘴角勾出冷笑,“我再問最後一次,玉璽在哪?”

傅治也回了個冷笑,外帶一聲輕哼。

“還是不肯說?”傅階負手踱步,“先前陸子溶給本王支了個招,說若想要什麽人就範,就要拿他最在乎的東西來脅迫。可我想著,父皇整日念叨著長生殿,似乎也沒什麽在意的東西……”

隻在聽到陸子溶的名字時,傅治的瞳孔緊縮了一下。

“不過仔細想來——還是有的。”傅階突然高聲命令,“來人,將他綁上!”

幾個隨從衝過來,把傅治的手腳腰部和椅子綁在一起。接著,一個蓬頭垢麵的人背縛雙手被推進屋,她雙腿有疾站立不穩,由著人架著。傅階捏起她的下巴,逼迫她與傅治對視。

“憐兒!”傅治驚呼,下巴幾乎掉在地上,“傅階,你要做什麽?!那可是你母親!”

“你興許還不知道,你心尖尖上的太子被陸子溶捅了三百多刀,現在就剩一口氣吊著。父皇沒見到那慘狀真是可惜,今日我就邀父皇一起,瞧瞧將人淩遲是怎樣的風景。”

傅階一抬手,一名隨從毫不猶豫地扯開沈妃的衣襟。另一名隨從持刀上前,他是跟著呂不為去東宮觀刑的,學了點皮毛,第一刀便直接劃在沈妃的胸口。

鮮血刺目,她嘴被堵著,隻能發出痛苦的嗚咽。而傅治渾身發抖,拚命掙紮卻離不開椅子,顫聲道:“你……你放開憐兒!她生養你這麽些年,連謀逆都幫著你,你這個逆子!怎麽可以對你母親……”

傅階漫不經心,“我本無意弑父弑母,但倘若你還是不說玉璽藏在何處,我就隻好在你的憐兒身上捅個三百多刀,等她血盡而亡,再送你們合葬了。”

半晌沒等到回應,便又是一刀劃下去。隻用了半刻,沈妃已麵目全非,渾身血流如注。傅階取下她口中布條,淒厲叫聲充滿屋室。

傅治漲紅了臉,起初還能罵上幾句,而後便漸漸說不出話來。一陣詭異的沉默後,他突然大喊:“在南湖的淤泥裏埋著!”

一個陰狠的笑容漸漸在傅階臉上綻開,他擺擺手,隨從扔掉了刀,將沈妃往邊上一推。她腿腳無力,徑直撲倒在地。

“走,”傅階從齒縫裏咬出,“去禦花園,搜查南湖。”

一行人迅速離開長生殿。之後,藏在外頭的陸子溶和白忠便進了屋。一見屋裏情形,陸子溶眉頭微蹙,去查看沈妃的狀況,白忠則帶手下給傅治鬆綁。

“這個濟王,他竟用自己的母親……”白忠恨恨道。

陸子溶則神色平淡,給沈妃出血最重的幾處簡單包紮了一下,讓人去找大夫。他望向椅子裏驚魂未定的傅治,沉聲問:“陛下和濟王說了什麽?”

傅治麵容呆滯,“朕告訴他,玉璽在南湖的淤泥裏。”

白忠一聽就急了:“南湖雖大,可他那麽多人手,全翻一遍用不了一日。若他找到玉璽,擬旨就更快了,到時候他昭告天下,而援軍尚未趕到……陸公子,我們怎麽辦啊?”

陸子溶沒有理會他的這番設想,接著問:“那麽,玉璽真的在南湖的淤泥裏麽?”

“不、不在南湖,它在——北湖的淤泥裏。”

白忠哭笑不得,“您怎麽不說個遠點的地方……他們找完南湖沒見著,自然會去翻北湖啊。”

“不隻是玉璽,”陸子溶眉頭下壓,“怕就怕濟王在南湖找不到東西,惱羞成怒,對陛下動手。”

“陸公子所言極是。那我們如何是好?”

“無論濟王是對陛下動手還是矯詔登基,後果都不可估量。”陸子溶緩步走到白忠麵前,深深望著他,“白統領,動手吧。”

白忠慌了,“可是,之前不是說等援軍趕到麽?我昨夜隻勸服了一部分將領,他們來不及告知手下所有兵士……若到時候宮裏出了亂子,外頭援軍興許還在路上,我們真的要賭嗎?”

“寧可亂了宮裏,也不能亂了天下。”

傅治坐到沈妃身側的地上,紅著眼眶察看她的傷處。陸子溶隻得示意白忠一同離開,道:“請白統領立即調動除長生殿外的所有禁衛軍。另派一隊到後宮去,將所有皇嗣集中護衛,倘若那三個都活不成,大舜不可後繼無人。”

“我現在去東宮,帶致堯堂來與你會和。”陸子溶往外走著,雨水的涼意愈甚,到門口時他無端眼前一花,在門檻上絆了一腳,竟驀地向前一嘔,被雨打濕的石板地上綻開鮮紅。

最後這一次,來得這樣快啊……

陸子溶蒼白的嘴角勾起一抹無力的笑。

……

芭蕉小築外,傅陵不顧一身裂開的傷口,跌跌撞撞向角門跑去。東宮有一處角門地處隱蔽,藏在矮木叢之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封死的,這大雨天斷不會有人把守。

可他忘了,陸子溶對東宮的熟悉絲毫不比他少。當他終於比追兵先到達角門時,看到顧三帶著幾名手下守在那裏,人人披堅執銳。

一路奔跑愈發撕裂了傅陵的傷處,他朝顧三道:“我要去給你們陸堂主找解藥!他身上的毒年限已到,再不解就撐不住了!你若不放心,讓人跟著便是,我絕不逃走!”

顧三仿佛沒聽見,左右看了看,身邊的堂眾遂操起武器向傅陵打去。

若是在平常,傅陵一個人也打不過這麽多致堯堂的人,何況是渾身帶傷。但他的目的是逃跑而非殺人,便舉起銅燈接下對方的刀槍劍戟,暫且周旋。

動作牽扯了傷口,傅陵忍著劇痛招架對方攻勢,到底讓人在手臂大腿砍了幾刀。新傷疊舊傷,鮮血融在雨裏,力氣漸漸流失,傅陵仍固執地不肯倒下,從被雨水模糊的視線中極力找尋門口的位置。

他還分出些精力注意身後,見幾名追兵漸近,他們大多手持長-槍,槍尖直直指著傅陵。傅陵見此情形,心思一動。

在那幾柄槍靠近他時,他忽然使出全身力氣,推倒正與自己纏鬥的兩人,而後將銅燈尖銳的頂部對著顧三,高聲道:“你的主子想必告訴過你,不能殺我!”

說著,便猛地向對方攻去。

他這種發力的方式十分刁鑽,對方無法接下銅燈的攻勢,通常的應對辦法是反擊。但傅陵身後是密集的槍尖,倘若將他向後推出,被槍尖胡亂紮在身上,極有可能瞬間斃命。

因此,顧三僅剩的解法是朝側麵躲開。

一旦他讓出空隙,傅陵就能直接穿過屏障,從角門離開。角門外拴著幾匹馬,再想抓他就難了。

這是他在電光火石間想到的計策,本以為完美無缺,對方斷然不敢用他的性命冒險。誰料他才前行兩步,顧三竟立即拔劍,做出接招的架勢,冷冷道:“你有什麽不能殺的?”

“陸堂主說你向來不安分,隻有死人才聽話。從前留你是因為有用,事到如今,你還當堂主舍不得殺你?”

像雨點劈啪打在石板地上,涼薄話語驀地將傅陵的心髒砸穿孔。他渾身僵住,可攻勢已無法收回,顧三的劍連燈帶人向上一掀,力道極大,直直把他送到追兵的槍叢中。

傅陵看著自己滿是傷口的身體緩緩倒下,長-槍-刺穿了他的肋下、側腰和大腿,寒涼雨簾中摻入了噴湧而出的鮮紅。

可他聞不到血腥味,也感覺不到傷處的疼痛。唯一在疼的地方是心口。

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最後隻剩混亂的色塊,仿佛大千世界本就如此虛幻,連他曾經擁有的真實也是虛幻。

他仰麵倒在地上,眼中隻剩穹幕亙古的黑,原本冰冷的地麵被鮮血墊得溫熱。他想,他大概要被黑夜吞噬了吧。

自打重生以來,他一直猜測陸子溶到底有多恨他,他要做到何種地步才能化解。但他並不覺得陸子溶想要他的命。

畢竟,即便他前世有再多不是,也從未對陸子溶動過殺心。

可直至今日才發現,他犯下的罪孽或許比自己以為的更多。

他的陸先生是人間謫仙,如此清貴高傲不染塵;而他是爛泥裏爬出來的偽君子,醜陋汙穢,渾身是下賤的惡臭。他以下犯上,該當重判。

能遠遠看一眼陸子溶,都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可他不僅做了陸子溶的學生,還得到了那麽多的關愛,卻仍不知足,對尊敬的先生做出那種事,當真無恥至極。

那是陸子溶啊,絕塵公子陸子溶,他傅陵算什麽東西,他也配?!

雨水拍打之下,傅陵通身溫度漸漸消退,隻剩肩上那個「賤」字仍然滾燙。傷處的疼痛忽然鮮活而劇烈,肆無忌憚地懲罰著賤人。

傅陵緩緩闔目,在洶湧的疼痛中被撕碎。

他該死。

死上千百次,十八層地獄滾一遍,都是他活該。

作者有話說:

今天繼續三更,4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