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天, 一身灰土的傅陵在門口站了很久,悵然若失的眼神中夾著隱秘的悲傷。值守的侍衛都說,總覺得太子殿下要哭出來了似的。

之後的一段日子, 陸子溶從白鳥腿上的書信裏得知了不少玉盈會秘聞, 他一一回複,教給致堯堂如何繼續探查。

十二月初落了一場大雪, 放晴時恰好日光溫暖。

一身雪白的鳥停在窗前, 陸子溶的身子較先前好了不少,挪到窗前這樣的動作已不成問題。屋裏添了火盆,他取下書信, 坐到火前讀起來。

正思索著, 外頭傳來兩聲輕輕的叩門,一個聲音問:“陸先生醒著麽?”

此人不會是傅陵,不然在他麵前不會如此小心。陸子溶遂道:“進吧。”

見到來人時,他微微一愣。李願是東宮客卿, 跟隨主人來到邊境並不奇怪, 可想到前世的經曆,他很難將那些陰沉心思與眼前這個麵目和善的年輕人聯係起來。

“找我何事?”陸子溶問。

這一問弄得對方有些窘迫, 李願撓了撓頭, 垂目一笑, “屬下是東宮門客李願,先生興許不記得了。從前先生在東宮時便十分仰慕, 聽說您到了殿下這裏, 便想來探望, 看看您可有什麽需要。”

他將一個食盒放到桌上, 靦腆道:“也不知您用得著什麽, 隻帶了些點心, 給您解解悶。”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世的傅陵太討人厭了,陸子溶望著眼前這明顯不安好心的人都覺得順眼了不少。

他扶著窗邊艱難下地,要去桌上待客,“那便同我說說外頭的情形吧。”

李願趕忙上前攙住他,往外頭望了一眼,“您許久不曾出去了吧?外邊日頭好,也不冷,我扶您出去走一段?”

陸子溶縱然不愛出門,一間屋子待一個月也受不住,聽說「不冷」二字,便點點頭,裹上大氅,“我如今腿腳發軟,一段可走不了,在門口坐坐就是了。”

到了院子裏,陸子溶才發現自己也隻能在門口坐坐。

此時傅陵到前廳會見官員了,門口的桌椅空著,可再往前,院門之外卻重兵把守,一整圈圍得死死的。單看那些侍衛的身形站姿,陸子溶就知道其身手不俗。

再往上看,周圍的建築他沒有認識的,隻能看出仍是舜朝的風格,應該已不在涼州。這樣的氣候,當是秦州、幽州之類。

算不清位置便搬不了救兵,不過正好,他覺得致堯堂如今的力氣也很難對付這一圈侍衛。

陸子溶由著李願扶到靠院門口的石桌椅處,二人坐下聊起外頭的形勢。門口有個健談的侍衛,站久了無聊,便也時不時附和幾句。

陸子溶這才知道,自打玉盈會露麵之後,涼州陷入了貌似的平靜。百姓沒有鬧事,官府也沒再驅逐齊務司駐涼州的使者。舜朝將捕獲的涼州亂民悉數釋放,邊境商貿如常。

但眾人都隱隱感覺到,這不過是風雨前的平靜罷了。

正談到深入處,石桌旁不知何時又坐了個人,狀似無意問:“你們在說什麽,也給我講講?”

聽到這個聲音,陸子溶心下一凜。

李願連忙起身行禮,“回殿下,屬下和陸公子不過是在閑話家常罷了。”

“閑話家常,”傅陵挑眉,“「風雨前的平靜」莫非是在說天氣?”

聽到這裏,陸子溶已經想走了。可才一起身,袖擺便被傅陵抓住。

“我來猜猜你們說了什麽——陸先生和侍衛正在商議如何從此處逃走,而逃走之後,則和這個姓李的雙宿雙飛,快活逍遙……對不對?”

陸子溶一言不發,奪回自己的衣袖,轉身就走。

全然不顧那倨傲話音中微微的顫抖。

他不理解,若非重生一次,傅陵此時並不知道李願心懷不軌;隻是看見他們坐著說話,如何想到了這些?

不過,發生在傅陵身上的因果緣由,陸子溶不願再為之費心,畢竟與他毫無幹係。

院子裏,那侍衛歸隊站好,李願見陸子溶進去,便朝傅陵點個頭,也跟進屋裏。

隻剩傅陵一人還傻傻地站在院裏,腦海中不斷閃過前世陸子溶被李願欺負的畫麵。

許久他方才反應過來,本想做個姿態將此人趕走,但現在,好像先把陸先生趕走了。

他趕忙收起高傲的語氣,徑自向屋子裏頭追去。

進入陸子溶的臥室,傅陵發現已到了他午睡的時辰。陸子溶解開外衣上了榻,而李願正幫他掛好脫下的大氅。

他愈發來氣,待李願出門,便動手拆了桌上的食盒,見到那些點心,便盡數倒出來,“我親手做的吃食你不動一口,如今卻收這些廉價的點心……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想吃,你就是瞧不上我,是個人都比我好!”

話音再沒了傲氣,越說越委屈。

陸子溶靜靜聽他說完,然後翻身向裏。

傅陵本就沒期望陸子溶哄他,他以為陸子溶會罵他;可對方什麽都不說,這是最可怕的。

他生怕陸子溶是沒得和他說了,趕忙蹭到榻邊,竟緩緩躺了上去,和陸子溶後背隔了一個拳頭的距離。

他沒有看到陸子溶緊蹙的眉頭。

“陸先生,你不在的日子裏,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一句話出口,他的聲音便開始打顫。

“從我九歲開始到現在,十一年,有十年陸先生都在我身邊,我早已習慣了與陸先生日日相伴。”

“可芭蕉小築走水那天,我站在火場前,他們告訴我找不到你了,我……”

“我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日子該怎麽過下去了。”

傅陵忽然抓住對方放在身側的手,“我拚命找你,大舜每一個州都有我派去的人手,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你……”

“放開。”陸子溶帶了些譏嘲道,“找我做什麽?把我關在你身邊,做你一人的囚徒?這倒新鮮,從前我不過是太子太傅罷了,卻不曾聽過誰對自己的先生這般依戀。”

“我、我……”傅陵顯然是被戳中了,“我”了半晌也想不出辯解的話。

他幹脆從身後環住陸子溶的腰,將人圈在懷裏,決然道:“我隻想對你好,隻想看你好好的,你相信我!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陸子溶的話音冰冷刺骨:“放手。聽不懂麽?”

他越是這樣說,傅陵越是來勁,“我不會放的,我永遠都不會放!”

陸子溶感到身上的手臂忽地用力,自己整個身子撞在對方胸口,耳邊是對方呼吸的熱氣……

像極了前世某個旖旎的場景。

至此,他終於忍無可忍。

陸子溶掰了一下對方放在自己身前的手腕,發出「哢噠」的聲響,而後轉過身去,在對方肩膀、前胸、腰腹處的穴道上各點了一下;沒有利器隻能用手指,無法再像從前一樣致命,但製造些傷痛還是綽綽有餘。

“啊——”

傅陵突然慘叫一聲,身體蜷縮著從榻上滾下去,捂住自己腹部。

他在戰場上也受過不少傷,可沒有一種外傷能像這樣錐心刺骨,牽腸掛肚。就像……

——就像他思念陸子溶時,那從心底生長出來,如倒刺一般鉤著四肢百骸的疼痛。

陸子溶瞥了他一眼,躺回去道:“你若再不知禮數,我每次都可以換一處,疼起來都是不同的感受。”

他又嫌對方那嗚咽聲惹人煩:“出去找一壺熱茶,不能兌水放到半溫,飲下便不痛了。”

其實什麽溫度的茶都管用,熱茶放到溫,這段時間算作懲戒。

傅陵隻得跌出去,按他的辦法做了。等疼痛緩解稍能自持,回來想再見他時,卻見房門已然關上。

這院子裏的門他都讓拆了鎖,但他雖執著,卻不會不識好歹。他現在知道,陸子溶顯然已經清醒,卻對他的接近如此排斥,想來是他方法不對。

陸先生明明心裏有他的。要怎樣才能撬開他的心門?

傅陵覺得,隻要他不放棄,終有一日能找到辦法。

這段日子裏,陸子溶頻繁和致堯堂通信,他運籌帷幄之間,指揮堂眾查清了玉盈會的線索。但問題是,由誰來當眾指出這些事?

最好的人選當然是他自己,他的聲望在玉盈會之上,百姓肯聽他的話。可他如今困在這裏,外頭重兵把守,他自己身子也未好全,顯然不能讓元氣尚未恢複的致堯堂來劫走他。

苦思良久,他最終打算直接向傅陵開口。

如若對方不答應,至少以後再也沒資格口口聲聲說要對他好了。

這會兒已入了夜,傅陵白天和人議事有時會離開他屋子門口,現在應當回來了。他一回來便守一整夜,直到次日上午才離開。

這些天裏,陸子溶似乎還是第一次主動找傅陵。他推門而出,門口隻有傅陵搬過來的桌椅坐榻,再往外出到院子裏,也隻有侍衛站了一圈。

上次有過交談的那名侍衛十分熱情,見他出來,便主動發問:“陸公子有何需要?您吩咐就好,我們給您置辦。”

陸子溶露出個淡笑,“沒什麽,出來看看。你們太子殿下還沒回來?”

他話音一出,那侍衛頓時非常激動:“您要見殿下?!您稍等,殿下和各位官員在一起呢,屬下這就給您叫回來!”

“不必麻煩……”

陸子溶話沒說完,對方卻先跑走了。

這裏是幽州城內的一處小院,傅陵自打日夜守著陸子溶之後,把會見官員的地方也挪到了這裏。

前段日子他的確無心政事,自打找到陸子溶之後,盡管陸子溶並不怎麽理他,他的幹勁也多了不少。但仍舊隻處理要事,分給官員的瑣事沒力氣盯著。

這次的要事是涼州撫恤的問題。涼州官員要趕走齊務司使者,大舜何嚐不知,隻是沒什麽特別好的辦法。

有了前世的經驗,傅陵知道不能硬和涼州人動手;羅大壯此人不守信用,談判威脅大約也不管用。最後他決定先撫恤涼州百姓。

他叫來幽州和齊務司的官員,結果雙方大吵一架。齊務司同意傅陵的看法想給涼州送錢,可幽州本就貧窮,即便傅陵答應之後給幽州撥錢,但幽州官員也不願掏這個腰包。

不像前世,有陸子溶出麵,幽州會看他的麵子。

最後眾人達成一致:由太子出麵,找更為富庶的秦州要錢。

吵得太晚了,傅陵隻能留他們用晚飯。他心裏堵得慌,在飯桌上不斷地灌酒,好像在發泄什麽一樣。

找秦州要錢說得輕鬆,但秦州恐怕有錢也不會給他。在那些富人眼中,涼州不過是未開化之地,除了產鹽什麽也沒有;就算不要涼州、鹽產不足,那也餓不著秦州,他們又如何願意掏錢。

這世上諸多混亂不公係於他一人之身,白天受這些委屈,夜晚卻隻能獨自睡在陸子溶的門外,屋裏那謫仙般的人不會多看他一眼。

有時,他會在夢裏想起前世的陸子溶,想到心潮澎湃,想到濕了被褥……

可睜開眼,孤身一人的悵然若失才是冰冷的現實。

本就沒有什麽屬於他。

但他別無選擇,他必須去努力爭取他賴以生存的東西,他想活著。

隻有陸子溶在的地方,才有他的空氣和水。

官員們見他飲酒上頭,紛紛舉杯敬他。傅陵起初誰敬都喝,後來到了某個點,卻誰敬都不喝了。

他清楚自己的酒量,不能徹底醉過去。陸子溶還在院子裏,他不能發瘋,若混淆了前世今生,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來,他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這時,側門進來個侍衛,貼在傅陵耳邊稟報:“方才陸公子出了門,問您的去向。”

傅陵不由得地傻笑出來。

待下頭人注意到他的表情,他咳了兩聲道:“孤去醒醒酒,諸位自便。”

這個夜晚晴朗無雲、星月分明,加上又不冷,是陸子溶喜歡的天氣。他在院子裏靜立片刻,也不知那侍衛是不是真去叫傅陵了,直到起風才往回走。

他穿梭在回廊裏,款款行進間,夜風剝開他的衣擺,他便穿了一身月色。

陸子溶知道自己此刻的容貌必定是極為清雅出塵的,他慶幸看到這副模樣的隻有自己和星月,落到某些人眼中,反而是種玷汙。

然而……

前方的廊柱間,忽然出現一個人影,一隻手推著柱子,身體抵在另一邊,話音含混不清:“聽說……陸先生找我?”

一瞬間,陸子溶的目光從淡變成了冷。

傅陵的姿勢有些奇怪,但背光,陸子溶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去多想,更懶得同他寒暄,直接便說:“我要去一趟涼州,越快越好。”

“好啊,”對方很快便接上,“我派一隊人護送你。”

陸子溶揭發玉盈會,是為了幫助涼州獨立,這與傅陵的主張是相反的。倘若跟來的有傅陵的人,難保不會攪局。他道:“不必了。”

此話一出,傅陵突然三兩步上前,抓住陸子溶的雙肩,抬高話音:“不必我來護送,那誰保護你?致堯堂對不對?你去了涼州,致堯堂就會把你帶你離開,你再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陸子溶見他步履飄忽,身上一股酒味,臉頰通紅,便眉頭微蹙,象征性推他一把,“你醉了。明日再說吧。”

這一推卻推紅了傅陵的眼眶,他的手從對方肩上滑到手臂,再滑到腰間環住,額頭抵在陸子溶胸口。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留不住你的……無論我派多少人看著你,你是致堯堂堂主,隻要他們來救你,我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我當然知道……”

“這都是我的私心,我不想讓你走……”

那話音近乎哽咽。陸子溶在心中冷笑,這又是什麽招人煩的新辦法,裝可憐的模樣倒是動人。

但此人憑什麽覺得,自己會因此而感動,甚至留下來?

可笑。

陸子溶沒有立刻變得冰冷,而是拍拍他的背,平和道:“既然知道留不住,那便不要強留。到時候你派人護送我到涼州,無論我做什麽,告訴你的人不可幹涉。事畢,讓他們送我到安全處,我讓致堯堂前來接應。”

“此後你我再無師生之分,日後隻談公事,不徇私情。你能做到,我不會再殺你。”

傅陵垂目思索片刻,忽地淒然一笑,緩緩抬眸與陸子溶相對。

那眸光灼燙,一字一句狠狠咬出:“不行,你不能走。陸子溶,你、是、我、的。”

說罷,他猛地將陸子溶抵在廊柱上,酒後的人把握不好力道,撞得陸子溶眉頭一皺。他就那麽按住麵前的人,用要吃人的眼神盯著他看。

陸子溶見到那英氣逼人的臉龐,充滿渴欲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被傅陵囚禁在此後,他便猜測此人到底要的是什麽。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致堯堂,否決之後,又想到了前世的羞辱,但這一世自打見到他,便從未經曆過。

前世的猜完了,他便沒了主意。

如今看來,前世那些荒唐事,除了要羞辱他之外,會不會還有一種緣由——傅陵的確饞他身子呢?

這樣,這些天的示好就都能解釋得通了。這一世的傅陵由於他的離開,不想玩前世那種強取豪奪的戲碼,而是很有耐心地釣他,等他自己開口同意。

畢竟,醉後所言是最真心的,作為學生對自己的先生說「你是我的」這樣的話,著實奇怪了些。

此時二人離得這樣近,記憶中那些恥辱的纏綿翻湧而來,嫌惡的感受是如此生動。陸子溶一陣陣惡心反胃,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無恥。”

傅陵被他這話給罵蒙了。

——他方才的確在想一些無恥的事。

陸子溶說要離開的話徹底刺激到了他,他瞬間發了瘋,不顧一切地將陸子溶按住,按在自己雙臂之間,不許他逃脫。

與對方目光相觸的一刹,一股強烈的衝動從腳底攀上頭頂。他望向陸子溶兩片沒什麽血色的薄唇……

他想吻下去,想像前世那樣,往死裏弄麵前的人。

若冰涼的觸感被他溫熱的唇瓣化開,探入齒舌,糾纏不已……僅僅是想想,他都覺得有煙花在眼前炸開。

——那本來就是屬於他的啊!

他知道倘若真的吻下去,可能被陸子溶的點穴攔在半路;就算成功了,二人的關係也會遭到徹底的破壞。

可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也許陸子溶心裏有他,卻自己不曾看清,這一吻反而能揭發他的感情;就算從前沒有,說不定也能吻出感情……

兩股力氣正在打架,傅陵便聽見了「無恥」二字。他恍然大悟,這是在罵自己。

他的一切考慮隻出自自己的衝動,他隻是想吻陸子溶而已,其餘都是借口。

正如這些天,他隻想著接近、占有,隻想著自己如何能達到目的,卻從沒問過陸子溶想要什麽。

他這不是愛,是精心包裝的**。

想至此,傅陵羞愧難當,他一點點放開按住陸子溶的手,頹然垂首,靜立良久,最終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像他這樣卑鄙惡劣下流無恥的人,配不上光風霽月的絕塵公子。

次日一早,陸子溶睡起來,便有人敲門,進來了兩個侍衛。其中一人問:“陸公子,我們何時出發去涼州?”

陸子溶一愣,另一人道:“殿下吩咐,屬下帶三十人護送您前往涼州,無論您做什麽,隻要不傷害到您,就不必出手。等您辦完事,再護送您回來。”

“護送我回來?”

“是。殿下說這一點務必做到,其餘的,您想怎樣都好。”

陸子溶點點頭讓侍衛下去,心下疑惑,傅陵這也算是妥協了。可昨日到後來明明沒說什麽,隻自己罵過一句無恥,怎麽突然就退了一步?

作者有話說:

攻:別罵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