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想通了利害, 陸子溶立即給京城據點的顧三修書一封。前世傅陵來找他談條件、給他灌酒已是數日之後,在這之前,足夠他傳訊給致堯堂, 並等到對方前來搭救。

不料當日夜裏, 他吹燈上榻,竟聽見外頭傳來叩門聲。說話的是老鄭:“陸公子可睡下了?殿下來了。”

陸子溶眉頭一蹙, 難道時空改變, 許多細枝末節也會隨之變化?比如傅陵第一次來見他、給他灌下春酒的時間。

不管怎樣,他隻知道此時不能見這個人,便在榻上一動不動, 裝睡。

片刻之後, 門外果然傳來漸遠的腳步聲,似乎還混著一聲輕歎。

走了?

陸子溶略感訝異,他並未做什麽,傅陵提前來找他也就罷了, 況且上一世此人那般霸道, 這回還學會敲門、不擾人睡眠了?

他沒有細想,便在榻上合了眼。傅陵如何, 此時的確和他沒什麽關係。

左右他走後, 傅陵會氣急敗壞幾日, 然後很快就會過去。想到此人為他的脫逃而惱怒的樣子,陸子溶甚至不屑於產生一點折磨仇家的快感。

致堯堂向來行動迅捷, 兩日後, 顧三帶著手下從窗戶翻進芭蕉小築。他們帶來了攀牆的繩索, 以及一桶火油。

火油潑在房裏, 再用石頭擦出火星丟進去, 閣樓的地板頓時起了一層火苗。

若想要永絕後患, 讓傅陵放棄尋找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傅陵以為他死了。

“堂主,我們快走吧。”顧三催促道。

陸子溶站在窗邊,最後看了一眼前世居住數月的屋子。

那床榻,那桌椅,那地板,以及它們承載的屈辱、失望和心痛。

種種不堪在火中被撕碎,與那些不堪的記憶一起,歸於灰燼。

顧三見他出神,問道:“東宮裏頭,堂主可還有什麽東西要帶走的?屬下幫您去拿。”

陸子溶輕嗤,“東宮裏並無一樣好東西,都燒了吧。”

他容色淡淡,眸中覆著經年未化的霜雪,轉身從窗子離開芭蕉小築,再用繩索攀上東宮的高牆,在眾人協助下翻越過去。

留下身後烈火吞噬過往,挺直脊梁走向遠處,無一次回頭。

……

傅陵一睜開眼,人還癱在榻上,望見熟悉的宮室,先誇張地笑了出來,嘴角恨不得長到眼角上去,眼角還掛著兩滴淚。

他認出自己身上的衣裳。那天他去宮裏為陸先生求情,跪了一夜,衣擺還沾著泥土。

——就是這一天。陸先生住到東宮的第一天。

那朵花沒有騙他,時光真的倒流了!

現在他還活著,更重要的是,他的陸先生還活著……

失而複得的欣喜頓時充滿心間,他急不可耐,跳下床推開門問:“陸先生在哪呢?”

門口的仆從被他嚇了一跳,“在、在芭蕉小築,沐浴更衣……”

“孤要見他!”傅陵才踏出門口,自己動作便停住了。

見了他,說什麽?

前世的事一定是不能說的,可這個時間點上,他已然害得陸子溶成了階下囚,就算陸子溶現在不知道,日後大約也能察覺。現在要如何做,才能讓他到時候給自己一個解釋的機會?不對,這件事本就是自己做的,又能如何解釋……

傅陵從未為了一個說辭如此煩惱過。

他坐在屋裏想了許久,也沒得到什麽好辦法。一直到天黑,他終於想起,前世陸先生說早就心裏有他了,因著這份感情,應當不會計較太多吧?

他鼓起勇氣站在芭蕉小築門口,讓老鄭替他敲門。屋裏沒有聲音,這時候再進實屬冒犯,他歎口氣,到底是回去了。

——反正陸先生就在那裏,又不能插翅飛了。等自己將涼州的事處理好再見他,他知道一切安好,大約就不會怪罪了吧?

於是傅陵在書房待了兩天,加緊為涼州之禍善後的同時,也在不斷斟酌用詞。一會兒想要裝可憐,擺出要對方照顧的樣子;一會兒覺得應當真誠,把自己苦衷全都告訴對方;一會兒想起前世芭蕉小築裏的情形,饞得厲害,又告訴自己必須極力克製,先要爭取對方的原諒……

兩天後,齊務司忽然叫他過去,纏了他一整天,問的盡是些無關緊要之事。

他正煩躁著,忽有東宮仆從不通傳就跑上堂來,高聲稟報:“殿下,東宮走水了!”

“怎麽回事?火源在哪?”傅陵隻略一蹙眉。走水了就去救火,報給他有什麽用。

“火源是、是芭蕉小築……”

“什麽?!”

突然吼出的話音把一屋子人嚇愣了。

宛若一顆巨石砸在頭上,傅陵在原地僵了一瞬,手上文件嘩啦啦撒了一地。之後他直接不管齊務司了,拉著仆從就往外走,“陸先生怎麽樣了?”

“鄭管家派人到火裏救了,也不知……”

這仆從說完,抬眼看主人的臉色,卻被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太子殿下這般陰沉的眸光,同時還攥緊拳,仿佛下一刻就要毀天滅地一般。

氣氛壓抑至極。

出了齊務司大門,遠遠見著火光衝天,傅陵倒吸一口涼氣,車也不要了,從齊務司搶來一匹馬,直將人家抽個半死。

滿街揚起塵土,傅陵狂奔回東宮,喘著粗氣衝到芭蕉小築。

閣樓已被大火燒得扭曲,他抓過一個守衛便問:“陸先生救出來了嗎?!”

守衛戰戰兢兢答道:“方才進去幾人搜救,都說哪也找不到,裏頭燒了不少東西,恐怕凶多吉少……”

“那還愣著幹什麽?!去救人啊!!”傅陵大吼。

眾人麵麵相覷,跪倒在地,卻沒人聽從他的指令。

老鄭過來勸:“殿下,火勢這樣大,芭蕉小築已經進不去了,還是趕快下令救火,防止火勢蔓延吧。”

“怎麽進不去了?這,這,還有這,不都是口子嗎?!”

“你們不願意為他拚命,孤願意!孤自己去!”

“殿下,火勢太大了,萬不可如此!您是千金之軀,切勿輕易冒險啊……”

傅陵完全不聽人勸,提起一桶水,嘩啦一聲從頭澆下。他渾身濕淋淋的,踉蹌著找到一個貌似能進人的口子,毫不猶豫地鑽進烈火中的芭蕉小築。

“啊……”通過門口時,他便讓火舌燎了一下,劇痛讓他低呼一聲。

越是深入,身上的水漸漸幹掉,疼痛便從頭到腳湧來。他仿佛泡在苦海,有千萬根刺在紮他的肌膚,疼得他不由得大口吸氣。

吸入太多毒氣,呼吸愈加困難了。

而他在搜尋什麽?

什麽也沒有。

隻有火苗,飛濺的火星,坍塌的梁柱,無法辨識的焦灰……

他不敢看那些灰——他怕哪一堆像人。

從一樓到二樓,從那人住的地方到樓梯、露台,他在火海中穿梭一遍,一無所獲。

全身上下的肌膚燎出了發黑的傷處,口鼻滿是焦糊味,毒氣催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第二遍,仍舊一無所獲。

一遍又一遍搜尋,再一無所獲。

他心底漸漸清楚,他大約是找不到人了,可他仍舊執著地搜尋——他不能放棄,一旦放棄,就等於承認那人遇難。

那和他直接死在這裏,又有什麽分別。

約莫一刻鍾後,愈發旺盛的火勢將他逼出洞口,他就是想衝回屋裏,也沒有力氣了。

傅陵狼狽地跌出火場,通體衣衫破爛,發梢焦糊,皮膚被燒得黑紫。他終於想起了疼,強烈的痛苦讓他發出一聲低吼,隨後雙腿一軟,無力地跪在地上。

“陸先生……”他埋下頭,雙手抵著前額,五官扭曲在一起,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我的……陸先生……”

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天真。

他居然以為,前世做了那些喪盡天良的事,把陸先生氣得以死逃避他,重來一次,對方一無所知,他們就能幸福美滿。

可是報應不爽,縱然他能逆轉時間,犯下的錯就是犯下了,天道仍會製造失火這種意外,將陸先生從他身邊奪走。

他曾經放手了,就再不可能屬於他。

「砰」的一聲,傅陵狠狠一拳砸在地磚上,將它碎成石塊。

“啊——”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

可一切都不可挽回,他救不了陸子溶,必須承擔自己的罪過,接受報應,再失去他的全部作為償贖。

——陸子溶就是他的全部。

漫天大火將芭蕉小築燒成灰土,廢墟前跪著一個青年人,他衣衫襤褸,遍體布滿傷處,右手手背破了個大口子,血珠滴在地上,蜿蜒刺目。

青年緩緩仰頭,望向遙遠天際。那目光沒盛多少悲傷,反而空洞得有些瘮人,眼波裏滿是深重的——

絕望。

……

致堯堂各地的據點都選得隱蔽簡陋,京城的這一處坐落在郊外,從外頭看就是一組破敗的茅草屋。進了裏頭才發現別有洞天,茅草屋裏卻布置得像個衙門公堂。

此時陸子溶從裏間出來,在主位落座。他今日換了件利落的劍紫色圓領袍,發絲妥帖束著,如今他的身體尚撐得住,這樣一收拾,頗有意氣風發,全無病入膏肓之感。

離開東宮回到致堯堂,於他而言,本就是意氣風發的事。

堂下是京城據點的二十餘名堂眾,以顧三為首。陸子溶雖是堂主,卻不喜歡那些人情往來,所以很少直接到據點來,都是用書信和管事交流。

故而這些人不怎麽認得他,一個個縮頭縮腦,臉上寫著敬畏。

此次營救,陸子溶本該當眾感謝,但他不喜與生人說這些虛話,便略過這一環節,開門見山:“我這些天在獄中,外頭情形不甚清楚。哪位說說,如今涼州如何?舜朝如何?”

他雖然重新打扮,本身的清淡氣度卻掩蓋不去。問這話許是有些冷了,下頭竟都低著頭無人開口。

顧三隻好救場:“涼州硬是要舜朝給個交待,堂主您離開了,他們隻能抓齊務司的王提思、錢途二位侍郎,看樣子是要殺的。我們想著……”

他一頓,下頭便有人接:“此二人於我們有用,無非是因著官位權勢。即便救他們出來,到底沒了用處,不用費這個力氣了吧。”

陸子溶眸光倏然一涼,“王、錢二人一心為涼州謀事,一朝落難,卻見棄身隕,如此謀事,實在令我致堯堂蒙羞。”

他話說得不重,可對方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叩了兩個頭,哆嗦著說:“都、都聽您吩咐……”

見他如此,整個堂上竟跪了一地。

陸子溶早聽聞自己威名在外,也不予理會。他淡淡道:“議事而已,跪什麽。王提思委實有過,救他不義。錢途則是受牽連的,不能不管。”

他話音一轉:“可有人盯著東宮?”

一名小隊長出來稟報:“東宮燒了間房子,這幾日正修呢。倒有件事奇怪,太子傅陵在工地邊上安了家,每天從早到晚地監工,聽說還時常說些胡話……傳出去他們都說,太子瘋了。”

瘋了?

陸子溶輕笑,恐怕是因為自己不告而別,氣急敗壞了吧。

他思索片刻,點了下頭幾人,淡淡吩咐:“一隊六人,你們待行刑之日,救出錢途。用前次救我的法子,隻要出其不意,人手就足夠。”

接著又點:“二三四隊共十八人,趁東宮工地戒備疏鬆之時——殺了傅陵。”

此言一出,眾人神色都變了變,甚至有倒抽一口涼氣的。

但幾乎沒人敢對堂主提出意見。

隻有顧三道:“堂主,這傅陵雖然待齊人不好,可他終歸是太子。殺了他,舜朝是要亂的啊!”

“況且,此人曾是您的學生,您真的想好了嗎?萬一日後念及昔日情誼,再後悔可如何是好……”

陸子溶眼中的冰冷化入話音裏:“正是因為他是我的學生,我才看得清他的心性。傅陵此人全無仁心,此次涼州之亂,乃他一手造成;若他日成為舜君,齊地必遭劫難。”

“左右要殺,不如趁現在局麵尚且可控,早絕後患。”

“至於涼州那邊,我即日過去,你們專心處理京城的事,不必憂心。”

……

從京城出發去往涼州,快馬加鞭也要十幾日。陸子溶坐在顛簸的車裏,挑起簾子望向無星無月的夜空,一時怔忪。

他也曾問過自己,殺了傅陵,自己不會有絲毫的不舍麽?

或許有吧?畢竟那麽多年師生,有時想起小傅陵可愛的模樣,他的確有轉瞬即逝的不忍。

可很快,腦海中的記憶便被傅陵帶給他的屈辱代替。他心裏明白,可愛的小傅陵早就死了,現在的太子傅陵是為禍人間的惡魔。

但陸子溶是不會因為私情就殺人的,他和傅陵不一樣。

涼州之亂乃傅陵一手造成,此其罪尤;不仁不義之人不可為君,此其因由。

法不能責,則致堯堂身在江湖,義當出手。

心中清明堅定,殺意在陸子溶眼波中浮現,成了銳利的光。

恰這時趕車的堂眾往後一瞥,看到被風掀起的車簾之後,嚇得縮了回去。

堂主這是……要把什麽人五馬分屍嗎?

馬車來到邊境,如今陸子溶沒有身份,又不想發生無謂的衝突,隻得不顧身上的寒冷,被兩個隨行的堂眾拉著,泅水來到寧州。

回到久違的土地,他卻沒空停留。幾人去致堯堂總堂休息一夜,陸子溶望著凋盡的樹感慨了一番,次日便上路前往涼州。

兩日後,在涼州官府門口,陸子溶回憶一番前世在此不愉快的經曆,而後閉了閉眼,轉而平淡地自報家門:“致堯堂陸子溶請見羅知州。”

倘若他的猜測不假,羅大壯與他的矛盾應當是有人煽動,並且與李願從懷安樓盜走的涼州案卷有關。此時李願尚未行動,他和羅大壯還說得上話。

“原來是致堯堂的義士,快請。”官兵連忙將他們迎進去。

致堯堂發源於齊,其名號舜人不盡皆知,但在齊地十分響亮。早年間齊複執掌總堂時,她為了齊國大業,好事壞事都沒少做。後來陸子溶定下規矩,不許堂眾為禍鄉裏,還時不時懲奸除惡。過了幾年後,盡管整個致堯堂隻有一百多人,卻已然頗具名望。

而陸子溶這個名字,羅大壯也挺熟。舜朝與涼州交涉,多派遣齊務司出麵,他自然認得司長。

所以羅大壯對陸子溶這個名號十分不解,見了他便道:“陸司長何時與致堯堂扯上了關係?”

“莫再叫我司長,我已非舜人。”陸子溶垂目,露出腕上珠子,“致堯堂堂主陸子溶,願與涼州官府結盟。”

羅大壯起初驚訝,認出那珠子上的竹紋時才逐漸接受,“致堯堂與我有何可盟?涼州的事?”

陸子溶深知此人並不真正關心涼州,露出淡笑,“是涼州的事,也是羅知州你的事。我從前與你接觸,知道你有經緯之才,卻偏居涼州州牧,日日看著舜人賤賣貨物、苛待你的子民,甚至進駐你的領地幹預事務,我替你可惜。”

他一本正經地編排著,絲毫不表露嫌惡之情,見對方十分受用,便道:“我此番來,是想與你一同將舜朝齊務司趕出涼州,從此自主自治,再不受他們壓迫。”

“可舜人能答應麽?”羅大壯問。

“他們不會答應,除非——”陸子溶緩緩抬頭,話音一轉,“我需要看涼州戶政案卷,替你尋個辦法。”

羅大壯立即警惕起來:“給你看案卷?涼州憑什麽相信你?!”

陸子溶上前兩步,誠懇道:“羅知州,我並非舜人。我自幼生長在田州,那時田州還是齊地,這裏才是我的家國。我雖在舜為官,可你也知曉,我哪項政令不是為齊人著想?致堯堂取「致君堯舜上」之意,其使命也是為齊人謀福祉。”

他說的一半是實話。

另一半是,他為齊人謀,也不僅為齊人謀。

“誰知道你是不是舜朝派來的細作……”

陸子溶知道他要生此懷疑,拿出備下的說辭:“你若不信我,那就當我真是細作,倘若我欲替舜朝收回涼州,之後舜朝要招撫……羅知州你說,第一個會優待誰?”

“算你狠。”

至此,羅大壯終於滿意,叫來兩個官員,吩咐道:“你們帶陸堂主到後頭書房裏去——看看案卷。”

……

東宮走水之後,立即便要重新修建。工匠原本都按芭蕉小築的原樣畫出了圖紙,卻被太子駁回,要求建一棟與先前全然不同的樓閣。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夜,月朗星疏,煞是宜人,雖說天氣涼了些,可秋風裏裹著殘菊隱香,勾人得緊,最合適幽會,再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想至此,傅陵的心教什麽狠狠撞了一下,生疼。

他已在工地旁站了許多日,獨自一人時也會跪,誰勸也不肯走。他每天分出一個時辰處理政事,其餘時候都在癡癡望著。

也不做什麽特別的事,隻是望著。

樓已堆到二層,傅陵走上對麵的假山,從這個高度,剛好透過窗戶看見樓裏。

在無數個這樣的夜晚,他曾在那裏和陸子溶肌膚相親,蝕骨銷魂,柔情蜜語,山盟海誓……

越是甜蜜的記憶,化作越是鋒利的刀刃,將他從頭到腳劈成兩半,椎心泣血。

他痛苦地埋下頭,閉上眼,眼前竟浮現出前世的畫麵——

那天,他已晝夜兼程跋涉十幾日,翻山越嶺趕回京城。一到東宮,他上來就問陸子溶,卻被告知對方被送去了——刑場。

當頭一棒,他被砸得天旋地轉,剛下馬又上馬,朝刑場疾奔而去。

刑場裏,圍觀的人們都說陸子溶已死,可沒有血跡。他一直追到郊外,直到看到屍身才猶如被潑了一桶冰水,心間涼透。

他像是魔怔了,雙腿無力地跪倒在地,混在哭泣的人群中,不由得聲嘶力竭地吼起來。

人已近似癲狂,隻有心中無比寂靜。

他和陸子溶一起被殺死了。

他冷眼看著有人用兵器朝他刺來,護衛跳出來抵擋,對方卻直衝著他,似乎要將他趕走。他機械地應對,卻因為哭得太久失了力氣,竟讓人往手臂上刺了一劍,傷筋動骨。

傅陵倒在劇痛之中,卻見對方不知對陸子溶做了什麽,抱起他竟要離去。傅陵掙紮著爬起來阻攔,想好搶回自己的愛人,卻被一腳踹進湖裏。

岸上的人抱著他的陸先生越走越遠,冰冷滲入肌骨的一瞬,他體會到了兩種情感。

一種叫後悔,一種叫愛。

是他不懂珍惜,是他待陸先生不好,陸先生才會對他心灰意冷,選擇離開……

而陸子溶對他來說是那樣重要,他和他一起過了十幾年,他根本無法想象沒有陸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陸子溶死後,涼州果然因此安穩了一陣。同時,傅陵也渾渾噩噩了一些時日,很快便決心將餘生投入陸子溶未竟的事業中。

他夙興夜寐地處理邊境事宜,卻好似有什麽在刻意同他作對一樣,他想要招撫哪處,哪處就會亂起來。他做得越多,邊境反而越亂。

最後,涼州烽煙燃起,傅陵不顧眾人反對,親自領兵平亂。他手臂有傷無法握劍,隻能日夜在帳中處理軍務,硬生生將年輕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遠多於邊境,殺光反民隻是時間問題,可對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牆上,望著夕陽下遍地血色,悲從中來。

如今的結果,都是他一人之過。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讓子民來償贖?

“都別打了——”

他突然高聲道。

在他的命令下,涼州城門大開。

攻守雙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動作,望著城裏走出一個身著布衣、鬢發未束的人。

隻他一個,沒有兵器,也沒有護衛。

舜朝的兵士認出此人,這不是他們的太子殿下麽?

滾滾煙塵中,傅陵徑自走到陣前,凝望著殘敗戰場。

忽然,他在兩軍麵前跪下。

“我乃舜軍主將傅陵。”他朗聲道,“涼州之禍,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詳細講了這幾場動亂中,他是如何煽動流民,如何發動戰爭,如何越搞越糟……其中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都成了自己的罪責。

講著講著,他看到涼州軍士看他的目光轉為憤怒,含著仇恨。

“凡此種種,皆我一人之過。今以身謝罪,諸般怨忿,加於我一身。我之後,請息兵戈。”

一陣長久的沉寂後,一名涼州兵士遏製不住自己妻離子散的憤怒,朝前方跪著的人射出一箭。

那箭顫顫巍巍,力道有限,十分好躲——

對方卻並未躲開。

接著,是數十支箭,從各處射向同一個目標……

傅陵一支也沒有躲。

眾人隻看到血流汩汩,那像刺蝟一樣的人麵色堅定,直直倒在血泊之中……

卻聽不見他失去意識前最後喚的一聲:

“陸先生……”

亙古長夜破曉,軍士們放下了刀劍,這場戰爭就在舜國舉哀中終止。

從那之後,邊境歸於平靜,涼州仍歸舜管轄,十年未生戰事。

傅陵死後看到這些,隻覺得欣慰,將死前那聲輕喚補完:

“陸先生,你想要的邊境安定,終有一日實現了。”

“陸先生,學生沒有忘記你的教導,為天下人而死。”

“陸先生,我……”

似乎有什麽卡在喉管,他忽然覺得自己沒資格多說一個字。

他本是不配的。

重生之後,他不想一心撲在政事上,也不想要什麽地位權力,他隻有一個最單純樸素的願望——

他想要陸子溶在他身邊。

可即便如此簡單的心願,上天也不給他滿足的機會,用一場大火了結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甚至抱怨不得,連掉一滴淚都沒資格。

他是自作自受啊。

如今,芭蕉小築的舊址上,新建的閣樓叫梧桐小築。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可他的陸先生已經徹底離開了他,即便死上千萬次,他也隻能孤身一人。

傅陵埋下頭,身子蜷縮起來,藏起痛苦神色。

倘若將他最重要的東西奪去,那麽他重活一世的意義又在哪裏?

漸漸地,他渾身無力,似乎有些撐不住了。

“嗖——”

突然,一支箭在他耳邊擦出疾風,被他下意識堪堪避過。

傅陵一驚,這可是東宮之內!防備森嚴的宮殿,誰人有本事對著他放出冷箭?

接著又是幾支箭朝他射來,這時侍衛已經回神,紛紛護在主人周身,擋下亂箭。

舉目望去,箭的來處,是假山後近二十名黑衣人。

傅陵心下一沉,這些天重修宮室,不少侍衛都被借去幫忙,加上現下是用飯換班的時候,跟在他身邊的人手太少……

這刺殺之人不僅精心布置,還對東宮十分了解。

他身上累得很,沒有反抗的力氣,隻管取劍隨意與對方纏鬥,卻發現那些黑衣人招招衝他而來,直取要害,顯然是要他性命。

雙方力量不均,傅陵這邊逐漸支持不住,一不留神,手臂上一疼,前世讓人戳過的地方竟又挨了一劍。

這次沒直接給他戳殘廢了,但相似的疼痛卻勾起回憶。悲痛之下,他驀然抬頭——

那黑衣人的手腕上,竟戴著個和陸子溶一模一樣的鐲子!

就連珠子的顏色和花紋,都是一模一樣。

有時他也在想,畢竟沒有見到屍體,陸子溶會不會沒有死,而是從火海中逃生了?

然後立刻否認自己的想法。東宮戒備森嚴,陸子溶一介文人,能逃到哪去?

他明知無用,仍派了數百人,到大舜的每個州去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將陸子溶找出來。

原以為一切不過是他的自欺欺人,但看到這些黑衣人,傅陵忽然想起前世來救陸子溶的,那個叫致堯堂的地方……

陡然而生的狂喜催出一股力量,從腳底攀上頭頂。傅陵倏而大吼一聲,提劍刺入黑衣人的肩部。

對方跪倒在地,傅陵上前掐著他的脖子,高聲問:“陸子溶現在何處?”

那人淡然望了他一眼,麵無波瀾地將手中劍插入胸口。

死士……傅陵抽了一口涼氣,將劍尖對準了下一個敵人。

方才還虛弱頹喪的人忽然如有神助,砍瓜切菜般放倒數人,每一劍下去,都要問一句「陸子溶在哪」。

——致堯堂紀律森嚴,自然無人理會他。

他與趕來的侍衛一同逼死幾個黑衣人,其餘的見勢不妙撤退了不少,隻剩最後一個被堵死在角落。

才入致堯堂不久的年輕人走投無路,望著凶神惡煞的任務目標提劍而來,他原本抱著必死的決心,卻見那位太子殿下卸下他的劍,接著把自己的也扔了。

太子上前兩步,突然握著他的手,眉頭緊鎖,神色絕望而悲傷,話音也十分卑微:“我求你……告訴我吧,陸子溶在哪裏……我不能沒有他……你放心,我不害他,我待他好……”

“我不會說的!”

年輕人被對方這樣子嚇呆了,隻管按著堂裏教的,如任務失敗萬不可被俘,遂取下一顆腕上珠子,吞入口中。

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仍聽見喃喃的話音:“求你……陸子溶……”

傅陵跌在血泊中,久久失神。

目睹全程的侍衛頭領勸道:“方才他說的是,不會將陸公子的行蹤說與您,而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傅陵驀地抬頭望著這侍衛。

“不過這夥刺客欲取您性命,不知可否與陸……有關。您與他們打交道,須得謹慎。”

是陸子溶要殺他麽?傅陵心中又是一痛,克製住話音的顫抖:“致堯堂……所在何處?”

聽到這個名字,幾人交換了一下信息,最後稟報道:“隻知道在故齊國之地,有說涼州,也有說寧州的。江湖勢力,總歸要隱藏。”

傅陵黯淡的眼神中終於泛起光亮,“正好。孤新接掌齊務司,是該親自去一趟邊境。”

“他那麽在意我,殺我……怎麽可能。”

陸子溶進駐涼州官府後,便埋頭於案卷中。他刻意把動作放得很慢,待致堯堂將錢途救出來送到涼州,便讓他同自己一起。

——一邊幫忙,一邊時不時去羅大壯手下辦公的地方轉一圈,名為詢問,實則指手畫腳,參與涼州政務。

陸子溶知道,涼州獨立不是最終目的,他要讓涼州百姓過得好,就必須在官府安插自己的人手。

好在此時沈書書案並未爆發,錢途雖然收過涼州人不少好處,但這似乎並不直接導致仇恨,羅大壯等人對錢途尚且友善。

這更讓陸子溶確定,前世決裂的局麵是人為的。

一月之後,陸子溶帶著錢途得出了結論,與涼州官員商議過,便擇日前往舜朝齊務司駐涼州處。

涼州官員大多出身林田之間,也不懂什麽談判的禮數,讓手下人扛著大刀鋤頭便來了。到了門口,前頭的一個提轄大吼道:“喂,舜國人,趕緊從這裏滾出去!涼州不歡迎你們!”

齊務司官員被這架勢嚇得躲進衙門裏,隻有為首的員外郎無法逃避,壯著膽子回應:“我朝早與涼州盟誓,派官員進駐城內,施恩布澤,救濟民生。你們何故出爾反爾?”

那提轄被噎了一下,旁邊的文官便接上:“救濟民生?你們不就是想要涼州的鹽麽?最好的鹽給了舜朝,你們卻給百姓最次的糙米!這就算了,你們還要改涼州的習俗禮儀,你們這是要把涼州並入舜朝?!”

舜朝的確是這樣想的。員外郎仍梗著脖子道:“這些都是京城傳來的旨意,與齊務司無關。我們原先的陸司長可是一心向著涼州的。你們今日這般,舜朝必不會答應,你們可想好後果了?”

“我管你誰的旨意,總歸舜朝容不下涼州,給我滾!”

眼見著這邊抄家夥要上了,卻被一聲低低的「等一下」打斷。這聲線並不響亮,而是淡漠中帶著些許冰冷,卻立刻安撫了吵嚷的隊伍,他們退向兩側,讓出一條道路來。

道路盡頭的巾車上走下一個身形,他仍著慣常的素色衣裳,不起眼的素淡反襯出他精致的眉目。可如此費心的雕琢,卻鋪滿涼意,刺得人別開目光。

他咳了兩聲,麵上沾染些病容,緩緩行至前方,對那一臉憤怒的提轄道:“消消氣,帶兵器隻是為了威懾,這時候和舜人打起來,隻會兩敗俱傷。”

“這位許員外我了解,是聽得進話的明白人。”

許員外曾是陸子溶的手下,聽到這話快哭出來了,“陸司長,您怎麽幫著涼州說話啊!”

“我並非幫著涼州,我是幫著涼州人。我不在乎涼州由誰執掌,我隻關心這數萬生民的生計。”

陸子溶徐徐道來:“我這些天查閱涼州戶政、貨商案卷,發現農林漁牧雖不繁榮,但自給自足當是夠了,不需要舜朝的接濟。反倒是舜朝每年從涼州買走的鹽量驚人,雖說也有其它州臨海,但舜朝不通曬鹽的技法。這些數字皆有案可查,若兩州不再通商,誰的損失更慘重?許員外,明白我的意思麽?”

“而涼州也不要什麽,隻要舜人從州內撤走,恢複正常關稅,貨品以市價買賣。各自安生,互不幹擾,足矣。”

許員外早就聽得愣住,連帶著一眾舜朝官員,誰也不知說什麽好。陸子溶見狀無奈,露出薄薄的笑意,上前拍了拍昔日下屬的肩,“回去就這麽回話,就說我們帶著家夥來的,沒你的罪過。舜人從未心係涼州,莫在邊境蹉跎光陰了,盡快回京吧。”

說罷抬高話音:“三日後,我們再來送許員外。”

許員外算計明白了,連連道:“三日之內,我們一定收拾妥當。”

這天傍晚,錢途吩咐人在衙門裏擺了一桌大餐,算是提前慶功。上輩子針鋒相對,如今卻圍坐共食,陸子溶想起往事,難免恍惚。

涼州官員們不講究,半壺酒下肚就聊開了,帶得錢途也說:“你們就是這些年太依賴舜朝,忘了涼州本身就能自給自足。等此事過去,咱們一同修一份與舜通商的法令……”

幾人附和:“陸公子和錢公子才華橫溢,政事上還要多仰仗你們啊!”

羅大壯卻陰著臉道:“咱們?”

錢途連忙訕笑,“自然是羅知州牽頭,我們幾個出謀劃策嘛。”

陸子溶在一旁留一耳朵聽他們交鋒,一邊想著,營救錢途的隊伍完成了任務,那邊刺殺太子的想來也快了。等太子一死,齊務司要亂,涼州的事便更加順利。

關於刺殺太子這件事,他想的都是於涼州、於舜朝有何影響,至於太子是什麽人,他早已忘記。

然而沒等到喜訊,卻先等到了變數。

三日後陸子溶恰好咳得厲害,沒去看現場情形,隻知道舜人沒走。

聽轉述,是現場突然殺出了一夥年輕女子,自稱是玉盈會的人,引來不少百姓圍觀。她們擋在隊伍前頭,冠冕堂皇地說了一通涼州不該脫離舜朝的理由,最後問在場的百姓作何想法。

玉盈會裏都是伶人,在當地聲望頗高,至少比閑來無事便欺負百姓的羅大壯等人高。再加上玉盈會似乎提前在百姓裏安插了自己人,眾人竟一邊倒地支持她們的主張。

最後還是錢途做主,暫且把趕人的隊伍帶了回來。他哭笑不得地和陸子溶說:“再不收手恐生民變,若論威望,涼州百姓最敬重的就是您了,不如您再去一趟說服百姓?”

陸子溶微微搖頭,“涼州獨立之事不急於一時。我倒是好奇,一個由伶人組成的幫會,明明隻在涼州活動,為何要介入涼州與舜朝之事。”

當夜,陸子溶回了一趟致堯堂在涼州的據點。暗中調查這種事,還是得交給殺手們去做。

他指派數人,分別跟蹤玉盈會有頭臉的人物。他自己索性無事,趁著身子撐得住,幾天之後便跟了其中一組。

這組一共三人,躲藏在一家樂坊的暗處。等屋裏歌聲落下,不久便走出一名身材瘦小卻容貌動人的姑娘,陸子溶身邊之人提醒道:“這便是我們的目標,樂坊頭牌,沈書書。”

聽到這個名字,陸子溶眉心一跳。

這時候沈書書還活著,所以前世那場沈書書案根本就是事後偽造,再把死人的時間往前說。

用一條人命來陷害錢途,誰會這麽做?

身邊的堂眾繼續道:“她每夜表演之後,總會帶幾人去鹽場,今日打算跟上去瞧瞧。”

沈書書自牽了一輛車等在門口,不一會兒,又從樂坊裏走出幾個年輕女子,依次上了她的車。

“書書姑娘,這是要帶大家去哪兒呀?”好奇的客人問。

沈書書回以一笑,“回家,我們一起住。”

“這麽多人一起住?”這是陸子溶身邊的人問的,“不是頭牌麽?”

她們趕車離開,陸子溶三人便騎馬追過去。起初街上熱鬧,在馬上跟蹤也不明顯,可到了空曠之地便行不通了。

兩名致堯堂堂眾施展功夫扒在車底,陸子溶沒這本事,遂在鹽場入口處候著。

此地臨海,是涼州人曬鹽的地方,由於麵積廣大,其中藏著幾間屋子並不明顯。那馬車便奔著其中一間去了。

陸子溶吹了一會兒海風,見兩個同伴用輕功落在他身側。海邊的夜晚並不寒冷,他多待片刻,聽二人講述方才所見。

堂眾們說,那馬車在鹽堆裏繞來繞去,最後停在某間屋子前,沈書書先下車,對車上某人道:“就是這裏了,好好伺候呂公子。”

她說著,又去敲門:“呂公子,我是書書,給您送人來了。”

車上的話音充滿驚惶:“要不還是算了吧……我總覺得,這樣不好……”

“呂公子可是從京城來的,讓你伺候是瞧得起你。哄得他高興了,日後帶你去京城享榮華富貴。”沈書書道,“你可不隻是做皮肉生意,別忘了和呂公子說正事!”

那人到底還是去了。接著馬車去了臨近的房子,重複同樣的過程,後麵送給的就是呂公子的手下了。末了,沈書書趕車離開鹽場,車上剩的幾人也不知是送給誰的。

陸子溶目光落在遠處,眉頭微蹙,思索著方才見聞。

京城來的公子,隱居涼州,正事……

視線中有一隊人馬在接近,陸子溶吩咐道:“明日再來。若不便詳查,便隻管拿些他們做皮肉生意的證據。”

那堂眾對他的堂主心存畏懼,生怕漏了什麽吩咐,確認了一句:“那個什麽公子……不管他麽?可是……”

“我先走,你們跟上那隊人。”

陸子溶忽然打斷對方的話,立即牽過馬跨上,用力在馬背上抽了一鞭,那馬便飛奔出去後頭二人不明就裏,看了一眼遠處過來的人馬,到底還是聽從命令跟上了。

陸子溶沒有回涼州,而是連夜回了寧州致堯堂。

他讓守夜的堂眾將副堂主海棠從**抓起來,上來便問:“刺殺舜朝太子的事如何了?可有消息?”

海棠揉揉眼,“今天才到的消息,尚未來得及給你寫信。刺殺失敗了,七人犧牲,五人受傷。”

陸子溶的臉色即刻變得十分難看。

“怎麽了堂主?”海棠扯扯他的衣袖,“以往也不是次次成功,死人比這多的也有,何時見過你這副表情?”

陸子溶沒有回答,繼續問:“為何失敗?”

“據顧三的說法,他低估了太子本人的本事。此人奪人性命一劍一個,招招要害,根本反應不及,能跑出十幾個來已屬不易。他邊砍著人,還邊念著堂主你的名字,逢人便問你去哪了。”

陸子溶聽著,目光逐漸沉下去,“他竟還是不肯放過我。此人之無情無義,遠超我所預料。”

“那可不一定,”海棠在一邊抱著胳膊,挑眉道,“說不定他抓你,是因為想你了呢。”

陸子溶知道她一向開玩笑不分時候,並不在意,隻是默默走出了正堂。

這裏四麵環山,陰風不止,著實不是冬日的好去處。陸子溶裹緊鬥篷,感覺自己的心沉甸甸的。

方才那一隊人馬中,那個領頭的身形他非常熟悉。稍一對視,隻見那劍眉星目、俊朗無雙的麵容上,昔日的稚氣或者朝氣都已不在,仿若籠罩了一團陰雲,是他看不懂的複雜神色。

傅陵為何會在這裏?!

仔細想想,傅陵並沒有死,身為繼任的齊務司司長,他來邊境視察並不奇怪。

可又為何半夜騎馬跑到荒無人煙的鹽場來?這能視察什麽?

還是為了……找他?

陸子溶搖頭,原本可以等到涼州事畢後再動傅陵,可如今傅陵要找他,這就是逼他出手。

這時,跟蹤的人回到堂裏,向他稟報道:“那一夥人由涼州邊境去了秦州,大約是舜人。他們用的是一塊商人的腰牌,找不到名姓。”

陸子溶便點了那人:“你去邊境守著,倘若再見到那塊腰牌,跟上他們,同時給堂裏傳信。”

對方領命去了。陸子溶又狀似隨口一問:“你說,要殺了那隊人馬的頭領,我們得派多少人?”

那堂眾十分認真地回答:“他們人數雖不多,但我們一路跟過去,發覺其身手過人。雖然比我們還差了些,到底不能掉以輕心。依屬下所見,堂主還是多派些人手好。”

陸子溶正要點頭,身後一個怯怯的話音問:“堂主……為何一定要殺那舜國的太子?他雖然對齊人不好,卻也不至於喪盡天良吧……殺了他舜國動**,有什麽好處?”

陸子溶稍稍一頓,“不必多問。”

他知道的許多事,是無法說與旁人的。

而後他吩咐道:“明日讓海堂主選出三十人待命,若發現此人蹤跡,立即前往刺殺。”

傅陵來到邊境已經有些時日,他四處打聽致堯堂所在,常人自不會知道。他覺得一個江湖幫派想來坐落於郊野之間,便盡往荒涼處去。

這日勁風不止,他們經過一處兩山之間的峽穀。這樣的地形向來是兵家之忌,但他並不覺得在此會受到什麽攻擊,目光隻管四下搜尋。

周圍傳來異樣的聲音,由遠及近。起初他以為是一團亂草卷在風裏,直到近了,突然從草叢中跳出十幾個黑衣人——

又是黑衣人。傅陵看了看他們的手腕,又是致堯堂的人。

他並未立即出手,而是退到護衛之後,一麵吩咐眾人應對,一麵派兩個護衛速去城中求援。

秦州城外有大舜駐軍,隻要拖住,就可以等到他們來救駕。

山穀中,雙方激烈纏鬥起來。而附近的山頭上,陸子溶持弓箭而立。

他修習的是精準之術,本擅長用針,但今日恐被大風歪了路徑,所以選的是弓箭。他彎弓搭箭,向山下調試著準頭。

他看到傅陵出招時十分謹慎,護著頭頸胸口,倘若照著這些要害射過去,很有可能被他擋下。

好在陸子溶身為江湖中人,總有些不入流的辦法。他調整箭尖,對準傅陵後腰處。

行過房的男人,腎氣會被消耗,隻要找準虛弱之處,就能一擊斃命。江湖中不入流的招數,有時候非常好用,前世他有很多次想殺傅陵,其中一半都是這個法子。

隻是前世有太多不忍。而今終於對此人心灰意冷,下得去手了。

——按照傅陵前世的說法,他在自己作為囚徒來到東宮之前,應該與不少人行過人事。所以即便此世未曾與他見麵,這辦法應當也是管用的。

舉起弓箭的瞬間,陸子溶眼前閃過不少畫麵,最初小傅陵可愛的樣子很快被之後的凶狠殘暴掩蓋。

傅陵可以殘忍地將自己的恩師吃幹抹淨,就可以這樣對待任何人。

不仁一人,則不仁天下。

陸子溶閉了閉眼,拉緊弓弦,驀地放開。

他曾因為傅陵不肯相救而死,就當是天道輪回,一命還一命吧。

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過去,正中傅陵後腰處。他動作一滯,隨即分出一隻手拔出箭頭,而後繼續與攻擊他的黑衣人對打,將胸前護得更緊。

陸子溶站在山頭上向下望去,心下疑惑。他的穴位找得很準,按說傅陵應當立即倒下才對。或者是傅陵年輕氣盛,要更遲些?

又等了半刻,他見己方優勢明顯,隻有傅陵仍然活蹦亂跳,便在幾名堂眾的保護下到山穀裏察看。

那邊傅陵腰腎處讓人射了一箭,隻覺得莫名其妙,哪有人會把箭射到這裏,能有什麽用處。

他拔了箭繼續打,卻發現這根本打不過。雖然雙方武藝相當,但對方人數是我方的兩倍,為今之計,隻有拖到援兵趕來……

這時他發現從山頭下來幾個身影,一些是黑衣人,而簇擁的那個穿著青色常服……不用看臉,隻那身形,便知是他那永生難忘的之人——

“陸先生!”

一陣狂喜衝上頭頂,他激動得叫出聲來。

什麽黑衣人,什麽突襲,一切都不重要了,能見到他足矣。

隻是與對方目光相對的刹那,他卻突然明白……

陸子溶會出現在這裏,說明要殺自己的就是他。

“為什麽?”傅陵沒有停止打鬥,卻仍用哀怨悲傷的目光望了一眼陸子溶,“陸先生,我是你一手帶大的,你忍心嗎?!”

陸子溶並不理他,轉頭問身邊的堂眾:“為何還不起效?此人有何異樣?”

幾名黑衣人隻管搖頭說不知,有人問:“堂主,現在怎麽辦?”

“再等等。”陸子溶幹脆道,“等我方才那一箭起效。”

“那堂主您快些遠離吧,這裏危險……”

——話音混在傅陵的「我做了什麽錯事你為何要這樣對我」之中。

眼見著太子的護衛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他一個人單挑五六人,越來越吃力。致堯堂眾人聽自家堂主說暗箭很快會發作,都做好了擒他殺他的準備。

忽然,遠處傳來沉悶的馬蹄聲。

陸子溶側頭望去,竟來了一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上百人!

他暗叫不好,就在這一晃神間,兩個對方護衛直向他撲來。大約是他們聽說此人是堂主,便全然不管旁人,似乎一心隻想對付他。致堯堂眾人也被援兵分散了注意,一個不慎,陸子溶便被一人一邊生生拿住。

陸子溶身上沒有硬功夫,毫無反抗之力。讓堂眾來救興許還能一搏,可援兵在後,這時候冒險救人,更可能全軍覆沒。

陸子溶心下一沉,隻猶豫了片刻,便朝堂眾們道:“快走!”

“堂主!”雖然大部分堂眾都瑟縮在後麵,仍有兩三個人要來護他。

陸子溶全身被人束縛,隻管高聲道:“不要管我!”

“是我判斷失誤,後果該由我一人承擔。”

“我本就是將死之人,你們該回堂裏做大事——”

盡管他這樣說了,那幾人仍無意回去,陸子溶無法,突然手臂用力掙脫鉗製,迅速將腕上的珠子褪下一顆放入口中。

幾名堂眾頓時愣住。

致堯堂的冰裂竹紋珠,隻有外殼漂亮,而裏頭包的則是致命的毒物,可使人肝腸寸斷。

“堂主——”眾人驚呼。

堂主居然為了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地離開,服下毒藥……

到此地步,堂眾們別無選擇,不得不先離開此地。

一邊走,一邊不斷回望。

他們的堂主……

援兵見對手逃走,亦追逐而去。

這邊山穀裏,傅陵見到陸子溶的行為,心中陡然一緊,連忙過去察看。

“你吃了什麽?!”他大吼。

陸子溶此時神色安詳,低眸道:“毒藥。”

才一說完,他的嘴便被扒開,傅陵將手指伸進去,想要按壓他的嗓眼。

“不必費事了。”陸子溶抓著他手臂擋住動作,淡淡道,“吞下便會融化的,沒用了。”

“吐出來——”

傅陵開始拍他的背戳他的腹部催吐,被他攔住,又瘋狂地搖他的肩,“你給我吐出來!我不許你這麽做!!”

陸子溶全身逐漸鬆弛下來,軟軟地向後一靠,正落在傅陵懷裏。他無力地垂下眼睫,最終合上雙眼,隻留下一句極輕淡的:“放過我吧……”

“陸子溶——”

傅陵像瘋了一樣,拉他的手臂拍他的臉頰,拚命搖他的雙肩,試圖喚醒他,“你醒一醒,陸先生,你睜眼看看我,我……”

他表情扭曲,滿眼是絕望,“我不能再失去你……”

如同失了魂一般,他望了昏睡的人許久,忽然想起什麽,立刻跳起來抱著懷裏的人,大叫道:“大夫!大夫呢?!”

說完又發現根本沒有大夫跟來。他隻得跨上馬,將陸子溶放在身前,猛地一抽馬鞭,絕塵而去。

……

陸子溶恢複意識時,隻覺得從頭到腳都在發冷發疼。鼻尖全是藥味,他勉強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一間古樸雅致的屋子裏,一看便是精心布置過的。床頭擺著水果,地上煎著藥壺。

他正訝異自己為何還活著,發出的窸窣聲響卻驚了外間的人,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傅陵從那天起似乎沒換過衣裳,仍穿著山穀中那件,麵上滿是疲憊,看上去很久沒好好休息了。

盡管如此,他仍綻開一個燦爛的笑,“陸先生醒了?”

陸子溶見到此人,眉頭緊蹙。

原本他選擇服毒,除了讓同伴安心逃跑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致堯堂不能留把柄在傅陵手中。否則顧忌著他的安危,許多事便不能放手去做了。

還有一條,他不想再受前世那般的屈辱……

如今傅陵不僅找他,還非要留他性命,其居心叵測。

“我為何還活著?”出口的話音不帶任何感情,隻是單純的詢問。

第一句話便如此冷漠,傅陵怔了怔,很快又貌似不在意地笑出來,“你們致堯堂的毒該換換了,十年前還無解,如今不少大夫都會了。”

聽聞此言,陸子溶暗呼大意,這毒從齊複手中傳下來,一直便是這麽用的,誰知道竟讓人解出來了。

“這毒和你體內原本的混在一起發作,雖搶回一口氣來,卻會下肢無力,須好生調養,十天半個月不可下地……”

“傅陵,”陸子溶直呼他大名,話語中好似結了層寒冰,“將我留在手裏,致堯堂也不會屈從於你。你若想從我口中撬出什麽事,盡管來試,看我受不受得住你的刑。”

“我……不是……”傅陵臉色耷拉下來,眸中湧動著陸子溶看不懂的複雜心緒。

他坐到榻邊,握住陸子溶一隻手,言辭懇切:“陸先生,這些天我到處找你,快把大舜都翻過來了,隻為了能見你一麵。我隻想好好照顧你……”

與此人肌膚相觸令陸子溶感到十分不適,他幹脆地抽回手,多看了對方兩眼。

他感到十分迷惑。

傅陵向來油嘴滑舌,可這時候還在他麵前作這副姿態,想從他手裏得到什麽?

——無論什麽,他都不會再給了。

“你聽著,”陸子溶艱難地坐直,一字一句,“你留著我,從我這得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平添麻煩。我若是你,從現在起就在原地坐著,什麽也不要做。”

他說著,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氣,從床頭的果盤裏找到一把小刀,舉著便要往自己頸上劃去。

選在這個地方,如柱血流噴出,不給傅陵再救他一次的機會。

——他既已被擒,發揮不了什麽作用,死就是最不壞的結果。

死在現在還是一年後,於他而言沒什麽分別。

刀尖即將碰上肌膚的一瞬,他握刀的手忽地一疼,脫力將小刀甩了出去。他整個身體被人壓在榻上,小刀劃**上那人的衣袖、大臂,和血滴一起落在地麵。

傅陵的表情因疼痛而抽了一下,他卻隻是稍作止血,而後緩緩俯身抱住麵前人,像兒時一樣將腦袋埋在他肩頭,藏好痛苦的神情,故作撒嬌的語氣:“陸先生這麽不想見到我呀……寧可不要命,也不想留在我身邊……”

陸子溶渾身僵住,這姿勢讓他回憶起前世某些令人作嘔的畫麵,即便斯文如他,也道了聲:“滾開。”

聲音不大,也並不嚴厲,卻自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氣勢。

傅陵似乎自知做得過分,乖乖退了出去,垂首站在床邊,突然問:“先生為何要殺我?”

“為民除害。”陸子溶脫下被他觸碰過的外衣,再不想看見他,向裏翻身,“你出去吧,我累了。”

他並沒有多累,隻想離這個人遠一點。

而傅陵原地立了良久,又往他跟前坐了一次,柔聲道:“先生累了便歇著,我在這裏坐一會兒,就看看你,不攪你。”

“出去。”

“好吧。”傅陵低低歎口氣,起身給他倒了兩碗什麽東西放在床頭,“湯藥煮好了,你記得趁熱喝。還有這個,這是山藥百合粥,你從前喜歡的,不知如今可還合胃口……”

他將屋裏尖銳之物通通收走,“我就在門口,有何需要叫我便是。”

門在身後關上,陸子溶撐著床榻艱難起身,朝窗邊吹響了呼喚白鳥的哨聲。

現下他不敢寫信,這樣做隻是讓白鳥知道他的位置。

吹過哨聲,他醒醒睡睡幾回,便收到了海棠的來信。

信上說,那日他被俘後,趕來的大軍並未放過其餘致堯堂的殺手,而是一路追趕他們。按照致堯堂的規矩,任務失敗撤退時須分散行動,方不至全軍覆沒。

然而這一次,致堯堂中有人因堂主被俘心生畏懼,不知該往何處逃跑,竟逃回了寧州的總堂——帶著追兵一起。

官府對這些江湖門派向來沒有好感,在總堂大打出手。人員傷亡數十,連帶著財貨也一並被奪走。

陸子溶閉了閉眼,這一切都怪他判斷失誤。原以為用箭射中傅陵後腰的穴位便能致命,可看目前的情形,傅陵腎氣強盛,應當是尚未行房?怎麽可能?

他搖了搖頭,傅陵有沒有行房與他何幹。

信上還問他被擄在何處,說隻要堂裏恢複元氣就盡快來救他。但陸子溶看出了他們的勉強。

雖說致堯堂最重要的是人,但沒有錢貨也寸步難行,更何況有不少人帶著全部身家來投奔。他病成這樣,救出去太過費事,致堯堂又要置辦貨物,又要給傷員治病,哪還分得出神。

既然傅陵暫時沒有動他的意思,也不必急於一時,倒不妨陪他玩玩。

於是他提筆回信,說自己暫且沒有危險,卻不知道身在何處,讓致堯堂安心整頓,不必管他。他也的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接下來的日子裏,陸子溶腿腳疼得無法離開床榻,加上身子虛弱,每日醒來便吃,吃了便睡,倒是過了一段清閑時光。

唯一惱人的,就是傅陵幹脆把書桌搬到了他門口,每日處理政務都在此處。他但凡動作大了一點,就要進來看看他怎麽了。

態度倒是挺好,就是實在有點煩。

那邊傅陵一直被趕出門,也十分不解。

根據陸子溶前世的說法,此時他的陸先生應當早已對他情根深種才是,為何真正麵對他時,竟冷漠至此?

難道是因為「為民除害」?可這個時候,陸子溶應該不知道他在涼州幹了什麽缺德事才對啊。

最後他隻能解釋為,陸子溶才中了毒,如今尚不清醒,所以脾氣古怪。等他好起來,想必就能想起他和自己是什麽關係、他對自己是什麽感情了吧。

傅陵想著想著便笑了。他此時仍有不少溫柔旖旎的想象,隻等陸子溶的改變。

這天陸子溶睡醒,見床頭放著兩碗湯水,一碗是大夫配的藥,他如常服下。另一碗看著甜膩的東西,估計又是傅陵怕他被藥苦著,他沒動一口。

擦幹嘴角,他側頭看見一隻白鳥停在窗邊。鳥兒不知他行動不便,離得那樣遠,讓他忍著疼痛,費了好大力氣才夠著。

這封信看完,陸子溶哭笑不得。雖說致堯堂有規矩,任務如若中斷就改日續上,不可徹底放棄;可如今他們元氣大傷,竟還想著那調查玉盈會的任務,給他送來厚厚幾頁資料。

下頭的人敬業,他也不好再勸,隻表達了一下關心,便將幾頁讀完,提出了進一步調查的建議。

他們想查就查吧,趁自己還活著。

他將寫好的紙折了幾下,勉強撐起身子,艱難去抓窗上的鳥。不料在這時,門卻被推開,他認得那是傅陵的腳步聲。

紙條從他手中掉出,正好落在傅陵的腳邊。

——自然,不是他方才寫好的那張,而是他事先準備的那張。

他猜不到傅陵找他救他的目的,他推測或許和致堯堂有關。於是他編了不少致堯堂的消息——全是錯誤的——寫在紙上,就預備著萬一哪天傳信被發現,好用來掉包。

“哪裏來的鳥,這是幫先生傳信呢?”傅陵躬身撿起紙條,狀似隨意道,“先生的信掉了。”

陸子溶做全了戲,冷冷道:“給我。”

傅陵拿著那張紙在眼前端詳,“先生寫的什麽信,讓我看看可好?”

“不好。把它給我。”

傅陵開始拆那張紙。

統共被折了三折,他一折一折地展開,動作極為緩慢,眸子也垂著,看不出心緒。

然而在他即將打開最後一折時,動作卻頓住,沒頭沒尾是一句:“先生這裏頭,可有讓人救你出去?”

“沒有。”陸子溶不知其用意,隨口回答。

傅陵忽而粲然笑開,將那紙折好,上前兩步放回陸子溶手心裏,“隻要先生不想著要離開我,傳什麽信都好,先生不讓我看,我就不看了。”

見此情形,陸子溶蹙了眉。他更想不通傅陵的意圖了。

此人不該對致堯堂感興趣麽?那為何不看?哪怕猜到是自己故意寫些相反的消息,看了也多少有些用。

況且,他若想從自己這個堂主身上下手,這麽些天早該行動了,沒必要把自己完全養好。

難道,他的意圖和致堯堂沒有關係?那還能是什麽?

“哎呀,陸先生又沒喝。每次給你放兩碗,你就喝一碗,你這是傷我心啊。”

傅陵將那碗湯水捧來,坐到陸子溶身邊,“先生嚐嚐吧,這是桂花糖水,散寒止痛的,很甜。”

陸子溶本不厭惡那東西,讓傅陵這麽一逼,反倒毫無食欲。他側過身,“不吃,拿走。”

“就嚐一口嘛,”傅陵做出一副可憐模樣,舀一勺送到他嘴邊,“我親手做的,做了好久呢。”

陸子溶轉回來,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

他很想將整碗湯水都扣在傅陵腦袋上,但如此粗俗的事有損他的體麵。

“你親手做的——那不應浪費。”

陸子溶不帶絲毫感情地,接過那碗東西,轉手便倒進了榻邊的花盆裏。

作者有話說:

花:狗男人莫挨老子!

文案的捅刀子劇情在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