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陸子溶感覺自己睡了很久,中間也有幾次半醒。倘若他足夠堅定,可以讓自己醒來,但他此時想再逃避片刻。

不想麵對努力無用、希望落空的結果。也不想麵對,他耗費十幾年心血教出的唯一一個學生,竟成為了如今的樣子。

——可現在時局動**,涼州定然還會出事,最好不殺這個人。

這是他考量全局後做出的決定,不帶任何私人情感,更不是因為不忍心舍不得。

隻是,他此次回來,本是打算死在東宮的。

他有些動搖了。

最終不得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身處東宮的敬慎宮,身下的床榻就是傅陵平日裏慣常睡的。

除了久臥腰酸之外,他幾無不適。通身寒意散了不少,身上傷痕明顯被處理過,絲毫看不出病態。正要起身,他卻便聽見門口兩個仆從的對話:

“他們居然是從涼州來的?涼州不是才打完,這麽快就來了?”

“是啊,聽說是千裏寶馬拉的車呢。他們這樣的人家,哪裏用得起寶馬?而且千裏迢迢跑來京城敲登聞鼓,告的居然是齊務司的錢侍郎,說他貪汙受賄……鬧出人命了!”

“齊務司?那不是咱們殿下手下的人?錢侍郎真的貪汙了?”

“殿下才去齊務司幾天,管他呢。反正現在全城皆知,刑部都去拿人了,真的假的都跑不了。這人才剛放出來,真夠倒黴的……”

二人感慨一會兒,便轉換了話題。陸子溶刻意舒展緊蹙的眉頭,換上朦朧眼神,裝作才醒來的模樣。於是仆從們趕忙過來端茶倒水,將爐子上溫的藥碗捧給他。

他們邊忙活邊道:“殿下入宮了,讓您好好歇著,他下朝便回來。”“看到您清醒過來,殿下定然歡喜。”

陸子溶不敢輕易詢問他們談論之事,隻聊了幾句涼州的近況,喝完藥便將他們趕出去,又死死扣上門。

他背過身,將食指彎在唇邊,吹出呼喚白鳥的哨聲。而後披上床頭疊放的外衣,坐到桌邊提筆,將方才所聞敘述一遍。

他忍不住輕咳,才生出血色的麵容又褪成了白。

外人看不出,但他身在其中,一眼便知此事的來由。邊境局勢本就岌岌可危,這樣一攪和,不僅錢途本人受難,自然也會波及涼州。一石擊水,後頭如何發展有千萬種可能。

白鳥將書信銜走,陸子溶靠在床頭闔目,聽見外頭隱有雨聲。

雪已成雨,開春了。

他身上的「經年」是在秋日種下的,若是正好二十年,就還有數月彌留,足夠他做很多事。

或許他無法親手讓邊境百姓過上安樂的日子,但他可以留下日後能成此事的人。一人之力至此,也算不枉今生了。

他靠著睡了些時候,雨聲中出現輕輕的敲擊聲,將他叫醒。他循聲打開窗子,窗邊竟蹲著致堯堂的顧三。

致堯堂在各地都有駐守,京城據點的總管就是顧三。平日裏傳遞消息多使用白鳥,陸子溶從前收的信大多出自他手。

顧三撓撓頭,“此事複雜,我怕信上說不清。海堂主也吩咐,以後您的事盡量當麵說……這屋裏安全嗎?”

陸子溶輕歎一聲,隨手扶他下了窗子,“我一個階下囚,在東宮哪有安全之地。你若出不去,便不要進來。”

一頓,轉身淡淡道:“外頭的人不會無故入內,話音放低,快些說。”

這話語衝不淡音調的涼意,他開口向來是這般,顧三也跟了他很多年,卻仍未習慣,而是變得小心翼翼,立在一旁講述在涼州查到的事。

“那被人玷辱的姑娘,回家後快一年了,卻突然自戕,居然還被算在錢侍郎頭上;而且都過了那麽久,她家人還不遠萬裏來京城告狀,鬧得滿城皆知……堂主,這是有人故意為之吧?”

陸子溶將淩亂線索拚在一起,沉聲道:“恐怕是衝著東宮。”

“啊?那、那您是怎麽想的……”他雖是發問,臉上卻寫滿「快跑」二字。

陸子溶眼中寒意卻越積越重,垂目沉吟半晌,出口的話語毫無語氣:“太子不再聽我的話,我縱是想幫他也無能為力。”

“如今我力所能及的,隻有保住錢侍郎罷了。”

“怎麽保?”顧三愣愣地望著他,“當時堂主您在刑部大牢時,我們早已試過,那地方劫不動啊……”

陸子溶微微搖頭,“先別動手。過幾日我寫幾封信,注明放在何處,你替我投遞妥帖。到時候會有辦法。”

顧三眼中一亮,“到時候我們帶您離開這裏,一起殺了太子,去牢房劫獄,再回涼州起事吧?”

陸子溶終於露出些笑意,不知是覺得這話太過天真還是太過美好。

他抬眸對上顧三視線,話音仍舊清冷,卻已斂去棱角:“再過幾個月吧。到時候我先去據點見你們,再往涼州一趟,將諸事都安排妥當。至於之後是否還要回來,則看當時的形勢。”

“堂主這話……”顧三瞪圓了眼,“是、是「經年」?到時候了?”

陸子溶不再開口,過去打開了窗。

在顧三走後,他獨自在連綿雨聲中發愣了很久,滿心迷茫。

此時,傅陵正在宮中。前些天他一直沒出東宮,其實他隨時入宮都不會有人攔,也無需解釋,但陸子溶身中隱毒,他不想讓旁人知曉,所以不好特意去一趟。

平時的小朝會他通常不去,今日趕上每旬一次的大朝,他便去裝裝樣子,順便往宮中某處走一趟。

往常他受不了那些冗長的歌功頌德,總會提前溜走,眾人見怪不怪。如今這成了他的借口,朝會中途便離開正殿,徑自去往禦花園深處。

宮牆角落裏是一座蒼翠色的寺廟,有著和書卷上相同的穹頂。周圍綠樹掩映,從遠處看不出,走近方知其寬敞高大。門口掛著一塊未經雕琢的原木作為牌匾,上書「長生殿」三個字。

傅陵往常路過此處不曾深入,如今要進,卻被門口戴著兜帽的「仙子」攔下。她們顯然知道他身份,仍要百般磋磨,最後拗不過他才讓路。

……

從廟宇中離開時,前頭已然散朝,傅陵若無其事走向宮外,半路卻遇見了他那個倒黴二哥。

傅階經過他麵前,破天荒規規矩矩行了個禮,“今年上巳的儀禮由臣來主祭,那日臣將候在東宮,還望殿下通融。”

三月三上巳本是民間節日,但京城獨一條清溪可供沐浴,百姓紮堆前往,擁擠時多有紛爭。

傅陵監國後,命禮部將上巳日的清溪管控起來,每年派親王宗室主祭。因為清溪的源頭臨近東宮,他便辟一個側院出來,供主祭者和禮部官員歇腳。

這些事已有定法,年年交給下人去辦,傅陵通常不會過問。此時被提起,他也隻道:“孤自會派人接應,有何需要吩咐東宮的下人便是。一國典禮,不論私事。”

在祭祀上刁難傅階未免小氣,他本就無此打算。

傅階露出濃濃笑意,點點頭就轉身離開。

傅陵隻把此事在心裏記一筆,便回了東宮,在門口見到老鄭。老鄭道:“刑部的周尚書來了,是為著涼州人那事……”

見自家主子臉色一黑,老鄭補了一句:“陸公子醒了,如今在房裏歇著,一切安好。”

傅陵終於舒坦起來,徑自走向正殿。

腳步都輕快了。

刑部尚書周唯早已等候多時,見太子殿下總算進來,撲通跪在堂前,竹筒倒豆似的講起了此案詳情。

涼州沈家狀告齊務司侍郎錢途,刑部簡單問了情況,加上錢途本就戴罪,便直接將他投入牢裏。

他們將原告安頓在驛館,實則派人看管,恐其中有詐。結果今日不知哪來的流言,恨不得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此事,不斷有人詢問,周唯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不敢擅做決斷。

他正要細講沈書書之死的案情,傅陵抬手止住他,輕笑著吩咐:“你就當做不知道這些,重新仔細查上一遍,慢慢查,以你們刑部往常的效率,拖上幾個月不成問題。”

“拖幾個月……”周唯眉頭緊皺,似乎在絞盡腦汁,“那便派幾名小吏去涼州,將相關人員一一提審,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我說周尚書,做你這一個腦袋,得死多少棵榆樹啊?行了行了,起來,又不是請罪,跪什麽。”傅陵不耐煩地擺擺手。

麵對這個迂腐不開竅的尚書,他雖然嘴不饒人,心裏卻十分輕鬆,還裝得下打趣的心思。

陸子溶醒了啊……

“你聽著,此事真相如何、錢途是否害人性命都不要緊,若查不出便罷了。不查也知道是有人要攪和涼州局勢,涼州亂了便是我失職,那樣於誰最有好處,你大概也清楚。”

“你抓的人如何處置,要看局勢變化。外頭不平之事吵嚷得凶,卻翻不起大風大浪,由著他們鬧去。隻要涼州尚且安穩,無論怎麽判都會引起混亂,最好的法子就是拖著。明白麽?”

見對方終於點頭,傅陵笑著補一句:“錢途是陸子溶的人,賣我個麵子,管管牢房裏那些兵痞子,就別拿他取樂了。”

周唯愣了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裏頭的關係,連連應下。

傅陵對此事的處理胸有成竹,很快便打發走這位老大人,而後跟著老鄭去了藏書閣。在閣中坐到傍晚愈發牽掛,遂回到寢殿。

敬慎宮裏,陸子溶前些天整日昏睡,身體醒不過來,便總是一段段地睡著。某次睜眼時,他見傅陵坐在旁邊,正專注地盯著他。

“來了也不叫醒我。”陸子溶淺笑,話音帶著睡意。語氣自然順暢,絲毫看不出二人曾生過什麽嫌隙。

傅陵當然說不出「看你睡著不想吵你」這樣的話,隻管問陸子溶餓不餓冷不冷,添衣喂藥,吩咐廚房送來早就備下的湯碗。

他舀一勺送到陸子溶唇邊,笑起來時眉眼彎彎,話音溫和:“大夫說你睡了太久,人醒了胃沒醒,隻能吃流食。如今該多進補,你平日吃得清淡,我隻記得少時見你用過這牛奶燕窩。該是喜歡的吧?”

陸子溶怔怔望著,他吃牛奶燕窩得是七八年前了,是致堯堂和他溝通消息時順便帶的,隻當他體弱給他補身子,不知道他不愛這些口味重的。不過到底是人家的心意,他勉強吃完那一碗膩膩的湯羹。

讓傅陵看見倒不足為奇,隻是……這麽多年了,他記這種瑣事做什麽?

他就著傅陵的手一口口用著那碗糊糊,病中愈覺味道刺鼻,卻藏好真實的感受,麵上仍寫著滿足。

傅陵看他吃完,便起身挑了一本閑書塞在他手中,又給房裏的火盆添一圈炭,最後掖了掖陸子溶的被角,粲然一笑道:“我還有點事,陸先生自己睡吧。”說著就要往外走。

他什麽也不說,陸子溶心裏沒底,故作迷糊地問:“我……睡在這裏麽?”

“隨你,”傅陵不曾回頭看他,“隻要不出東宮,這幾百間宮殿你睡哪都可以。”

聽不出是敷衍還是真心,人影便消失了。

陸子溶垂首,鬢發遮蓋了微蹙的眉頭。

他心想,傅陵定已得知錢途出事,不在他麵前提,是不打算幫他了。

——原本也沒有幫他的道理。

現在隻需確認,倘若他出手,導致自己身陷險境,傅陵會不會拉他一把。

輕輕拉一把,隻用一點點憐憫就夠了。方才那添衣喂飯的熱情裏,總摻著些許真心吧?

不宜拖得太久。上巳節在即,就選這日吧。

作者有話說:

陸太傅:所以我睡哪裏?

傅臭不要臉陵:我心裏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