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傅陵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給出這麽個回答。

若說他是陸子溶的夫婿,倒也說得過去。畢竟如今陸子溶在東宮侍奉他,可以算他的妾室。

但他說這話時,想的並非二人先前的萬般纏綿,而是他十六歲那年,京城郊外的小土包上——

他說,他將來要娶陸子溶做太子妃。

陸子溶說,好啊。

他隻想記得這兩句。至於當時的環境,還說過什麽別的,對方真實的意思是什麽,他通通不想記住。

——陸子溶明明答應過他的。

大夫聽後,收回了懷疑的表情,開始翻箱倒櫃,“若是定過親,尚未成婚也算家人了。”

“以前那些病人,他們的家人也曾找尋解法,卻從未見有回來的,病人最後自然也準時去世。你們已是第二十年,那可要抓緊了。”

她翻出一份古舊的書卷,將其中一頁展示給傅陵,“這是故齊國的誌異書,有幾頁記載了奇毒。我仔細檢查過,隻這一頁出現了「經年」。”

書頁上畫著一座造型奇怪的寺廟,主體蒼翠,穹頂是圓形。邊角上標注著幾種毒的名字,其一便是「經年」。

“就這一條線索,但誰都沒見過這樣的廟,以前他們到大舜各處尋訪,也不知可否找到,總之再沒回來。”

“那些病患的確都死了。死後還有招搖撞騙的家夥,說病患的親人尋了解藥送回來——人都死了,要什麽解藥?”

大夫拍拍傅陵的肩膀,“瞧他這跡象,時日還未到,過一陣能醒。不過何時毒發誰也說不好,你還是盡快吧。”

此事讓傅陵好一陣魂不守舍,稀裏糊塗過了兩日,他終於明白不能繼續頹廢下去。這天清晨他醒來,小心地親了親懷裏的人,便換上嚴肅麵孔進了府衙正堂。

堂上眾人的臉色也不好看,有人呈了涼州送來的信,傅陵看過幾行,才壓下的情緒又湧上來,氣得狠狠把信摔在桌上。

瞎了一隻眼的羅大壯仍去當他的知州,涼州內部的亂局尚未處理,卻先往幽州來了封信。信的內容是議和,但有個條件……將陸子溶交給他們。

下頭的人明顯也憋著一口氣,見主上是這反應,紛紛道:

“他們亂成這樣,要陸公子有什麽用,還不就是為了撒氣?”

“陸公子是殿下屋裏的人,他們提這種要求,根本就是挑釁!”

“要我看,我們這幾年費了多少力氣都收不回涼州,如今趁它亂成這樣,幹脆帶兵打進去,他們絕無抵抗之力!”

此言一出,得到一片讚同。

隻有傅陵皺眉,他想起陸子溶昏過去之前說的話,道:“涼州已亂,此時貿然攻城,苦的隻有百姓。”

一名年長的幽州官員道:“殿下常年在京城治國,自然心懷百姓生計。可到了邊境危急之地,自然是另一套算法,為了大事,須減少顧慮啊。”

傅陵也是這樣的想法,但他總覺得不該違背陸子溶的要求。

從前無數次,他的太傅用更高的眼界糾正了他的錯誤。而這次統共那麽點清醒的時間,陸子溶隻和他說了這一件事,求他求得甚至有些失態,他不敢不認真對待。

眾人看出了他的猶豫,卻不知其背後因由。最後隻有吳鉤開口:“才探得的消息,涼州百姓多已向寧州逃難。即便大舜不管,剩下的那些也不會得到善待。”

他頓了頓,換了意味深長的語氣:“殿下已然及冠,東宮監國,早已是能自己做主的年紀。我們這些人,還是不要插手太多了吧。”

傅陵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已能自己做主,所以不必再受陸子溶的影響。

他重新整合起先前聽見的消息。

陸子溶給出建議時,尚不知道羅大壯這麽快回到了知州之位,還提出如此荒唐的條件,明顯沒有和談的誠意。

他還不知道涼州百姓大多已經撤走,就算不打,也保護不了什麽人……

他的目光逐漸堅定,掃視一圈,指點眾人:“幽州官府整頓本地兵馬,東宮派人去秦州借兵,齊務司整理涼州城防地形——”

“五日後,出兵涼州。”

這五日傅陵廢寢忘食,軍務事無巨細都要親自處理。他穎悟過人,雖無經驗,卻從陸子溶那裏學過不少實戰的本事,加上全心投入,故而將諸事打理得有條不紊。

出兵的那日他不曾跟著,他安排好了一切,而後便回自己房裏守著昏睡的人。

有時他很喜歡看陸子溶虛弱的模樣,容貌俊俏不減,卻沒了眉目間那股冷傲,任他擺布。

他將溫熱的湯藥哺進去,咬了一口那柔軟唇瓣,帶幾分得意輕輕吐氣:“早些年我說出兵收複涼州,你不肯;我說製造混亂攪動局勢,你也不肯。如今你看見了,涼州人根本不想和我們和談,他們隻是想從大舜謀取利益,這就是你心心念念保護的涼州人……”

他說到忘情處,舌尖便探入口中,話音含混不清:“是我贏了。陸先生願賭服輸,乖乖做我的人吧……”

他努力將「經年」二字推出腦海,那個吻便依舊纏綿動人。

涼州人對舜朝兵力全無招架之能,僅花費兩日,舜軍便攻入涼州,第一件事便是殺了羅大壯及其一眾走狗。

百姓逃去了寧州,舜人便打算先在涼州安頓下來,將混亂不堪之處稍加整飭。

傅陵把整個齊務司都送去了涼州,又從幽、秦二州抽調熟悉地方內政的官員前去支援。

他自己卻說,這次出兵涼州是他一人的決定,必須要和京城那邊交待。所以眾人留下善後,他則先行回京。

眾人都看出來這是借口。莫說他是監國太子,本就有出兵的權力,而且也是齊務司司長,如何對待涼州本就由他決定。就算他什麽也不是,皇帝也不會因為一州一郡的事就找他麻煩。

更何況,若是多留一陣,這收複涼州的功勞就徹底落在了他頭上。這時候走實在不劃算。

一時間,眾人都在猜測太子殿下究竟在京裏有何要事。隨從都不帶幾個,兩車人一車行李,就這麽輕簡地出發了。

傅陵乘坐的馬車並不十分寬敞,卻生了好大一盆炭火。起初他靠在窗邊讀從涼州帶來的文書,把陸子溶放在旁邊。可車廂的顛簸掀得被子漏風,睡夢中的人時不時要咳兩聲。

每次陸子溶一咳,他的心就莫名一緊。最後聽不下去了,索性將人抱到自己身邊,讓他上身靠在自己懷裏,替他捂著被子,再將體溫傳給他。

這樣就更看不下去文件了。傅陵扔掉手中廢話,目光便粘在懷中人的麵容上。

耳邊是車輪轆轆,他就那麽癡癡地望著。此情此景,竟漸漸與一段久遠的記憶交融。

那年傅陵十二歲,陸子溶還隻是東宮的一名助教。因為是傅階提起來的人,小傅陵盡管有時忍不住多看他兩眼,卻始終躲著他。

陸子溶對他倒是十分盡心,但傅陵覺得那是傅階交給他的任務,故而並未往心裏去。

直到某天,他被要求搬回坤寧宮,和他的母親一起住一陣。

按說皇子成年才會出宮開府,但他不知為何,十歲被立為太子時就住進了東宮。不過東宮的下人待他好,母親也很關心他,對於這樣的請求,他並未多想。

然而在坤寧宮住了幾日,某天夜裏,他被亂糟糟的聲音吵醒,見自己房中空無一人。轉了一圈,坤寧宮裏竟也空空****。

透過大開的門,他看到外麵打鬥的亂象,殿宇欄杆被點燃,火已然漫到門口。

他在宮室裏跌跌撞撞,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母親,呼喊著平日照顧自己的下人,無一應聲。

起初他想,也許他們被誰抓去了吧。不然怎麽舍得將他一個人扔下?可他也知道,他母親是皇後,若皇宮尚未落入人手,又有誰能抓走她?

最後他在桌上找到一個盒子,裏頭滿是各類珍寶,還有一封信,上書:“家傳之物,交予吾兒,吾今去矣。”

他才知道,母親主動選擇了拋棄他。

火勢蔓延,爬上了坤寧宮的門窗。傅陵歪倒在階前,感到眼中心中的天地在一點點碎裂。

明明過去十幾年都待他那樣好,讓他覺得這世上雖不乏危險,卻總有安全之處庇佑著他。所以他可以輕鬆自在地活著,不必擔憂疑慮。

可他做錯了什麽?為何曾經信任的人突然一齊離去?

他知道現下應當收拾東西逃命,皇宮不安全了,必須跑回東宮,先躲起來,再慢慢尋求庇護。可他身體好似僵住一般,根本挪不動。

有什麽支持他鮮活生命的東西在褪色,抽走他的力量。

眼眶酸澀,他忍著淚,無助地閉上眼。漸漸地,煙塵漫上,意識變得模糊……

——混沌不清時,他竟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還有人在喚他。

他睜眼,目光相對的一瞬,並未立即認出對方。隻注意到那雙眼睛,盛滿了擔憂與溫柔,多得仿佛要溢出來。

他癡癡望著,下一瞬忽然覺得這麵容動人極了,在他心底勾起一股強烈的衝動,讓他很想撲上去做些什麽。

具體是做什麽,當時的他還不太懂。

至於認出此人是東宮助教陸子溶,則是一瞬又一瞬之後的事了。

畢竟在這一刻,那獨屬於此人的清冷淡漠,不知為何變得如此隱晦。

陸子溶跪坐在他麵前,擺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平和卻快速道:“殿下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外頭已然……”

傅陵知道他想說服自己跟他走。可此時本該對他全無信任才對。

然而,鬼使神差地,傅陵沒等他多說,便身子前傾,就這麽直直趴在了對方懷裏。

他道:“你帶我走吧。”

對方也是一愣,然後他被小心地抱起來。他聽見陸子溶在喘,環住他的手臂卻力道恰好,讓他待得舒舒服服。

穿過火海離開皇宮,傅陵被抱上一輛車,陸子溶將他放好便坐在一旁,他卻硬要鑽進人家懷裏。

不過陸子溶也沒拒絕,仔細查看了他的傷勢,和他說不嚴重隻管休息,還不斷給他喂水擦臉。

——也是這樣的轆轆車輪,也是這樣的相擁,隻是昏睡的人和照顧的人換了。

當時的小傅陵稍稍清醒之後,先問的是:“我母親是為了禦敵才丟下我的,對麽?”

陸子溶一愣,半晌不曾回答。

於是傅陵一路憋著的眼淚終於滾下,他趴在陸子溶身上抽泣,聽對方給他講了這場動亂的始末。本該是信念崩塌的時刻,因著有此人在側,稀裏糊塗也就那麽過去了。

到目的地那夜,傅陵做了噩夢,雖然覺得不該,但還是跑去陸子溶的房間。

他停在門口,聽見屋裏的對話——

陸子溶壓低話音:“他肯跟來是因為相信我,我不能辜負他。你們把那些爛主意都收好,這孩子此番受了打擊,不知他是否願意回去。即便他回去了,興許也不願繼續做太子。我不會勉強他。”

另一個聲音明顯是不滿了,卻不肯完全表露:“但是……您當初答應去東宮,不就是為了影響太子麽?他若不幹了,您不就白忙活了!”

陸子溶緩慢而堅定道:“他是我的學生。我無論有何目的,都不能傷他毀他。我不忍看他那個樣子……我得先護好他,再說其他。”

……

想著這些往事,傅陵感慨萬千。

他曾反複告訴自己,陸子溶對他的好都是假的。可如今看來,假的又如何?就算都是幻覺錯覺,不也支持他走到如今麽?

陸子溶救過他,所以,他也要救他。

傅陵認真吻著麵前人的眉眼,胡亂念叨:“陸先生,你醒醒……九年前的叛亂是怎麽回事,我忘了……你再給我講一遍……”

陸子溶恢複意識時,聽見的就是這話。他迷茫地睜開眼,見傅陵的神情是難得的深沉。他以為下一刻要麽是柔腸百結的情話——

傅陵卻身子後仰避開他,揚頭挑眉,“你還知道醒?我以為你再不想見到我了呢。”

“陸子溶,孤也沒對你如何吧?隻不過在你身上紋了兩筆,你置氣就罷了,怎麽說都不說一聲就跑去涼州?還弄得自己身陷險境?”

“你好大的脾氣啊,”傅陵俯身捏了捏他下巴,“我調皮的陸先生。”

陸子溶被這話劈頭蓋臉砸下來,愣了一瞬,而後心裏變得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地,被羅大壯擒拿時任驅的反應浮上眼前。

即便他此時受傷昏迷,即便傅陵願意去救他,對待他仍然是這種態度。沒什麽稀奇的。

他隻感慨了一瞬,便收斂情緒,壓下解釋的話,按得宜的方式回答:“是我不好,抱歉。以後不會了。”

他要止住這個話題,抬起頭肅聲問:“涼州如何了?”

傅陵似乎對他的態度很滿意,大略給他講了講涼州的情況,末了還無辜道:“不是我不想聽你的,是你當時不知道羅大壯會如此過分,也不知道涼州百姓會逃去寧州。我這麽做也是為了邊境的局勢,如今涼州在我們治下,不是挺好的麽?”

聽著這些話,陸子溶的神情越來越難看,體內寒意翻湧,再開口時嘴唇和話音都在發抖:“你是占領了涼州,可這一役傷亡幾何?百姓逃去寧州,能輕易安生嗎?即便現下不亂,日後寧州還收不收?”

“太子殿下,我如今不是你的太傅,你自不必問我的意見。可我,我……”

陸子溶麵色蒼白,大口喘氣,氣息微弱下去。

可我已如此卑微,放下臉麵對你百般討好,我把一切都給了你,隻想換取你些許垂憐。

你就不能對我的話,多在意一些嗎。

傅陵騰地站起,抬高話音:“我不知道百姓去了寧州會怎樣,我隻知道再不出手涼州就會徹底亂下去!你從一醒來字字句句都是涼州,你眼中隻有涼州,可曾問過我一句?!”

“陸子溶,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憑什麽命令我?!”

接著,陸子溶便被霸道地按在牆壁上,灼熱的呼吸撲在他臉頰,對方發了瘋一樣吻他,他覺得自己要被人嚼碎了。

同時,一隻手伸向他疤痕的位置。龍紋並無凸起,這樣感覺不到,對方仿佛隻是為了在心裏確認它的存在。

方才心緒波動,加之原本病氣未愈,此時又被這麽折騰,陸子溶意識變得模糊。況且自己也不想清醒,便依著身體的疲憊,漸漸睡去。

傅陵瘋了一陣,心裏那堆火到底涼了下來。對方染了病,也不能再做更多。

他稍稍後撤,這才發覺麵前人失去了意識。

莫名的心緒無處發泄,他一拳狠狠砸在牆上。片刻之後,又重重哼了一聲,將昏睡的人圈在懷裏,在他腰間掐了一把,嘟囔著:“等我解了你身上的毒……看你還怎麽躲我。”

反正大夫給他看的那寺廟,他在皇宮裏見過。隻要回到京城,陸子溶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月底,營養液到期了嗎?(瘋狂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