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涼州府衙坐落於城中央,原是齊國統一修建的氣派官府,經了些年歲已然破敗,涼州人出不起修葺的錢,就這麽一直荒廢著用。

先前被大舜抓捕的數十人已經回到涼州,仍押在牢裏。府衙門口鬧事的百姓並未散去,他們以往多是靜坐抗議,今日人群中卻冒出了吵鬧聲——

“嗚嗚嗚,我十七歲的黃花大閨女啊……就這麽沒了……涼州的官老爺們強搶民女還不夠,還要將人逼死啊!”一名老年男子大哭,因著太過哀慟引人注意,竟無人透過他滿臉褶皺細究真實的神情。

他話音剛落,一旁盛氣淩人的中年女子便響亮道:“什麽涼州的官老爺,那可是舜朝的狗官!貪贓枉法也就算了,連我們玉盈會的人都敢欺負——羅知州,青天大老爺,你管不管?!”

“可這都一年了,你怎麽早不告狀?”

質疑聲一出,又立刻別更大的吵鬧淹沒了。

這場麵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傍晚,一名五大三粗的低階官員進入府衙的正堂,那裏早已坐了數人。

“問清楚了。”此人朝座上的知州羅大壯行禮,“半年前,玉盈會幾個姑娘去了舜朝的錢侍郎府上,本是去唱曲的。沒幾日便有個叫沈書書的姑娘逃回了家,自稱被錢途奸汙,前些天自盡了。”

涼州一眾官員默然思索。

玉盈會是涼州各處樂坊中女子結成的盟會,在本地頗具名望,時常為達官貴人演出。錢途喜愛涼州的清曲小調眾人皆知,涼州官員沒少送人給他唱曲,順便捎些字畫珠寶也是常事。若不如此,找他辦事總會受到刁難。

“一個姓錢的,以為他就撈點錢,忍就忍了,如今居然鬧出人命來!這可是我涼州的人命!沈書書那麽標致的姑娘……”下頭一個主簿大聲嚷嚷。

羅大壯故意皺緊了眉,“錢途是四品侍郎,來涼州辦事,上司也來了,為何能在眼皮底下胡作非為?”

他說罷便有人回過味:“去領人的時候,聽姓錢的那話,他很維護陸司長啊,說不定他們就是一夥的!”

羅大壯眼中一亮,卻又故作不解模樣,“不對,若整個齊務司在涼州搞得烏煙瘴氣,舜朝又不傻,他們怎麽瞞得過?”

“舜朝即便知道,難道就會管了?”

“就是,在我們麵前說將涼州並入舜朝版圖,對百姓一視同仁,背地裏卻縱容齊務司壓榨我們。再這樣下去,涼州人豈不是要成為舜朝的奴婢?!這不能忍——”

這時的羅大壯滿臉擔憂,“可如今災情尚未過去,舜朝高價收涼州的鹽,若真的撕破臉,鹽工的生計……”

“涼州又不是沒有糧食,又不是養不活一州人口,何必與瞧不起我們的人通商?羅知州,你能不能有點骨氣?!”

“寧可過得清苦,也不能讓人打彎了脊梁!”

一時間,府衙正堂群情激憤。

最後,羅大壯重重歎了口氣,貌似無奈地吩咐:“將從舜朝帶回來的百姓都放了,先安撫門口的人。”

“再鎖住涼州城門,增加駐守兵力,不許一個舜人進入!”

在無人看到處,他露出了隱秘的笑。

……

涼州的消息傳到陸子溶這裏,已是數日之後。

臘月下旬來了一場漫長的雪,不耐寒的芭蕉在冷風中打著哆嗦。傍晚,芭蕉小築的門開了,走出個裹著重重衣衫的修長身形。

看似溫暖,實則眼睫上沾了細碎落雪,亦如眼底。

上次聽聞錢途和涼州州官起了衝突,還提到他的名字,陸子溶就預感事態不妙。他卻不曾料到涼州那邊做得這麽絕,不質問不商談,直接劃清了與舜朝的界線。

思來想去,他決定找傅陵商量對策。二人雖在收複涼州的方法上有分歧,但誰也不希望涼州徹底亂了。

自打那天陸子溶在牢裏走了一趟,傅陵幾乎夜夜與他同宿。隻近兩天沒來,似乎是忙不開。

這時候他應該在書房。陸子溶來到門口,卻見房門緊閉,看守的小廝道:“您來得不巧,殿下方才進宮去了。今兒是臘月二十四,宮裏辦小年宴。”

陸子溶微微訝異,小年宴年年都有,以往傅陵是從來不去的。

他轉身離開,那就回去再斟酌措辭。涼州的變數傅陵必然知道,最好能引得他先說出口,就不必解釋自己的消息來自何處了。

然而一打開芭蕉小築的門,就看到致堯堂那隻白鳥再次停在窗邊,腿上綁了一摞紙。

陸子溶取來看了看,漸漸沉下目光。片刻之後他重新出門,來到書房外的亭子處。

——他就坐在這裏等。

書房外的小廝瞧見,連忙叫來老鄭。老鄭搬個火盆放在陸子溶腳下,勸道:“您著急可以到前殿候著,那樣更快,這大雪天的,您又畏寒……”

陸子溶道:“那我可否到書房等候?”

“這……”老鄭猶猶豫豫,“殿下的書房不許旁人擅入,但若是陸公子……哎呀,算了,您想進就進吧,殿下應當不會怪罪吧。”

“罷了。”陸子溶擺擺手,“火爐也拿來了,我在此等候便是。”

老鄭小心道:“那……您可是有急事?”

若真是急事,進宮傳一句話,也能把人叫回來。

陸子溶一怔,望了他片刻,隨口道:“沒什麽,就是想他了。”

多好的借口。

此時皇宮中亦是漫天飄雪,而眾人所在的暖閣燈火通明,炭火也燒得旺盛,映出四周窗上大紅色的裝飾。

傅陵走進來時被俗套的布置晃得眼睛疼。

菜已上桌,眾人都隻是低頭吃飯,並無過多交談。隻有他的二哥傅階,似乎怕宴會過於單調,在堂前架了張巨大的畫紙,有模有樣地塗著什麽。

下頭眾人起身行禮,傅階卻誇張地一挑嘴角,“真是稀客啊。”

傅陵看都沒看他一眼,徑自在堂前站定,朝座上的皇帝拜了拜,朗聲道:“三日前聞訊涼州有變,當地人封鎖城門,不肯與我朝交涉。兒臣欲明日啟程前往涼州,懇請父皇賜一份恩旨,安撫涼州百姓。”

眾人皆是一愣,本來還驚訝太子殿下竟破天荒出現在宴會上,原是有正事。

傅治一言不發,轉頭看向一旁的尹丞相。

明明是皇室家宴,還有不少後妃女眷,卻也讓丞相列席,年年如此。

尹必咳了一聲,慢悠悠問傅陵:“殿下接手齊務司以來,致力於收複涼州,臣敢問殿下,為何涼州之事如此重要?”

傅陵不明所以,隨口回答:“涼州產鹽,是百姓生計之必需,若能收複,便省去了高價購鹽的開支。況且涼州與中原本為一體,理當收複。隻是涼州人不信任大舜,故而需要拿出誠意。”

“收複涼州能節省開支——的確如此。但臣請問殿下,國庫收入增加之後,殿下代理國政,欲如何花費?”

傅陵皺眉,“旱澇,流寇,貪腐,治軍,收複故土……哪個不要用錢?”

尹必勾起一絲笑意,轉頭望向座上的皇帝。

“宮裏不日便要重修長生殿,更要用錢。前些日子朝會上提過,殿下怎麽忘了呢?”

四下肅然。

傅陵當然不是忘了,隻是覺得這錢不該花。

傅治明白了丞相的用意,歎道:“朕已將齊務司交予太子全權負責,涼州情狀朕一概不知,自然不能貿然下旨。若太子執意如此,就寫個折子詳陳,朕自會批閱。”

傅陵冷笑,這一套程序走下來,涼州早就炸鍋了。

他忽然想起陸子溶說的話,沒必要招惹傅治,就算不會把他怎麽樣,想要惡心他也綽綽有餘。既然此路不通,傅陵便打算離開。

他一轉身,發現傅階的畫紙上竟全是竹子。

二人目光相對,傅階誇張地一甩畫筆,“今晚是小年家宴,三弟來了盡說什麽涼州,真是心懷天下。”

傅陵早就心緒不佳,聽見此人這樣叫他,便撒起氣來:“涼州情勢危急,孤代理國政,故而無心賀歲。等濟王殿下何時前往封地,自然就明白了。”

濟王早就過了就藩的年紀,賴著不走的事眾人皆知。他仍未聽懂「代理國政」「濟王殿下」這般措辭的意味,“三弟這樣說就不對了……”

“濟王!”坐在皇帝旁邊的沈妃打斷了他,她是傅階生母,今日的宴會也由她主辦,“皇室家宴亦是國事,你見到太子殿下,行過禮麽?”

傅階雖不服氣,卻很聽母親的話,一臉不忿地給傅陵作揖,也改了稱呼。

傅陵炸起來的毛總算捋順了些,他大度地擺擺手,指著那幅畫道:“年節時畫什麽竹子,早聞濟王擅丹青,不如畫些吉慶的——鯉魚躍龍門怎麽樣?”

他看著傅階猶猶豫豫答應的神情,忽然又不想走了,自在上首坐下飲酒。

附庸風雅之人學畫,自然先學梅蘭竹菊,學完傳出擅丹青的名聲,說不定就不學了。

——又哪裏畫得出鯉魚躍龍門呢。

果然,傅階起初還故作從容自得地揮筆,可畫了條四不像的魚之後便額頭冒汗,是藏不住的窘迫。

眾人看了那畫,紛紛側開目光聊些有的沒的,再無人提起濟王;

傅陵悠然抱著雙臂看好戲,直到東宮的仆從湊過來,悄悄在他耳邊道:“鄭管家傳話,陸公子到書房尋您,沒尋著便在門口亭子裏候著,勸不走……”

傅陵微微蹙眉,“這大雪天的……他有要事?”

“您看吧。”仆從遞上信箋。

老鄭傳話細致,將此事前因後果詳盡寫出。傅陵一眼掃過去,便注意到最後幾個字——

“沒什麽,就是想他了。”

傅陵唇角微挑,想做個輕蔑神情,眼中卻盛滿笑意。

他挑了個時機,起身作禮道:“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比起看傅階出醜,他更想看陸子溶想他。

這話一聽就是托詞,卻被畫不出鯉魚的傅階抓住,濃濃幾個墨點甩在畫上,朗聲道:“今日是小年家宴,太子殿下尚未成婚,何來另一個家?”

傅陵本來著急走不願理他,忽然想起陸子溶和此人的淵源,便隨口瞎編:“我雖未成婚,但前些天要了幾個宮女回去,因為是宮裏的人,我全給慣壞了,什麽小病小災都要我去照顧。”

“不過若二哥想讓我等著看這幅畫畫完,倒也不是非要回去……”

“我……隻是問問,並無阻止的意思。”都說了是宮裏的人,傅階在沈妃嚴厲的目光下縮了縮腦袋。

傅陵踱到畫架前,“說來今日生病的這位陸姑娘,以前曾在二哥府上做事,輾轉到了東宮。”

接著是隻二人可聞的音量,字字咬牙切齒:“如今他是我的人了。從頭到腳,從身到心,全、都、是、我、的。”

說罷,他沒看任何人,大步出了暖閣。

作者有話說:

陸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