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臘月十二日,齊務司侍郎錢途自涼州來報:其一,錢糧……”

傳令兵從涼州冒著風雪趕來,進入齊務司正廳,在堂前朗讀奏報。

往常,傅陵不大愛聽這種廢話連篇的例行文章,這次卻沒一心二用,而是表現得十分專心。

這是錢途到涼州後的第一份奏報。傅陵由衷佩服陸子溶的眼光,錢途這些舉措個個切中肯綮,他便給足了麵子。

傅陵耐心聽完,拿出一貫對下人的和善:“做得很好,辛苦了。老鄭,帶驛官下去歇息。”

這是要自己掏腰包發賞錢了。

“還、還有一條……”此人忽然言辭閃爍,眼神飄忽。

“錢侍郎到任後,涼州當地州官便齊聚官府,要求大舜歸還所俘亂民。錢侍郎很快答應,當日就歸還了,而後涼州境內鬧事者自行散去。”

“啪!”

傅陵猛地一拍桌子,一改方才麵目。

他本想拖些日子,不料這錢途一去就把人給放了。這些人本就是要放的,倒沒什麽大礙,隻是……

一旁的吳鉤道:“這倒是奇了,錢侍郎從未司掌涼州事,為何他一去,那些州官就都來求了?”

定然有人煽動。

傅陵沉著目光,冷冷道:“州官如何求的?”

傳令兵訥訥開口:“當日屬下不曾旁聽,後頭有人轉述,州官們某句話屬下覺得好,便記下了。”

“涼州信非舜城,亦非城乎?齊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

四下傳來低低的議論,涼州州官都是沒讀過書的當地土人,不像能寫出這樣句子。卻無人注意座上之人麵色陰沉得可怕。

“好……很好。”

傅陵咬牙切齒,竟將手中茶盞捏碎,起身便走。

離開正廳,他一個人在齊務司院子裏轉幾圈,大步踏過磚石,老鄭跑都追不上。這樣折騰半晌,他發泄夠了,喘著粗氣回到空無一人的內堂,頹然癱下來。

他不斷告訴自己,隻是一句話罷了,陸子溶興許也和旁人說過這話,再傳到涼州去的,不一定相關。

心裏卻明白得很,此事最可能的解釋便是——

陸子溶通過某種辦法聯係了涼州,煽動州官和自己作對。

雙手不由得攥緊,他眉峰緊蹙,眼底閃著寒光。

他恨不得現在就奔回去,將陸子溶按在牆上,掐著他的脖子質問。他要看他認錯、求饒,再毫不留情地報複他辱沒他。

然而他看看桌上一摞什麽雞毛蒜皮都要讓他裁決的文件,隻得壓下衝動,重重哼了一聲。

此時前廳散了會,吳鉤趕來察看自家主子的情況。

傅陵一見此人便吩咐道:“你回東宮,將姓陸的看管起來,不可讓他走動,更不可與外人接觸。什麽都不要問,待孤夜裏親自審他。”

“看管起來……屬下明白了。”

東宮裏,今冬第一場雪薄薄地落下,尚未積聚出人眼可見的白,便已悄然融化,無聲無息,仿若不曾來過。

隻這天地間,的確更涼了些。

芭蕉小築的窗台上停著一隻白鳥,屋內,身著素衣、青絲披散的絕塵公子正捧著一份書信,專注模樣愈發顯出他眉眼精致。

這些天,致堯堂斷斷續續給他送了不少涼州的消息。副堂主海棠多次與他通信,言辭懇切地勸他離開東宮,和堂眾們一同到涼州謀大事。

陸子溶知道,海棠和她的手下不是不知道他的心誌,隻是實在不忍看他在東宮受這樣的欺辱。

可他們不懂的是,陸子溶之所以不肯離開,除了此種方法更為簡便之外,更是因為傅陵這個人。

倘若自己離開了,要如何處置傅陵?難道讓致堯堂直接不管不顧,殺了他麽?

就算下得去手,但如今的大舜,再找不出第二個過得去的太子了。

他別無選擇,隻盼傅陵終有一日能理解他的苦心。無論用多麽卑微屈辱的方式。

這次的信件隻講了一件事,他已聽聞錢途已交還了涼州亂民,卻還是第一次知道詳情。

致堯堂接了陸子溶的指令,讓涼州州官在錢途到達當日上門要人,錢途也得過他的吩咐,雙方周旋幾回做做樣子,便欣然達成一致。

當日,錢途簽署著文件,毫無語氣道:“這些鬧事百姓畢竟有罪在身,隻因都是涼州人,大舜不好處置,才交還你們。帶回後亦不可輕縱,須按涼州律法處置。”

向來恭敬的州官們如今不發一言,隻有為首之人問:“那位主管此事的齊務司前司長,大舜打算如何處置?”

此人是現任涼州知州羅大壯,被推選為知州前,隻是個橫行鄉裏之人。

錢途按照公文上的官話回答:“黜為奴籍。”

有個跟來的涼州人大為惱怒:“動亂死了百餘人,都是他怠惰所致,大舜居然如此包庇?!他本是齊人,大舜將這些百姓交予我們處置,是不是也該交出此人?”

錢途臉色冷下來:“陸司長在涼州時夙興夜寐、事必躬親,**事出突然,何來怠惰之說。陸司長祖籍在舜,不過是幼年長於故齊國,到底是舜人,如何能交予涼州人處置?”

“就算你們來處置,就算他並非故意,死了這麽多人,他這個掌事的竟隻是貶黜?!”

錢途吹了吹墨跡,拿起這份押解涼州暴民的命令,緩緩走到說話之人麵前,陰沉道:“陸司長曾是太子太傅,如今太子殿下代理國政,你的意思是,讓殿下給他的授業恩師判個斬決?”

“速去領人,領完滾。”

陸子溶看到最後,對方沒再說什麽,帶著鬧事百姓回去了。他不解,自己在涼州任職時也一心為民,並未得罪哪個官員,涼州州官為何這樣盼他死?況且他們向來對大舜心存畏懼,何時起竟敢對齊務司官員這樣說話了?

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難得提筆寫了回信,隻有短短兩行,卻與前麵的事無關:

“懷安樓數十人何故自盡?與太子何幹?”

書罷,他將手腕貼近字紙,剛蓋上一枚竹紋印鑒,就聽見「砰」的一聲,房門被撞開。

“將這陸氏奴婢給我拿下!”

進來的是吳鉤。

幾名家丁拿著繩子闖入,要綁陸子溶。他抬眼,淡漠眸光中現了幾分厲色,“我便是奴籍,也是東宮的奴婢。你要拿我,可有主人的命令?”

一邊說著,陸子溶一邊背著雙手,在身後將剛寫完的紙揉成小團,悄悄拋到窗邊白鳥麵前。

那鳥在致堯堂受過訓練,見此情狀便叼起麵前的紙團,撲楞著飛走了。動作迅速自然,屋裏人全無覺察。

“你還有理?那我告訴你,要拿你的命令就是太子殿下從齊務司衙門傳回來的!你們幾個,還不快綁了他?”

陸子溶送出信便放了心,沉著目光望向麵前叫囂的吳鉤。此人知道一些他和太子的關係,應當不敢假借太子諭令直接破門而入。

繩子繞上他的手臂,他立即發現這些家丁隻有蠻力。他手腕上纏著堅硬的珠子,即便被綁著也能運用,製服對方易如反掌。

可吳鉤明著告訴他這是傅陵的命令,他就不能再反抗。他不願放棄每一個討好傅陵的機會,倘若肉身受些折磨便能哄他開心,陸子溶覺得劃算。

所以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垂著眼眸,一副順從柔弱的模樣,任他們綁了,一路架出芭蕉小築,去了東宮角落處的暗牢。

東宮裏的人犯罪,有官職者自有吏部刑部處置,隻有最卑賤的奴仆才會押入私牢。所以此處常年破敗不堪、暗無天日,窗戶糊得不嚴實,寒風都灌了進來。

陸子溶被拖進鐵柵欄隔開的牢房裏,幾個家仆正要將他綁在拷打人犯的刑具上,吳鉤卻抬手攔住。

他戲謔道:“殿下綁他,可不是為了打他——”

那幾人恍然大悟,紛紛臉紅,架著陸子溶不知如何是好。而吳鉤繞著牢房轉了一圈,忽生一計,吩咐他們將陸子溶押到鐵柵欄圍出的角落。

陸子溶被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綁了起來。

雙手疊在一起,固定在拐角處的一根鐵棱上。雙腿分開,兩隻腳腕綁上兩邊的棱。

手腳被縛,麵朝柵欄背朝牢房,從後麵做什麽都很方便。

牢房陰寒,陸子溶止不住咳嗽起來。

……

齊務司中,傅陵將繁瑣諸事處理完畢,離開時已然入夜。他時刻記著今夜要審問陸子溶,策馬過長街,一騎煙塵直奔東宮而去。

傅陵在宮門口勒馬,卻見一旁停了幾頂小轎,皆掛著淺粉色帷幔,風動時隱有香氣。

為首之人作太監打扮,一瘸一拐地朝他行個禮,道:“奴才是宮裏來的,奉命給殿下送人。”

作者有話說:悄悄改了兩次文名最後決定改回去_(:з」∠)_;

前期受忍辱負重,會主動討好攻,他的選擇都是在當時情境下的最優策略,並不是真的柔弱哈。他就是聖母心,隻要能達到目的,自己被欺負是無所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