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在幹嘛?”

做完手術的第四天,穆之南收到了一份基因檢測報告,上麵寫著:“先證者X染色體I的CLCN5基因發生純合突變,第1909為堿基C突變為T,導致所編碼的氨基酸在637為由精氨酸R突變為終止密碼,造成蛋白翻譯提前終止,為已知致病的無義突變,OCRLl基因未發生突變。患兒父親CLCN5基因檢測未發現突變,母親CLCN5基因檢測為該位點的雜合突變。”

果然是Dent病,他突然有點理解了老楊會把楊朔請來的原因,這個人雖然平時看起來玩世不恭,實際能力卻深不可測,他不像普通內科醫生一樣保守又謹慎,他在各種檢測數據還不夠完整的情況下就能做出大膽的診斷,有種很前衛很先鋒的氣質。

穆之南對患兒家長說:“基因檢測證實了內科的推測,確實是Dent病,這是一種遺傳病,之後我們會轉到內科繼續治療。老實說這個病比較罕見,但內科的楊醫生回國之前是在美國最大的兒童診療中心工作的,他很有經驗,您放心。”

“那這個病好治麽?我們能跟楊醫生聊一下麽?”

“稍等,我確認一下楊醫生今晚是在病房還是急診。”

穆之南打電話到內科,被告知楊朔下樓休息了,在值班室又找不到,於是對家長說楊醫生在忙,等會兒過來跟他們溝通,自己去了衛生間。

推門進去正想問楊醫生在不在,就聽到最後一個隔間窸窸窣窣的,有皮膚碰撞拍打的聲音傳來,穆之南瞬間石化,他控製不住發散思維,正想先走為敬,卻在轉身開門的時候聽到一聲輕微的抽泣,緊接著是擤鼻涕的聲音,然後是很重的深呼吸,又是抽泣,這是……有人在哭?

“是……楊醫生麽?”他走過去小心翼翼的問。

“嗯。”聽得出甕聲甕氣的鼻塞,然後啪的一聲脆響,隔間門開了。

穆之南猶豫了一下推開門,見楊朔坐在馬桶蓋上,滿眼都是淚,眼睛紅紅的抬頭看他,很可憐的樣子喊了一聲“穆主任。”

“你……在幹嘛?”

“我沒哭,我偏頭痛犯了。”楊朔的語氣有些煩躁,還有些脆弱。

穆之南說:“偏頭痛,這麽嚴重的麽?血管性的?”

“叢集性。”

穆之南向前一步扶起他:“回去躺一下,我去急診給你找藥。”

“剛吃了一顆佐米曲普坦,還沒開始起效。”

“哦,那也得先回去,我給你看一下。”

當楊朔看穆之南從抽屜裏拿出一整套針灸工具的時候,嚇得他都覺得頭不疼了:“穆主任,您還會這個?”

“跟我師傅學的,老楊的針灸技術出神入化。躺著,我先給你按一陣子。”穆之南把手放在脖子裏暖了片刻,伸手就要按上楊朔的頭,卻見楊朔不自覺的躲了一下,“怎麽?不相信中醫還是不相信我的技術?”

“不不,不是,我隻是不敢,還沒被針灸過。”

“那就先按摩一下,最疼的是哪裏?”

楊朔指了指左眼眶上麵,“這裏,還有額頭這一塊兒。”

“怎麽都紅了?”

“剛才拍的,用手掌敲一敲會稍微好些。”

楊朔閉上眼睛,感受到穆之南按上了他的額頭和眼眶,動作很輕柔,到了某些特定的位置卻適時加重,顯得很有節奏感,最嚴重的位置按完之後,又向側麵在耳朵上下揉了一陣,然後輕輕托起他的頭,按他的風池穴,“我剛才被你嚇了一跳。”

“你以為我出什麽事兒了躲在廁所哭啊?”

“不是。”穆之南沒忍住笑了一聲,笑自己狂野的想象力,“我以為,你毒癮犯了。”

“我操!不是吧!”楊朔真的被這個想象力折服了,仔細想想又覺得症狀很符合,他也笑了,“嗯,被你這麽一說還真挺像。”

楊朔在沒什麽感覺的狀態下被穆之南紮成了一個刺蝟,頭痛已經減輕了些,他饒有興致的去照鏡子,左看右看,還輕輕的搖腦袋,顯得挺蠢。“哎別說,還真有效,穆主任,技術可以啊!”

“你坐好別動,後麵的針都被你扭歪了。”穆之南把他按在椅子上,“休息一下,我馬上回來。”

他帶回了一份基因檢測報告遞給楊朔。

“穆主任,您還真是很會見縫插針的給我找活。”他翻著報告,心裏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還真是Dent病,所以患兒的母親是攜帶者。”

“對的,你很厲害,判斷的很準。這孩子術後恢複挺好,明後天就可以轉到樓上去。”

“好的。”

空氣沉默了一陣子,楊朔好像意識到尷尬的氣氛即將大規模蔓延,他問:“病人家屬怎麽說?配合麽?”

“還不錯,我跟他們說你很有經驗,他們挺放心,有空再去聊聊吧今天也不早了。”

“嗯,好溝通就行。”

聊到這裏,穆之南停頓了一下,慢悠悠的說:“我一直都覺得,治病讓人很有成就感,但治療病人這件事往往非常無力。”

“嗯?”楊朔此時頭痛還沒完全消散,智商跟不上,聽不懂這麽繞的話,“什麽……意思?”

“治療疾病就像武士決鬥,贏了就是贏了輸了也就認輸,但病人和病人家屬,是另外一件事。”

“對,治得了病,治不了人心。”楊朔微笑,抬頭望向穆之南,“所以上次……”

穆之南點點頭:“我明白。”

他沒說下去,彼此都懂了就行,穆之南看了一眼時間,“可以拔針了,你喝點熱水躺一會兒,頭還疼麽?”

“不疼了,中醫還真是博大精深名不虛傳,那穆主任,下次還能找你麽?”

“我倒是希望別有下次了,下次我收你治療費。”

東海的春天,對過敏人士很不友好,風大,滿世界的楊絮柳絮梧桐飛絮,加上花粉和灰塵,兒科接診了大量的過敏性哮喘、咳嗽、皮膚過敏的孩子。楊朔上了一上午門診,回到值班室連飯都不想吃,趴在桌上。穆之南進來的時候見他沒動彈,以為他睡著了,放輕了腳步,卻沒曾想楊存道直接拍門進來,一聲怒吼:“楊朔呢?!”

他倆同時被嚇到,楊朔更是差點蹦起來:“在呢在呢主任出什麽事兒了?”

“產科給我投訴你,跟家屬胡說八道,搞得她們很難開展工作。”

楊朔有點懵:“什麽意思?我說什麽了?”

“聽說,你跟家屬說打疫苗無效,家屬聽到之後跟同病區的聊起來,產科那邊每個新生兒都得打疫苗啊,這麽一來人人都跑去說這事兒,你這不是添亂嗎,人家又不能說我們兒科醫生扯淡,隻能慢慢解釋。”

楊朔終於想起來了:“我怎麽可能說疫苗無效呢?是那個孩子家長問肺部感染是不是打疫苗造成的,我說不是,疫苗這個東西很安全的,做了這麽多年的臨床試驗,充其量就是沒有效果,不會有什麽危害的。”

“你說你瞎扯什麽,你多說兩句人家就理解錯了。這是抖機靈的時候麽?”

“唉我錯了主任,我去產科給家屬解釋清楚好吧,再給護士小姐姐們賠禮道歉。”

“行吧。”主任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瞥了一眼楊朔,“你說你這人,怎麽靠譜的時候非常靠譜,沒譜的時候就這麽離譜呢?行了,沒事就行我吃飯去了。”

春風一般的老楊,不是和煦的那種,是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楊朔撓了撓頭:“唉,這都什麽事兒啊。——哎穆主任,你笑什麽?”

“如果是我,家屬問這種問題我就說不是,還是懷疑就說肯定不是,再問下去我就不說話了。”穆之南說話的時候是笑著的,但語氣很嚴肅,透著股外科醫生慣有的擲地有聲。

原本沒什麽情緒,聽到這話楊朔突然生出點兒委屈,怎麽著不能說實話麽?理解能力有問題也是我的錯?“但一個成熟穩重的醫生,不能怪罪病人家屬也不能遷怒同事。”他這樣想著,對穆之南說:“是,您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