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終點

周敏軒的手術過程,穆之南是這樣描述的:供體心髒瓣膜修複後取出,由於患兒心包腔因擴張型心肌病而擴大,可以容納供體心髒,但供體心主動脈直徑是受體的兩倍,升主動脈開放後吻合口出血,予以止血,手術順利,轉入PICU繼續治療。

他送周敏軒到19樓的時候,楊朔已經等在了門口:“手術還算順利,但不太樂觀,新的心髒修複過,需要警惕高血壓和心衰。”

楊朔說:“好,放心。我會注意。”

穆之南用了點力氣握住他的手腕:“交給你了。”

鄭重其事的,像接力棒一樣遞到楊朔手裏,讓楊朔想起有一年的校運會,他跑第二棒,穩穩的接到棒之後努力向前衝,卻在接近第三棒的時候,被旁邊攝影記者失控的平衡車絆倒,在地上滾了兩圈,爬起來繼續跑,卻已經落後了太多,他也因為扭到了腳踝,瘸了半個月。就像PICU這個科室裏的情況一樣,有時候並不是醫術高明就能救得了所有人,意外隨機的出現,隻能招架,毫無他法。

周敏軒術後的診療過程,楊朔是這樣記錄的:術後第二天,患兒出現了尿量減少的情況,采用緩慢連續性超濾法進行CRRT治療。第三日心率緩慢,出現房顫及室性逸搏,代謝性酸中毒,心跳停止,立即開胸行心髒按壓,持續10分鍾心髒無複跳。使用無菌生理鹽水加溫後灌於心包腔,同時全身保溫,繼續CRRT等,持續40餘分鍾後心髒後複跳,徹底清創後關胸。術後第四天,患兒出現高血壓,使用擴血管藥物治療後血壓有所下降。術後第五天,患兒出現急性右心衰,室顫,搶救無效,死亡時間,11月1日,19:30。

周敏軒的父母出乎意料的平靜,這些天接到很多張病危通知書,已經把他們的心神徹底擊碎,更何況手術前已經早有準備,敏軒爸爸拉著楊朔的手說:“謝謝你了楊主任,軒軒努力過了,軒軒累了,我——”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強忍著眼淚,顫抖著聲音,“我先去打幾個電話,辦一下手續,您能陪我老婆一會兒麽?她這幾天精神都不好,我怕她待會兒有什麽事身邊沒人。”

“好。您先忙,我陪著她。”

楊朔和敏軒媽媽並排坐在長椅上,長時間的沉默著,楊朔太多次的見過她的眼淚,此時卻沒有哭。

“你說他能原諒我麽?”敏軒媽媽突然問道。

“什麽?”

“軒軒他能原諒我麽?如果不做手術的話,他至少還有半年時間,是我們堅持做手術的。”

“敏軒愛你們,他也想拚一把,最後努力一次,他不會怪你們,您千萬別這樣想。”

“楊主任,我們軒軒,最後……他疼麽?”

“不疼,他這幾天沒醒過,他一點都不辛苦,他……隻是睡著了。”

“嗯。”敏軒媽媽仿佛是得到了些許安慰,她脫力一般靠在椅背上,無聲的掉眼淚。

楊朔想起周敏軒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昨天說再也不來了你別生氣,不是真的,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好了就來找你玩。”他心裏疼得厲害,第一次對自己的工作產生了疑問:一個孩子最後的時光,真的應該在PICU裏度過麽?

當晚,穆之南等著楊朔一起下班,他們走到停車場,之前壞了的燈已經被修好了,但顏色稍微有點不同,放眼望去隻有它一個微微偏黃,很不合群的樣子。穆之南心裏原本就很難受,看到這盞燈,一根強迫症的神經好像是被電刺激了一下,越看它越不舒服,即將靠近車的時候,楊朔突然彎腰,蹲著往車下看。

“找什麽?”

“有隻貓,哎,它從下麵爬進車裏了。

穆之南走上前拍了拍前蓋,問蹲在地上的楊朔:“出來了麽?”

“沒有,不知道是卡住了還是嚇得不敢出來,你別拍了等一下。”

他翻了翻包,拿出一根貓條,小心的撕開一個口,伸進車下,發出嘖嘖的聲音,穆之南睜大了眼:“你為什麽能隨手拿出這種東西?你那包是個超市麽?”

“不,是哆啦A夢的口袋。”

小貓許是聞到了香味兒,從車裏爬出來,一點都不矜持的大口吃起來,楊朔一把抓住它,把它放在車前蓋上繼續吃,他自己也能直起身子。小貓很快的消滅了一根貓條,繼續用頭蹭楊朔的手心,楊朔笑著說:“別蹭了,沒有了,就這一個還是便利店送的,明天吧,明天我再去拿一根給你。”他撓著小貓的下巴,看向穆之南,“一看就是被人投喂慣了的,都知道怎麽要東西吃,撓幾下就打呼嚕。”

穆之南看著那隻在楊朔手裏舒服得一直歪倒的小貓:“你要是喜歡可以帶回家養,不過得先去寵物醫院洗洗。”

“可別,家裏有隻貓,你的書房就危險了。”楊朔繼續撓著貓,從下巴到頭頂再撫摸它的背,小貓打著呼嚕晃悠著尾巴,半眯著眼睛,“你說,一個孩子被送進PICU,會不會覺得很害怕,會不會覺得被拋棄了?”

穆之南一時沒反應過來:“啊?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在想,PICU或者ICU或者醫院,應不應該必須是人生的終點。”

“當然是不應該的,但對大多數人病人來說,卻是實情。”

“剛才回辦公室,看見周敏軒的wish list,我都不敢拿給他父母,太殘忍了,孩子想做的事永遠都做不到了。”

“人類對人生的思考,其實是對死亡的思考,咱們一直都在等待、迎接和接受死亡的路上,就看怎麽走,以及用什麽樣的心態了。”

“嗯。”話題太沉重,楊朔在這一瞬間很想抱抱他,剛伸出手看到不遠處有同事經過,畢竟還沒大範圍的公開,他顧忌到穆之南的感受,縮回了手,改成扯了扯他的袖子,“帶我回家吧。”

“上車。”

穆之南沒啟動車子,他把副駕上的楊朔撈進自己懷裏,憐愛的揉他的頭發。

“這個手術成功率很低,別難過,也別自我懷疑好麽?”

楊朔點點頭:“好累。”

穆之南的手指揉上了他的太陽穴,再用彎曲起來的指骨刮過他的眉心和眉毛,楊朔被揉得很舒服。在一起時間久了,穆之南能感知他什麽時候疲憊,什麽時候想要被安慰,楊朔閉上眼,歎了口氣,用一種難得一見的傷感語氣說:“穆之南,如果我到了那個時候,別把我扔在ICU好麽,太孤獨了,感覺像是你不要我了,我隻想和你在一起,走到終點。”

穆之南親了親他的額頭:“嗯,好。我也是。”

這天早晨臨出門前,聽聞陳百川約了楊朔下班去他家吃飯見校長,穆之南給他準備了兩幅畫帶上。楊朔倒吸了一口氣:“這……是不是太貴重了啊,我原本是打算帶兩瓶紅酒的。”

“字畫這個東西,拿出去賣是有標價的,但是送朋友沒有價格,隻是情誼。”

“校長喜歡你的畫?”

“他很喜歡。我剛畢業的時候,校長在咱們醫院做副院長,現在門診大廳那塊LED屏幕的位置,以前是我的牆,隔一陣子就更新一幅。”

“天呐,陳校長拿你當裝修工人麽?”

“哈哈不是,剛開始是在上麵貼醫學生誓言,我看到了就跟陳校長說,不然別貼了讓我寫,比那種印刷的字更有藝術感一點,他就很開心的同意了,後來變本加厲的,要了我很多字畫掛在醫院。”

“校長還……真不客氣。”

“他教過我的,也是老師。校長為人很直率,跟他聊天想說什麽說什麽,擠兌他也不會生氣。”

“得,這我可不敢。”

席間楊朔和校長聊了帶學生的情況,校長的意見是,可以先從兒科七年製的教學開始,能從七年製畢業的醫學生都是精英,他們在每年30%淘汰率的篩選下,理論知識和技能以及心理素質都極其過硬,很適合接受PICU的錘煉。楊朔感歎道:“校長,七年製已經很不容易了,再給送進PICU……不能放過他們麽?其實我覺得人選方麵可以適當放開,先開一門選修試試,學分可以高一些,讓學生們自己選。”

“嗯,可行。”

“另外我還有一個想法,咱們有沒有可能建一個兒科的臨終關懷病房。”

這天晚上聊得太多,楊朔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家裏燈光大亮,穆之南窩在沙發上,已經睡熟了。他的長腿委委屈屈的折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整個人蜷縮著,抱著一本書。楊朔走路有點晃,控製不好力道,差點坐在他身上。

“啊!”穆之南被嚇醒,差點跳起來,“喝酒了?這是喝了多少啊。”

楊朔拉著他的手,腦袋似有千斤重,靠在他肩膀上:“校長真是沒辜負他的名字啊,萬鈞,嗓門兒好大呀,聽他說一晚上話我這耳朵嗡嗡的。”

穆之南笑了笑:“是啊,他在大教室講課都不用麥。哎你慢點……怎麽喝這麽多啊。”

楊朔豎起一根手指:“噓——告訴你一個秘密,校長同意我搞一個兒科臨終關懷病房了,他當場給齊院長打電話商量,說醫院最裏麵,小山旁邊那塊地,可以改建一下。消息還沒公布,你——嗝——別跟別人說哈。”

“臨終關懷?啊,原來你最近在琢磨這個事兒。”

“我真的……唉,真沒想到他們能同意啊。”

“這是好事,如果建成了,應該是個不錯的項目,臨終關懷這個領域確實有缺口,以前隻是集中在老年護理那塊兒,兒科確實很少,幾乎沒有,但真的非常必要……”穆之南說著說著,發覺楊朔的頭越來越沉,一點一點向下滑,“哎,睡著了?去**睡吧。”

楊朔搖搖頭,回家坐了一會兒,酒好像是醒了一些,他幽幽地說:“今天提前下班,去給周敏軒的朋友送生日禮物了,我之前買了一套柯南的周邊想祝他出院的,也沒用上……今天去了她家才發現,那小女孩兒長得很可愛,像步美,我啊,我懷疑他喜歡人家哈哈哈……”

楊朔笑著笑著,眼睛紅了。

穆之南捧起他的臉,慢慢的,輕輕的吻他,無比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