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的紅塵和我的神

楊朔在林芝的正式工作是從一場義診活動開始的,和他一起的還有一位從南京到拉薩的兒外科專家,在西藏已經待了半年,他對楊朔說:“做好心理準備,這兩天人不會少。”

果然,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宣傳,病人們從各地聚集到這裏,有些天還沒亮就在醫院門口排起了隊,由於人手不多,他們采用了流水線形式的合作方式,楊朔在一線預診斷,先開相應的檢查單,根據檢查情況再進行分診,需要擇期手術的去看兒外專家,有些重症需要轉院的開轉院證明,內科方麵分為需要住院治療的立即收入院,也有一大部分隻需要開藥即可。

連續忙了三天,楊朔仿佛經曆了一場大戰,這天晚上他把自己攤在**和穆之南聊天:“唉,這邊還真是藥品種類太少,開這個沒有開那個也沒有,更離譜的是好不容易開到了一個有貨的藥,藥房告訴我不能用,過期了。”

“他們平時沒有這麽多病人,囤太多的藥很浪費啊,可以理解。”

“所以我隻能看看哪些藥有成人的版本,反複叮囑家長一定要按照劑量服用,但我心裏還是沒底,比如說正常的兒科藥是一包衝劑,成人是藥片,而且那個藥片每次隻能吃四分之一顆,真夠麻煩的。”

“不著急也可以和拉薩那邊聯係一下,調一批常用藥過去。”

“嗯,這些都好解決。”楊朔語氣一沉,“倒是有些病,拖太久治不了,很可惜。”

“是的,我之前在新疆那段時間也發現了,很多時候咱們說的早預防早幹預,可能隻是一句平淡的口號,具體實施起來真的有點難,他們好多都不怎麽經常去醫院,一到醫院就是晚期或者重症了,很可惜。”

“對,是這樣,而且我到這兒之後發現,他們對待疾病和死亡的態度也和我們不太一樣。”

穆之南和他打電話的時候,通常是在書房練字或者畫畫,這次也是一樣,但聽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怎麽說?”

“就是,怎麽說呢,很坦然,寧靜祥和。”

“什麽意思?”

“就我上周吧,帶著他們教學查房,一個肝性腦病的病人,她父親在旁邊默默的念著六字真言,對我們一點問題都沒有,一直說謝謝你們,謝謝醫生。事後我和他們聊說,這邊的人真的很平和,這事兒在我們醫院,家屬一定是很多問題的。他們說,有時候宗教的力量比科學的力量更強大。”

穆之南沒回答,楊朔接著說:“我那天借了個車出去逛,還真的進到寺廟裏去看看,聽聽他們在說什麽,把心安於一處,真的就能無欲無求麽?”

穆之南此時突然問:“你借了個車?你有國內駕照麽就開車?”

“啊?”楊朔顯然沒料到他問的居然是這個問題,“哎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啊,我說的是宗教不是開車。”

“我聽了,但我的問題是開車,你有駕照麽?”穆之南沒想讓他糊弄過去。

“唉,好吧,我還沒來得及去換國內駕照,但是一直帶著駕照的翻譯公證件的,如果臨時查到應該能用一下。”

“別應該啊,不管怎麽樣都是無證駕駛,別心存僥幸。你是不是連科目1都沒學過?怎麽敢直接上路的?”

“交通圖標不是看一眼就懂了麽,沒事的穆主任,你別急,我再也不開了好麽?”

“我不信,你還要在那兒待好幾個月。”

楊朔此時很想有個人給他解答“我男朋友太了解我怎麽辦”之類的問題,他說:“我以後出門打車好麽?別生氣嘛,你看我這麽忙,很少有時間出去的。”

“嗯,行吧。然後呢?你領悟到了藏傳佛教的精髓了?”

“這……”真厲害啊穆主任,思維拐了個彎又回到了應該回到的位置,“他們有那個轉世係統的你知道吧,所以我理解的,對於篤信宗教的他們來說,逝去生命的本質,也許不是消亡而是另一種希望,心裏有這樣的信念,可能真的就平和了。”

穆之南說:“嗯,是這樣的,可以理解他們認為靈魂不滅,並且對他們來說,這條理論是在不斷輪回中得到印證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不怎麽去醫院或者來不及治療並不隻是宗教原因,很多人對醫院是怯懦的,帶著逃避的態度。”

楊朔搜刮了大腦裏能想到的成語,說了一句:“諱疾忌醫?”

“不全是,我聽他們說過,錢這個東西進了醫院就不是錢了,所以他們刻意逃避著,能不去醫院就不去,你記得那個肺炎肺不張的女孩麽,如果家裏有錢,他們也不會選擇把孩子帶走。”

“嗯,記得的。”楊朔沉默了片刻,他想起那次還因為這個和穆之南吵了一架,現在想想,當時的自己真是幼稚的厲害,他沒有這樣的人生體驗沒有經曆過窘迫和困境,是沒有資格站在道德的層麵指責別人的,“或者,真是像宗教裏說,人心本自清淨,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也沒什麽困惑了。”

穆之南聽得出他聲音裏的沮喪,老氣橫秋的,不是他喜歡的那個熱血青年:“哎,你研究這個幹嘛,30歲就看破紅塵了?”

“怎麽可能,我的紅塵就是你啊,我這麽眷戀你怎麽可能看得破,我恨不得天天抱著你看。”

“切。”

“給我看看你吧,別老是語音。”

“不說了我要去洗澡了。”

“洗澡?洗澡那就更應該看了,哎——”

對方已掛斷。

楊朔這天被產科叫去看一個新生兒,他到了手術室發現,這個女孩腹部有一個巨大的膨出,近乎透明的囊壁包裹著原本應該在腹腔內的器官。他所在的縣醫院沒有兒外科,叫了普外科的醫生,這是個年輕的藏族醫生,看到他之後很尊敬的叫了一聲:“楊主任,我叫貢那。”

“你好,貢醫生。”

“您叫我貢那就好了,貢那是我的姓,名字太長了不好念。”

“哦,好,你來看一下,這大部分是小腸,左邊側麵,對,這裏,是結腸麽?還有這邊……B超推過來一下。”

趁著做B超的時候,楊朔拍了張照片發給穆之南,接著就打了電話過去:“穆主任,你看一下照片,有點棘手,35+5的早產兒臍膨出,目前其他生命體征正常,血氧飽和度稍微低了一點,這種情況可以轉院麽?”

“順產還是剖宮產?囊膜破了麽?”

“剖宮產,囊膜完整。”

“腹壁缺損直徑多大?你目測一下。”

“6-7公分的樣子,膨出的部分比較大,大部分是小腸,好像——”楊朔停頓了一下,看了看貢那,“還有不知道是部分還是全部的肝髒。”

貢那點點頭,從業以來還沒見過這樣的病例,每一步判斷都是和楊朔商量著來。

穆之南想了一下,語氣很冷靜:“你們沒有時間轉院,直接做手術吧。”

“我……們?”楊朔難以置信,“我們倆別說做手術了,見都沒見過這情況,他是普外的,這孩子隻有5斤,穆主任,不太行吧,轉不了院請別人來一趟呢?”

“楊朔,巨型臍膨出等不了這麽久,可能十分鍾之後病情就有變化,你不知道囊膜會不會突然破裂,也不知道宮內有沒有感染,這孩子體重這麽輕,很有可能伴隨著腸道或者心肺的先天疾病,可能轉眼就沒了。還有,她現在剛出生,等的時間越長,腸道空氣太多,手術難度會成倍的增加。你冷靜下來聽我說,這手術不複雜,你們去做術前準備,我聯係院方看看有沒有視頻會議係統可以用,快去!”

穆之南的語氣不容置辯,楊朔和貢那一起去了手術室,普外科平時很少給小孩做手術,更別提剛出生兩個小時的早產兒,貢那問:“楊主任,那位醫生說手術不複雜,是真的麽?”

楊朔歎了口氣:“對他來說是真的。”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對他來說世界上沒有複雜的手術。”

“啊?!那這……能行麽?楊主任,我平時也就切個闌尾切個膽囊之類的,這個……”貢那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

“我也沒這個自信,但我信他,如果你也沒自信,不妨也信他,讓你幹嘛你幹嘛就行了。”

貢那點了點頭:“都聽您的,我就是心裏沒底,但是絕對不怕,我想救她。”

楊朔嘴上給貢那打著氣,心裏想的卻是:“在穆之南的指導下做手術這是天要亡我”。

他們在手術室門口和家屬進行術前談話,按照慣例交代可能會出現的情況,女孩的父親看起來已不年輕,握著筆簽字的手一直在抖,歪歪扭扭的描畫著自己的名字,把字寫成了一團縮在一起的細細的蟲子,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抬頭看向醫生們,貢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可以的。他喃喃自語些什麽,楊朔沒聽懂,望向貢那,貢那低聲說:“他的妻子身體不太好,求了很多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

女孩的祖父母也在旁邊,他們沒和醫生交流,低聲的誦經,楊朔走進手術室之前本能的想寬慰幾句“我們會盡力”之類的話,轉頭卻看到老婦人雙手舉到頭頂,又在額頭嘴唇和心口的位置一路碰觸下來,彎腰伏地,長跪不起。

他愣在當下,又被手機鈴聲叫醒。

“楊朔,手術室視頻準備好了,別擔心,我陪著你做。”

他在這一刻相信,穆之南就是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