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禍不單行

春節之後的一段時間都很忙,那些年前叫囂著“年後再說”的事兒還堆在那裏,年前不想住院不想手術的病人都如約而至,穆之南連續四天沒有上門診,一直在台上,這一天走手術室的時候已經六點多,在這兒待了十個小時,刷手服濕了幹幹了濕,他卻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坐在更衣室靠著牆休息,拿出手機翻看錯過的信息。

翻到主任楊存道在群裏喊了一聲,下班之後副主任及以上級別到17樓小會議室開會,楊朔也參加。他看了看時間,迅速的換好了衣服上樓。

“是這樣,有兩件事需要宣布。哎不用記,就口頭通知一下。一個呢,楊朔從下個月開始升副主任,以後該帶學生了,平時演也得給我演的嚴肅認真一點,別整天吊兒郎當胡說八道的。”

“好嘞楊主任,我演技挺好的您放心好了。”

楊存道跟他開玩笑說:“以後,我就不是兒科唯一的楊主任了,是不是啊小楊主任。”

眾人哄笑。卻見老楊主任臉色慢慢變嚴肅,他冷下聲音:“還有一個事兒,兒外主任陳百川上周的那個手術事故被投訴追責,前兩天被舉報說論文數據涉嫌抄襲造假,所以即日起暫時停職,兒外主任的工作由穆之南代理。”

一片死寂之後,本就不大的會議室裏從竊竊私語到人聲嘈雜。

“不是吧,那手術沒什麽問題啊,並發症誰能預料?”

“論文?陳主任又不要評職稱也不需要拿學位為什麽要造這個假?”

“絕對不可能,陳主任這段時間都沒發文章。”

“憑什麽被舉報了沒搞清楚就停職啊,這他媽以後怎麽工作?”

“可不,我想休假,麻煩誰來舉報一下我吧。”

“陳主任脾氣這麽好平時也沒見他得罪過人啊,誰這麽缺德不幹點兒人事兒!”

“我們已經挺不容易了還有人背後插刀!”

穆之南沒說話,他從下午開始就開始隱隱的胃痛,聽到這樣的消息,好像連頭都開始疼了起來,陳百川是他的大師兄,從本科第三年開始就跟著他,從最基礎的縫豬大腸開始,陳百川帶著他一路從學校走到醫院,從實習醫生走到副主任,而現在……他媽的,氣得想吐。

楊存道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聽他說道:“這個事兒也不用太激動,都是可以查清楚的,陳主任一年到頭沒幾天能閑著,就當給他放個假嘛,有什麽問題找小穆,解決不了的找我也行。小穆,沒問題吧?”

穆之南隻聽清楚了最後一句,他點了點頭,原本想說沒問題,但嗓子好像被堵住了一樣沒發出聲音,隻徒勞的張了張嘴。他沉默著回房間換衣服,楊朔見他一直不說話:“穆主任,你沒事吧?”

穆之南隻搖頭,不說話。

楊朔也想發發牢騷,被停職的陳主任顯然很冤,而穆之南在這個時候要接下整個兒外,也壓力很大,他有很多話想問,隻是穆之南看起來實在是不想說話的樣子。他問:“你臉色不太好,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楊醫生,我打車回。”

“那不然我開你車,然後從你家打車走,別拒絕了,就這麽定了,走吧。”

穆之南沒拒絕,覺得這個路線也挺合理,隻把鑰匙遞給他。二人一前一後的去了停車場。

楊朔顯然是有話想說,一開出醫院大門就問:“穆主任,你怎麽接受的這麽痛快?”

“接受……什麽?”穆之南有點不太明白。

“代主任啊。”

“楊主任說的,我能拒絕?”

“不是,那你難道不想陳主任的事趕快解決麽?”

穆之南更加不明白了:“我怎麽不想,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突然不說話了,皺著眉低下頭,“靠邊停一下。”

“嗯?怎麽了?”

穆之南清了一下嗓子,聲音像是憤怒的低吼,又像是強忍住什麽:“我讓你停車!我要下車!”

楊朔沒見過這樣的穆之南,他看了一眼前麵的高架,趕緊並進右轉道,在路邊停了下來,還沒停穩就見穆之南衝下車,在路邊綠化帶旁邊蹲下,吐了。他一邊懷疑自己的駕駛技術一邊也跟著下了車,拿紙巾遞過去。

再次坐回車上,穆之南放平了座椅,半躺著,楊朔見他不舒服也不好意思說什麽,自言自語一般支支吾吾:“我就想說,你接受的這麽痛快,不明真相的群眾看來,好像是巴不得陳主任不在你就能越俎代庖了一樣。”

穆之南懶得回答他,連白眼都沒力氣翻一個。

楊朔把車在穆之南的車位上停好,和他一起下了車。“我送你上去吧。”

“謝謝,用不著。”穆之南很不耐煩,語氣也很不客氣。

楊朔有種獻殷勤獻給了一片虛無的感覺:“你這人……算了你不舒服,不跟你計較。”

穆之南怒氣攻心,他是真的不明白楊朔的腦回路,強忍著不適,提起一口氣:“楊朔,約翰霍普金斯都讀下來了,你智商是夠用的啊,怎麽這會兒沒腦子呢?我接不接受代理主任是我說了算的麽?這決定也不是老楊能下的吧,顯然是院領導的決定,他就是通知我們,討論這個有意義麽?!”

他一邊說,一邊想起外套落在車上,準備去拿,楊朔見狀以為他要開車,推了一下車門問:“你要去哪?”卻沒想到力氣太大,車門夾住了穆之南的右手。

一聲慘叫。在空曠的車庫顯得尤其淒厲。

楊朔慌了,這是外科醫生的右手,他曾經無數次說,兒外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全能型外科醫生,其他科室分門別類太細致,隻有兒外才是真正體現實力的地方,雖然自己選擇了別的方向,但兒外依舊是他心裏的聖地,而他現在,用車門傷了一個兒外醫生的右手。更何況,這位外科醫生還是個書畫家,他頓時有一種死期臨近之感。

“快上車穆主任,我帶你回醫院,快。”

穆之南輕輕的活動了一下手指:“沒那麽嚴重,冷敷一下就行了,沒骨折。”

“不行啊,不放心,對不起啊,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我還是帶您回去拍個片子吧。”

“真不用楊醫生,別忙了,我不太舒服不想去醫院。你回家吧,沒事。”穆之南說著就往電梯走,楊朔跑了兩步跟上來:“那我上去幫您冷敷一下,我不太放心。”

電梯裏,穆之南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斜靠在扶手上,身子弓著,眉頭皺著,受傷的手輕微的抖著,旁邊的楊朔還在不停的道歉,他其實聽得不是很清楚,腦子昏昏沉沉,剛吐了一次,胃也在抽搐,而且好冷,大概率是在發熱,他不想聽這嗡嗡嗡的聲音,拿起楊朔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感受到一絲涼意,果然發燒了。

楊朔的絮絮叨叨突然被他的動作打斷,嚇得整條手臂都僵直了,隨即感受到一陣異常的溫度。“穆主任你發熱啊,你胃不舒服?剛才不是暈車啊?那是急性胃炎?”

“應該是。”

“隻有胃痛,還有腹痛麽?”

“沒有,就是胃,腸道暫時沒問題。”

兩位資深的醫生在一起,有些小毛病很容易就診斷了。

楊朔第一次到穆之南家,這地方大的出奇,一個客廳就有他的公寓兩倍大。他沒時間參觀,奔跑著去冰箱,把冰袋放在穆之南手裏,穆之南原本就因為發燒打著冷顫,再握一塊冰,頓時整條手臂都沒了知覺,他對楊朔說:“廚房裏有熱水,幫我倒杯水好麽,我先吃藥。”

“好,好。”楊朔答應著就跑去了廚房。

他趁機扔下了冰袋去找藥,回來卻看見楊朔一臉的幽怨。

“穆主任,你家熱水在哪呀沒找到,有個長得像水壺的東西裏麵沒水。”

穆之南隻能自己去倒水吃藥,他沒力氣說話,任由楊朔像隻很久沒見到主人的寵物一樣在身邊轉悠。

“穆主任,手還疼麽?這是軟組織挫傷吧,你家有外用藥麽我給你敷一下。”

“別忙活了,楊醫生你坐下歇會兒好麽,晃的我眼都花了。”

穆之南說完,倒在沙發上不想動,扯過毯子把自己包裹起來,還是冷。吃了藥,他貪戀著水杯的溫度,一直捧著,楊朔卻依舊拿冰袋敷著他的另一隻手,“楊醫生,差不多了,手已經不疼了,我想睡會兒。”說著從他手裏抽出了自己的手,試著彎了彎手指,有點困難,看得出腫了一點。

穆之南躺下沒多久,正打算讓楊朔回家,卻感覺胃一陣**,站起來扶著牆跌跌撞撞的衝進衛生間,把剛才喝的水吃的藥全都吐了出來,喉嚨口立刻蔓延了又酸又苦的味道,他一直吐到吐不出什麽,太難受了,穆之南想著。身體折磨他的同時,心裏還在想著陳百川的事兒,醫療事故被投訴原本就需要一段時間處理,這個時間裏又爆出論文數據有問題,這是碰巧了雪上加霜還是有人故意陷害,陳主任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他的胃在抽搐,心裏的憤怒不平和委屈通通湧上來,湧到喉嚨口,湧出一股血腥味兒,他還想吐但胃裏空空如也,隻能徒勞的**,他感覺胃好像被人拉扯開來,又打了個結,疼的他隻能彎著腰。

他想站起來,全身都沒有力氣,“算了,好累,放棄吧。”他心裏想著倒在了地上。

穆之南恍惚中感覺到有人在搬運他,喊他的名字,說了些什麽,他知道自己被拖到了某個地方躺著,動了動嘴,想說話說不出來。他感受到自己日常在急診對病人做的一係列檢查動作都在自己身上來了一遍,原來是這樣的體驗,還有,聽診器真的好涼啊……

後來,穆之南在一陣劈裏啪啦的敲鍵盤聲睜開眼睛,那一瞬間他懷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很逼真的噩夢,之前那一切都沒發生,但扭頭看到手背上紮著的針,床頭掛了三瓶水,就反應過來。隻是,他家為什麽會出現這套係統?

楊朔坐在床邊抱著電腦,沒注意到他醒了,穆之南想起這個兵荒馬亂的晚上,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慌裏慌張的楊醫生,他平時一向是躊躇滿誌意氣風發,剛才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穆之南笑著說:“楊醫生,你敲鍵盤敲出了樂隊鼓手的氣質。”

“啊穆主任我吵醒您了啊,感覺好些了麽?”

“可能是累的,睡一覺就沒事了。”

楊朔把電腦蓋上,又鄭重其事的道起歉來:“穆主任,真的對不起,我剛急的都快給你跪下了,琢磨著一個人沒辦法給你帶回醫院,就讓趙芯瑜送了藥過來。您好點兒了沒,咱們回醫院再檢查一下吧。”

穆之南支起身子坐起來,斜靠著,“真沒事,急性胃炎而已,胃已經不疼了,退了燒依舊是條好漢。”

楊朔苦笑道:“穆主任您還有心情開玩笑呢,我剛給你噴了點雲南白藥,手還能動麽?”

穆之南舉起右手彎了彎,“好像沒感覺了,不嚴重。唉,太狼狽了,一年到頭難得生病一次,就被你遇上,不好意思。”

“還好我遇上啊,你剛才倒下去嚇死我了。”

“怕什麽,你PICU待了這麽多年,什麽場麵沒見過,我又沒休克,累著了,睡一覺就好。”

“意識清楚?”

“不太清楚,大腦斷斷續續地知道發生了什麽,知道你做了哪些檢查,但是動不了,隻想睡覺。”

楊朔心說還好他剛才沒做什麽非分的舉動。

“所以高熱影響到了你大腦的運動區,但是前聯合區是正常的?”

穆之南停頓了一下說:“你拿我做學術研究麽?”

“不是不是。隨便說說,您看起來精神好了一些。”

“嗯,是好多了。不過楊醫生,我不明白的是,你之前那會兒,好像很生氣的樣子,為什麽?”

楊朔低著頭說:“一是感覺陳主任被人暗算了很惱火,二是,我覺得你接受的態度很冷靜,我怕別人非議你。”

“非議……我?”穆之南剛才搞不懂,但現在有點想明白了,“好吧,謝謝你的關心,不過這種事,不管是陳主任還是我,都是被動的。”

楊朔點點頭,嗯了一聲。

穆之南看他實在是消沉,輕笑了一下:“所以你因為陳主任的事而惱火,遷怒於我所以用車門夾我手?”他掀起一邊的眉毛看著楊朔,“本來兒外就損失一位將軍了,副將又被你搞殘廢,你說你是不是傳說中的豬隊友?”

楊朔低聲的笑:“何止是豬隊友,簡直是敵人的臥底。”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還是過分樂觀了,這場病,遷延不愈地,持續了兩三周,穆之南時不時的還會被胃痛折磨,加上突然增加的工作量,每次累到極點就會發一次燒,然而,他的基因序列好像是刻進了敬業二字,每次發燒都是在晚上或者周末,一上班就好了,倒是什麽都沒耽誤,但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