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北京,北京

穆之南從新疆回到東海的那天,距離過年隻剩一周了。年前的醫院,能出院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準備看病的也會等年後再來,除了急症之外,醫院難得可以在這段時間清閑一陣子。兒科撤掉了聖誕節的紅綠色調,改成了燈籠窗花之類的裝飾,穆之南到崗的第一天便收到了一疊裁好的紅紙,中午他抱著紙回到值班室,鋪了一桌子開始寫春聯。

楊朔自告奮勇在旁邊打下手,把寫好的放在地上晾幹,自從參觀了藝術展,他對穆之南另有一番忐忑的敬意,恨不得鞠躬叫大師那種。

“穆主任,您的這些對聯能拿出去賣麽?”

穆之南回頭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你想幹嘛?”

“不是,我就是好奇,問問行情。”

“這個不賣,要不是老楊要求的我也不會寫。”穆之南回答的很冷漠,“我們一般都是按照每平方尺定價的,如果真的要賣。”

“我去看了展,怪不得您之前說過工資不是主要收入來源,您一張畫就是我一年的收入啊。”

“哦?你去看了?覺得怎麽樣?”穆之南寫完一副,隨手遞給他。

“怎麽樣?我還能覺得怎麽樣,跪下來膜拜麽?”

穆之南沒忍住笑:“誇張。”

“丁點兒沒誇張,我從小是練體育的,後來又跟我媽去了美國,跆拳道,網球,籃球我都會,就是跟藝術完全不沾邊兒,人總是崇拜自己不了解的領域吧,穆主任您是怎麽做到的啊,醫生這麽忙還有時間研究書畫?”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小時候是在鄰居家住的麽?那是我師傅,他也是滿族,姓氏很隆重,就是你說的貴族,我們家祖上是給他家打工的,我從剛有力氣能握住筆就開始學了,你算算多少年,跟著這樣一位大師學幾十年,傻子都會了。”

楊朔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從小練三十年,還真是很久了,恐怕穆之南這種平淡從容的性格也是書畫藝術培養出來的。“那您為什麽後來沒做全職藝術家,去當外科醫生啊?”

“師傅說文藝界很複雜,我年紀小,但是因為是他的親傳弟子,輩分很高,這很尷尬,免不了被人非議,並不好過,還不如躲遠點兒。”穆之南想了想,又說,“而且你不覺得我這家傳的手藝,不拿來做手術也挺可惜的麽,不當外科醫生可能我會去學個服裝設計之類的,繼承家業了。”

“穆主任,您不打算結婚生子麽?”

一句話沒來由的脫口而出,穆之南有點反應不過來。

“啊?你說什麽?”

楊朔察覺到自己有多冒失:“哦,我的意思是,您這麽高的藝術水平,不得傳承下去麽?”

穆之南笑道:“傳承藝術也不需要自己生個孩子啊,誰都可以,你想學麽?我收你為徒,跪下奉茶就教你。”

楊朔也笑起來,他斜著腦袋看著穆之南:“穆主任,您這有占我便宜的嫌疑啊,差輩了吧,咱倆明明應該是師兄弟,祁老師帶過我的,您應該算是我大師兄。”

“別,你大師兄是陳主任,我隻能是二師兄。”

楊朔搖頭:“不行不行二師兄不好聽,顯得傻乎乎的,還是大師兄吧,你們都是我大師兄。”

寫春聯活動笑鬧著結束了,楊朔突然想起姥姥年前一定會去光顧MURCA,想著是不是可以在北京見到他,於是問:“穆主任您過年回北京麽?”

“排了我值班,不太想回了,到時候再說吧。”

穆之南回北京的決定很臨時,沒買到時間合適的機票,高鐵也沒了,臨走之前才搶到一張動臥,一大早下火車,迎著寒風就回了家。在火車上睡得還不錯,他放下行李也沒休息就去找二叔,帶著他最喜歡的醉蟹。剛下出租車,就在店門口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楊朔穿一件正紅色的羽絨服,露出白色衛衣的帽子,整個人顯得更年輕了,意氣風發的。他捧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煎餅果子,在店門口的台階上坐著吃,旁邊放了一杯咖啡,穆之南很難得見到他這樣的人間煙火氣,再加上一團喜氣洋洋的大紅色,看得人心情都明亮了起來,他走過去笑著打招呼:“楊醫生,煎餅果子不配豆漿麽?”

楊朔一抬頭,興奮的跳起來:“嘿,我正想著會不會在店裏遇到你,你就出現了。我姥姥在裏頭挑料子呢,她嫌棄我吃著東西,說店裏不讓進。”

“沒有的事兒,店裏也有喝茶的地方,走,我帶你進去。”

“別別,喝茶是喝茶,這有味兒的還是吃完了再進去吧,沒幾口了。”

穆之南看他三下五除二的把煎餅塞進嘴裏,像隻囤食物的鬆鼠,居然還能跟他說清楚話:“穆主任您不是不想回來過年麽?”

穆之南遞過去一張紙巾:“臨時有點事。”

“哦,謝謝。”楊朔接過紙巾擦手,“哎我姥姥可是你家鐵粉啊,每年都要來做新衣服。”

“是的,我們家基本上都是老主顧,沒什麽宣傳,隻能做口碑生意。”

他們一邊聊一邊進了門,穆之南遞上醉蟹,笑著說:“二叔過年好啊,您看我千裏迢迢給您帶吃的也挺不容易,給我同事打個折唄?”

穆之南回北京是因為約了人,這天下雨他怕晚高峰會堵車,早早的出了門,提前一個小時到飯店坐下,點了杯茶,他的位子靠窗,便倚在窗邊向外看。這條路是個單行道,很窄,馬路對麵麥當勞的樓上也有一排靠窗的位子,冬天北方的雨夜,有一種南方的濕冷,路上人不多,麥當勞的生意也不是太好,那一排隻有兩個女孩在吃東西。她們像是去參加漫展之類的活動,其中一個短發的姑娘戴著顏色鮮豔的假發,另一個做古裝打扮,頭上梳著複雜的發髻,兩個女孩看起來風格迥異,但感情很好的樣子,互相分享著自己手裏的冰淇淋,用薯條沾著喂給對方,腦袋不時的湊在一起說著什麽,又後仰著笑開來,他當然是聽不到,卻能感受到那份快樂,果然,笑是可以傳染的。

直到他看見兩個女孩吻在一起,忙移開視線。

是他沒想到的畫麵,穆之南有些懊惱,這有點偷窺性質的行為,一點都不符合他的教養和道德準則,他刻意的不朝那邊看。

外麵雨下的不小,行人都墊著腳避開地上的水坑,路邊的廣告燈牌好像是壞了,明明滅滅的,被店鋪的玻璃反射開來,顯得這條街光怪陸離,他看到一個戴著兔耳朵頭盔的外賣小哥轉彎側滑,倒在燈牌下的水坑裏,努力了一下好像起不來的樣子,職業敏感使然,穆之南站起來跟服務員交代一句,衝下了樓。

小哥的電動車很重,壓在右腿上,穆之南和路過的人一起搬起來,他查看了一下傷勢,沒有開放傷口,但踝關節是扭傷了,一片紅腫,移動他的小腿也大喊著說疼,他朝著人群說:“哪位幫我叫個救護車吧,他應該是骨折了,不能挪動。”

等救護車把人接走,穆之南起身準備回飯店。

“辰辰!”聽到一個歡快的聲音喊他,穆之南回頭,當眾被叫小名,他有點不好意思。

“哥,我都三十多歲了您還這麽叫聽著不別扭啊。”

“哈哈,就喜歡逗你,你那會兒也就一米長,整天跟著我後頭跑說抱辰辰抱辰辰的,忘啦?”

救助外賣小哥的人群還未完全散去,穆之南當下就想以頭搶地,怎麽人年紀大了都喜歡翻黑曆史麽,作勢要轉身:“哎,再說我走了啊,不想跟你吃飯了。”

“別介啊,我都兩三年沒見你了,不說了不說了咱吃飯啊。”金易赫拉住了他。

金易赫是穆之南師傅的獨子,早年移民美國安家立業,很難得回來,老先生去世之前在美國住過一段時間,但還是不太習慣回了國,穆之南一直堅持著希望能把師傅的代表作交給他,他卻一直推脫。

“小辰,別人家都是兄弟鬩牆為了家產爭得頭破血流的,你跟我這兒讓來讓去的,何必呢。”

“哥,師傅的房子都給我了,這幅《北疆》您要是再不收著,可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那兒老爺子的字畫不少,這個還是你留著,他徒弟幾個裏麵隻有你從小就跟著他,一直養老送終的,我爸之前去美國那次已經把想要給我都帶去了,他特意囑咐過我,房子和房子裏的東西都是你的,我這次回來除了有幾合同要簽之外,就是來看看你,《北疆》我不要,你一定得收著。”

穆之南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一個手提箱,“那這個崔白,哥,你帶走吧。”

金易赫苦笑道:“你怎麽一套一套的,一定得逼我把你那兒的值錢玩意兒帶走麽?小辰,你從上幼兒園就在我家待著,我你還不熟麽,對藝術品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以前啊我爸也是教過我的,我學的不情不願的,後來老頭發現我不是那塊料自己放棄了,你的出現拯救了我也拯救了他,我當時看他盯上了你心裏別提多高興了,《北疆》我不要,崔白就更不能要了,帶去美國幹嘛,給那群鬼佬看麽,他們懂個屁!”

穆之南也笑了,想來他今天是送不出去了,還得自己留著。

“小辰,爸留給你的你就安心拿著,老頭當你是小兒子養的,我也當你是親弟弟,撇開親情不論,你是個藝術上有建樹的人,藝術傳承總是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我一個華人工程師能傳個什麽,跟朋友BBQ的時候裝個逼就夠了,真的。”

“可是哥,這些東西的價值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完全不在乎?”

“是真的不在乎,我爸以前跟我說,藝術品如果欣賞不了,賣掉或者送出去,給喜歡的人,或者放在美術館,給更多的人看,這才是藝術品的價值,鎖家裏,字畫也是會傷心的。所以小辰,《北疆》也好崔白也罷,到我手裏可能也就賣了或者捐了。”

“好吧。”穆之南不再堅持,師傅留給他的東西,隻有這兩件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