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模範
還剩二十四天,流言四起,沒有人相信,桃氏能夠在月內鑄成一千把長劍。
魏國大梁司空上下工府(中央鑄造機構,隸屬司空府)府庫對地方司空府鑄造程式有明確的規定,赤金需有九分純才能加入錫金、青金進行合金熔煉,為使成品的性能達標,初步熔成的青銅還需要進行多遍的複煉,才能進行澆鑄。
一遍初煉,一日時間,多遍複煉,兩日時間,這就是整整三日,而垣城冶署裏,統共隻有一百口用於熔煉合金的坩堝,一千把劍,光是熔煉,就至少得三十日,再加上,澆鑄去範之後,還得由礪坊修治加工才算成品,又得花費三十日。
即使是擁有頂級團隊與裝備的雀門青宮鑄劍師,精打細算,也得折騰兩個月。
何況垣城,何況地方府庫?
青軒之外,人聲嘈雜。
“先生,那幾個冶氏的又來鬧事了,仗著他們是祝冶令的親戚,砸了三口鍋。”
“原本咱們也沒必要借冶氏的,還不是市窯鑄幣那裏先前挪走了咱五十口。”
秦鬱蹲在退溫的燒陶窯邊,聞了聞氣味,把石狐子叫進來,道:“青狐,我的腰不好,你幫我把劍胚取出來,別著急,輕拿輕放,這每件可都是人命。”
“是,先生……”
石狐子一聽到秦鬱這句話,蹙起眉毛,恨不能找根木棍子把自己的眼皮撐開。
十把劍坯剛剛出爐的時候,極其幹燥,熱浪是純透明的,一點煙霧都沒有。
劍身的色澤變化均勻,劍脊青灰,劍叢緩緩過渡成深沉的褐,及至劍刃,薄且圓潤,鑲著一條黑金似的。靠近劍首的位置印著幾個清晰可辨的字符,是凹紋。
“後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庫——嗇夫,秦鬱——冶,姒妤”
秦鬱在燒窯時候睡得還不錯,可憐這小小的石狐子,看不見屏風之後的情形,六天六夜連床都沒沾過,愣是跪在外麵聽了恁久,也不知,他是否聽出些門道。
“青狐,這行銘文之中,唯獨‘冶’字的字形最為講究。”秦鬱指點道,“它是魏國軍器的特殊標誌,你仔細看就會發現,‘呂、刀、火、範’四要素俱全。”
“是,先生,我取出來了。”石狐子抬起被煙熏得黑黑的臉,揉了揉淚眼,想去摸劍胚,又縮回了手,“先生,你一會還要去大院見人,我打水給你洗漱。”
秦鬱心裏一蟄,都不好開玩笑了。
“好了,青狐,去歇會吧。”
“我不累,先生。”
“聽話,就在我的床席上也行。”
石狐子沒有去睡覺,隻偷偷跟著,烈日當頭,他看見秦鬱披上一件直裾麻衣,戴一頂鬥笠,走出青軒,前往桃氏大院。一路,姒妤也匆匆地追在後麵匯報。
“姒妤,十把劍胚你再替我查驗一遍,然後交給範坊工師,讓他們用平時習慣的回馬泥抄作,四天內務必一百範。”秦鬱說道,“另外,砸鍋是怎麽回事。”
“是毐。”姒妤回道,“甘棠去冶氏院子借坩堝,才知毐又貪汙兩成合劑公錢。那祝工師幾個能不鬧麽。唉,毐平時吃飯睡覺都一個人,我也不好說。”
秦鬱道:“兩成?”
姒妤點了點頭:“他在賬裏記的是上等白錫,結果實際用的,卻是水灰錫。後者,參雜以更多的青金,同樣可以達到硬度,我猜測,這兩成就是其中差價。”
秦鬱笑道:“真有本事。”
姒妤頓了一下。
大院,空氣中夾雜著汗酸,除了桃氏工師、官奴婢、刑徒、役卒、雇工,其餘幾氏也跑來看熱鬧,外加司空府幾個搖著扇子乘涼的官員,所有人都已經到齊。
石狐子踮起腳。
“唉,桃氏這回可慘,聽隔壁的說,工事做不完,又得跑路。”一張張臉孔,有的沾著爐灰,有的糊著泥巴,也有的敷了細致的鉛粉,把眉毛修得如同遠山。
秦鬱繞過陰涼的坐席,一屁股坐在了堂前的太陽底下,扯嗓子喊出一句話來。
“剛才是誰,砸了我三口鍋!”
眾人議論紛紛。
一個胖子站了出來:“是我!”
這人隸屬冶氏,是冶令祝韋的親戚,受邑主西門氏庇護,在垣郡很有勢力。祝家三兄弟,冶令祝韋、市令祝辰、倉令祝旬,號稱鯁在冶治咽喉的三根霸刺。
秦鬱道:“祝工師,為何砸鍋?”
祝工師道:“秦先生,桃氏鑄劍,我冶氏鑄戈戟,都為大魏府庫效力,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可大家都過得不容易,恐怕先生還不知,有些人貪贓枉法……”
因為人胖,所以說起話來,氣也粗。
秦鬱道:“祝工師說的,可是我桃氏的劑坊中,明記白錫,實用水灰錫之事?”
祝工師卷起袖子,道:“對的,誰要昧良心,誰擔責,我不敢說就是先生授意,隻求揪出敗壞綱紀的,嚴懲不姑息。”許多受慣欺負的工人,跟著表示支持。
秦鬱道:“就是我的授意。”
登時,鴉雀無聲。
姒妤、寧嬰、甘棠三個人,輪流往毐的那張黑金麵具掃過一遍。麵具的孔眼之中透出沉寂幽森的目光,隻叫人不寒而栗,倒忘記了,現在正是炎炎夏日。
這批劍的工期短,魏國又正在與秦國交戰,秦鬱隻說這麽一句,反而讓旁觀的想得更複雜,譬如,是不是因為涉及保密的合金配方,所以才故意記錯的賬目。
沒人追問,棋也就活了。
秦鬱在冶署的威望頗高,祝工師原本還沒敢扯到他本人,不想,秦鬱的話說得這麽直接,一句就把氣氛逼上**,反倒堵得自己麵紅耳赤,做了賊似的。
“咳,咳……”
隻聽一聲咳嗽,老冶氏拄著拐杖,出來說話道:“秦先生啊,小子不懂事,咱們冶署要是沒有你幫忙,那先前的幾次戈戟、鐵犁出問題,得多死不知多少人。”
“老冶氏。”姒妤笑著,一麵假意要請申郡守示意,一麵道,“先生知道的。”
冶氏卻笑不出來,因為,秦鬱並沒有罷休,而是叫人取來了一把菱紋龍首劍。
工人極少識字,自然沒幾個認得姬氏秦姓的銘文,可工人見慣了銅鐵,一眼就能辨出,這是一把用黑金滲碳鍛打成型,經刨銼磨光,再於劍刃淬火而出的劍。
不是鑄劍,而是鍛劍。
“列位工師,若是去年,有人告訴我,他要在一個月內鑄成一千長劍,我也會笑他是黃口小兒,然而如今,我既然應承了申郡守,便不敢再把此事作笑談。”
石狐子看見,秦鬱親自立起兩根樁子,牽一條麻線,把青龍劍懸掛半空,又讓人抬來一缸子綠礬油,放在劍鋒所指的位置,兩邊距離之危險,左右不過三寸。
“諸位,秦某今天有言在先,冶署工事為大,月內,不聽指揮的,偷工怠工的,一律黥麵驅逐,誰都不要怪我心狠,同理,月後若我鑄不成一千把劍,或者雖鑄成但不符合標準,那麽,誰都可以割斷那繩子,把我祖傳的青龍劍毀成湯液。”
老冶氏坐了回去,祝工師也平了憤怒。官員私底下問,申郡守到底賣什麽藥。
秦鬱等了片刻。
全場肅靜。
幾個工人聽老冶氏的命令,從自己的家裏騰挪出三口坩堝爐子,補借給桃氏。
所幸,並沒有哪個心大的膽敢站出來真要求申郡守對劑坊貪汙的事給個說法,於是,砸鍋的這個坎終於跨過,閑雜的人等漸漸散去,一場大會改為了小會。
秦鬱坐回堂內,從冰鑒裏挖出幾口碎冰渣子,塞進自己的喉嚨,長舒一口氣。
“先生,毐……”當著眾弟子的麵,毐直立於原地,很久才吐出這幾個字。
秦鬱道:“我們之後再談此事,現在是生死存亡之際,得先說這熔煉的流程。”
毐便一直立著。
秦鬱吃下最後一口冰,覺得暑氣散得差不多,讓阿莆把運回的木炭拉了出來。
“這就是草蟲炭。”
甘棠撿起一兩塊,放在鼻子前聞。石狐子這才敢上前,也抓起粉末,嗅了嗅。
這一刻,眾弟子等候已久。木炭傾倒進爐坑的嘩嘩聲,像刀片刮在骨頭上,令他們渾身酥麻。誰都知道這物質金貴,可遍觀中原,唯秦鬱敢把它用於鑄劍。
此炭,性格詭異。
它的著火點高,需用黑炭輔佐,再鼓風小半時辰才能開始穩定燃燒;它的內部層次分明,不同階段又表現出不同的特性,時而猛烈,時而舒緩,極難揣測。
秦鬱的主見是,此炭的燃燒過程和合金熔煉過程有契合之處,他要駕馭此炭。
是毒,卻異常甘甜,讓人上癮。
“甘棠,我打算更改程式。”秦鬱說道,“一遍熔煉,一遍澆鑄,一日完成。”
寧嬰笑道:“我沒聽錯?”
姒妤道:“一日,就是一日。”
姒妤發話,其餘人也就不再質疑了。
“我親自做風火令,把控火候。”秦鬱看著甘棠,“但,一百個爐子,我隻能盯其中一個,我需要你把每個爐子的溫度控製在相同的範圍,這樣才能同步。”
甘棠點了點頭。他是啞人,為生活方便,行事自有一套規範。他的手下有一批經驗豐富的工師,莫說坩堝,就是窯爐,都能讓那火焰的顏色形狀一模一樣。
秦鬱道:“辛苦了。”
會議伴隨著各坊主、監工的表態而終結。四日後,範坊按時加工出一百組劍範,直到連接榫頭時,冶署的工人才反應過來,如此製範,是磨刀不誤砍柴工。
絕在三點。一來,劍胚表麵的做工是分區處理,如此,範師隻要用均勻統一的方法就能成範;二來,範片的數量和形狀規劃簡潔,榫頭的很多細節上,比官府的標準件都更易用;三來就是成效了,不過是普通的回馬泥,燒製出來之後,形狀依然清晰,尺寸依然精確,省去了不知多少要重新雕刻,打磨或回爐的功夫。
如是,大家心中添了一分底氣。
第九日傍晚,煉坊開工。
垣城上方的天空被冶署煉坊的預胚爐子的火光映成一片赤紅,遠山上掛著的兩片雲霞,就像神鳥朱雀睜開了兩隻狹長的眼睛,俯瞰著這群不甘命言的人們。
一列馬車在這個時刻向垣城駛來。
門樓之上,冰鎮著一壇接風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