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狗血一盆

臨行時唐心蓉又往蘇綿身上塞了幾個香袋,這些香袋香氣略顯濃鬱,蘇綿輕輕打了個噴嚏,乖乖地將它們都佩了起來。

她知道母親一直都在擔心她,對於如今的她,如今的蘇家來說,若不能藏起這些異於常人之處,便會招來種種的覬覦禍患。

雙福在後為蘇綿打著傘,木槿在旁將她嚴嚴實實地扶穩,雨絲隨風,間或拂過傘沿落在蘇綿的臉上、脖頸裏,木槿側了側身,斂眉望著漫天風雨,擔憂地皺了皺眉頭。

雖說如今姑娘的身子已經大不同前,可誰知這麽來回折騰一趟會不會又著了涼。

等進了車,車輪轆轆地壓過鋪滿了細雨的石麵,蘇綿緊繃著的脊背才略略鬆了鬆。她拉了拉鬥篷,但覺雨水沾了身,濕黏黏地不舒服。

“出門時已吩咐人備了水,回來就能沐浴,不用這麽不自在了。”唐心蓉將一個海棠樣的手爐遞到她的懷裏,含笑輕搖了搖頭。

這小丫頭自出生起就愛潔,再大了些,矯情的小毛病更是一個又一個。

“娘有了你那會兒,是見不得半點的髒東西,聞不得一點雜味道,最喜歡的就是皂角這些清清爽爽的香味,那會兒我就猜著腹中必定是個小姑娘無疑了。”

蘇綿不好意思地在唐心蓉懷裏擰了一下,而後才悄悄道:“娘,是不是方才楚楚說了什麽,長姐那邊不要緊嗎?”

方才一路行來,一家子雖都是行色匆匆,麵容嚴肅,可已經不複焦灼難安,這會兒母親又有閑心來與她玩笑,想必是長姐之事生了什麽鬆緩的餘地。

唐心蓉摸了摸她柔軟的額發,微微掀開簾前後瞧了一瞧。

今日府上備了四輛車,一輛她和母親還有若梅及雙福木槿坐了,一輛乘著大伯父親還有二哥,一輛坐著府上帶去的丫頭嬤嬤還有楚楚,剩下的一輛則載著侯府裏素日備養的大夫。

見母親撤回身來,蘇綿急急地又問了一遍。

“你長姐沒有落胎,是那楚楚看事態緊急,怕門上不重視,特意將話往嚴重了說。”唐心蓉說罷輕拍了拍蘇綿的肩背:“沉住氣,耐下心。”她歎了口氣,有些疲憊地向後倚在軟靠上:“如今你長姐的院子被咱們家差去的那些親信團團地護住了,可聶宅也是被圍得鐵桶一般,若不是那楚楚見勢不好,頭前兒便鑽著狗洞,爬著小門來咱們家報信,等明兒出了事,說什麽都晚了。”

這回再說起楚楚,唐心蓉已經沒有了先時隱隱的警惕和厭煩。

“那孩子竟是個好的,往日裏是我想錯了她。”

蘇綿有心細問,可見唐心蓉已經闔目,似是細思苦慮,她也不好再追根究底,隻是在心裏細細地計較起來。

濕潤的雨氣透過窗紗漫了進來,木槿起身想將棉簾掩好,湊近蘇綿時卻嗅到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的甜香,她眉頭倏地擰緊,迅速地看過姑娘身上幾個香袋,而後愁眉苦眼地坐回了原處。

若是在太平年間,若是侯府更加穩當,夫人也不至於這樣費心地遮掩姑娘這天生帶來的香氣。可已經遮掩如此,不經意靠近時還是難免會嗅到端倪。

木槿輕輕歎了口氣。與世有異者多半坎坷命薄,姑娘容貌如此,又兼有著這樣的姝異之處,一旦為人所知,隻恐招惹禍殃。

就像那溫致遠的女兒,好端端的一個閨秀,隻因著容貌秀美,被薛貴妃的弟弟薛炎看中,便無辜招惹了那許多的禍端。

木槿想到近月來被強征入宮的那些各地佳麗,心口就一陣一陣地發著寒。

雙福本來安安靜靜地縮在車中一角,眼見著木槿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忍不住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口,無聲地問了問寒暖。

木槿擰著眉頭,勉強笑了笑,始終沒有答言。

聶宅大門緊閉,蘇皓下了馬車,正吩咐隨從將聶家門戶撞開,便聽著了一陣促亂的馬蹄聲響。

蘇綿將車窗上圍著的棉簾掛起,隔著窗紗細細向外瞧去。

“是大姑爺!”若梅眼神利,吃驚之下脫口而出。蘇綿皺了皺眉,幾乎要把臉貼到窗紗上去。

這回聶宅的大門不叩而開,蘇皓將迎上來的人一腳踹到,當先帶人闖進了聶宅。

蘇逍蘇逸兄弟二人端坐在馬車裏,也不管眼下這麽做到底好看還是不好看。

這場難堪是聶家先要來給的,回頭無論是如何煩難,他們都不能讓自家姑娘在這裏頭遭了冤屈,受了損害。

今日蘇家還能勉力支撐門戶,若此時就讓自家兒女在外受人折辱,曆經生死,那他們要這個蘇家又有什麽意思。

護不住家人,還說什麽門第榮華,大局為重。

之後外頭便是一片紛亂,唐心蓉抬手將棉簾落下,闔目靜靜靠在軟墊上,良久都未發一言。

聶宅並不甚大,聶麟從科第出身,家世不顯,亦不貪慕榮華,家中一應陳設,盡以雅致簡樸為要。

一路換車乘轎,直到轎簾再度掀開,雙福伸了手進來攙蘇綿出轎,這才是到了蘇昭所居的彩雲軒外。

這樣冷的夜,彩雲軒卻是門窗大開,甫一進入廳堂,竟覺比外間還要寒涼。

蘇昭躺在正中的一張貴妃榻上,麵色雖然蒼白,目光卻異常冰冷而銳利。

對上這樣的眼神,蘇綿也難免有些怔忡。記憶裏這位長姐素來是秀致溫婉,舉動有度,甚少能見到她如此鋒芒淩厲的模樣。

心驚之後便是心疼心酸。

“把門窗都合上,將大夫請進來。”唐心蓉雙手緊緊合握於身前,目中滿是關切痛楚,卻並沒有流露出半分軟弱之態:“我們蘇家的女兒,沒有道理要在這樣簡破的地方招風受雨。給你們姑娘收拾收拾,咱們這就回家了。”

蘇昭的右手原本緊緊攥著扶手,等唐心蓉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將這話說了明白,她方閉了閉眼,淚流滿麵地向後靠去。

“見紅了!二夫人,見紅了!”一直守在塌邊的丫鬟翡翠忽地驚叫出聲,她麵色慘白,鬢發淩亂,雙手在地上撐了幾次也沒能站起身來。若梅上前蹲身捏住她的肩膀,斂眉道:“噤聲!一切自有夫人做主,莫要高聲嚷叫,驚了大姑娘!”

她們來時已帶了侯府中的幾個大夫和頗通醫理的嬤嬤,同著江彤先時為女兒預備的嬤嬤丫鬟人等,都移到了寢閣中去慢慢地診治。

屋中沉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當中,蘇綿帶著人在外壓陣,以防有人冒入寢閣擾了長姐安寧。

每過一時,她心中便越沉一分,這份沉與痛慢慢化作無從開解的怒恨,將蘇綿的臉燒得一片通紅。

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拳腳踢打的聲響,蘇綿深深吸了口氣,快步行至門邊。

蘇皓和聶麟這時候才到了彩雲軒外,二人在泥雨地裏揪扯成一團,拳腳相加,狠意十足。

蘇綿看了兩眼,知道蘇皓這是在為長姐出氣且不讓人靠近相助,便隻能壓著火兒,按捺著憤怒和擔憂緊緊盯著兩人。

大約是心中有愧,約莫是神不在此,聶麟舉動間屢有遲疑,不過幾時的工夫,蘇皓便將聶麟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往他身上砸。

“好了,二哥,二哥!”蘇綿一聲斥喝,生生將蘇皓的拳頭遏了住。他抬手抹了把臉,踉蹌站起反身往屋中來。

行至簷下時,蘇皓猛地回頭直指聶麟,沉聲道:“把他給我攔好了,牲畜不如的東西,不要弄髒了我長姐的地。”

“讓我見她。”聶麟麵上滿是血和泥,被雨水一衝,便是十足的猙獰和狼狽。

他的嗓音沙啞,半伏在地上望著彩雲軒內:“要麽你就打死我,要麽就讓我見她。”

聶麟說著幾乎是半爬著又往屋裏來,蘇皓舉拳欲往,卻被蘇綿拉著手臂硬是攔住了。

“二哥這會兒將他打出什麽好歹,就是在給他這出苦肉計搭台子,讓人按著他就好了,他在這裏沒了命,長姐心裏隻怕也過不去。”

蘇皓恨恨收了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肩臂,撤身回了裏屋去。

蘇綿自然也不是心疼這負了長姐的人,實在是聶麟此時形容太過可怖,她隻怕事情還沒解決清楚,自家二哥就要將人打死了。

蘇皓也掛了滿身的泥漿子,他接過巾帕隨手抹了兩把,沉了沉氣,麵色鐵青地帶了人往隔間自去整束。

此間風波稍息,唐心蓉便沉著臉緩步走出了寢房。

外頭那些魑魅魍魎自有他們應得的懲處,這會兒唐心蓉隻在這裏等著蘇昭的消息,若然今日昭兒有個好歹,她必將這聶宅翻拆個底朝天,聶家從上到下,一個都別想有好兒!

寢閣中有若梅壓陣,唐心蓉帶了翡翠出來,細細地向她問話。

蘇綿本也想跟著進了寢閣去看著長姐,但唐心蓉還是將她留下了。

一來裏頭的事蘇綿並不很懂,去了也不過添亂,二來,她也想讓女兒好好看一看,這內宅陰私,府邸生死是如何地殘酷無情。

“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今日過了午,奴婢到廚房去給夫人瞧安神的湯藥,誰知半路遇著了個清掃院子的婆子,我們迎頭碰上了,奴婢就和她多說了兩句話,後頭到了廚裏,煮好了湯,便一徑地端了湯回來。”

翡翠嘴唇有些顫抖,整個人如同方從水裏淌出來,狼狽得不成樣子:“等將晚時候,院裏都上了燈,奴婢扶著夫人在院子裏散步,誰知幾個婆子就闖到了彩雲軒來,說是奴婢私·通賊人,要拿奴婢過去問話。”

翡翠抬起頭來,目中全然是一片愧悔難安:“但奴婢當真是冤枉的,您不知道......”翡翠的目光驀地冷了下來:“當時,姑爺帶回來的那個叫莫琇的女子就站在彩雲軒外,像是看笑話一樣地看著夫人,看著我們所有的人。”她咬住唇,深深吸了口氣,才慢慢地將這股憤怒到極致的氣息壓平:“今天這事,依奴婢看和那莫琇脫不了幹係,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想害夫人的!”

翡翠跌跪在地,忽地想到了什麽,起身膝行到唐心蓉身前,咬著牙道:“莫琇從前和姑爺是青梅竹馬......”

“從今日起,該叫聶大人了,這裏頭沒什麽姑爺,也沒什麽聶夫人,明白嗎?”唐心蓉伸手扶了翡翠起身,讓她坐好安安生生地將前後的事說個清楚。

“先把今天這事的前後因果說明白,然後再說說這位莫琇姑娘是哪一方的神仙,一個外來的人,能生生地將一府主母欺壓到這般地步。”

在侯府時,他們已經從楚楚口中知曉了一些事情,但那時匆忙,即便聽了,也總難靜下心來細細將這些事一一捋平,這會兒聽著翡翠將其中究竟徐徐道來,唐心蓉的目光也越發地冰冷沉痛。

翡翠踉蹌著坐到了繡墩上,拿帕子將臉抹淨了,才沉了一口氣道:“有些事姑娘心裏明鏡兒似的,她不肯把奴婢交出去,便和那幾個婆子起了爭執,奴婢一直盯著莫琇,看她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的時候就帶了全衡那個吃裏扒外的東西來。全衡一開始還不敢太過無禮,隻說聶大人一份極要緊的公文丟了,恐怕是府裏有內賊,過午時候有人看著奴婢曾和那做了內賊的婆子說過話,還說奴婢鬼鬼祟祟,恐怕是通了外敵,生了二心,全衡說這事事關重大,為了姑娘的聲譽,他必得將奴婢帶走問話,還姑娘一個清白。”

聽到這兒,饒是蘇綿並未經曆過什麽內宅陰私,也知道這裏頭打的都是什麽主意。

全衡的這一番話哪裏是在疑心翡翠,他這是將疑心擺在了長姐身上,今日若真的讓他拿了翡翠,隻怕後頭長姐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虧得先頭兒家裏給姑娘帶了不少的婆子和護衛,才沒讓姑娘受了這些人的欺辱。奴婢該死,竟因自己的不小心給姑娘招了禍,若是姑娘今日有個什麽,奴婢也沒臉再活下去了。”

“這和你有什麽幹係?”蘇綿生生地被聶家這等行止給氣笑了:“就算今日你小心了,仔細了,來日你多喝一口水,多說一句話,他們都能將這髒栽到你頭上來。”公文丟失,可大可小,他們弄出這樣一樁荒唐的事和惡毒的借口,就是已經全然將臉麵撕了開來。

翡翠搖了搖頭,沒有辯駁,但目中愧悔仍舊無從消解。

“全衡不知道從哪裏弄了這麽些人來,將聶宅團團地圍了,不叫人出,不叫人進,就連我們說要給姑娘請個大夫,他們也不肯通融,瞧那架勢,不將姑娘逼到絕路是斷不肯罷休的!”

“聶麟的母親汪氏呢?她死了嗎?”唐心蓉這話才落了風,外頭就傳話來,說是老太太想請夫人過院一敘。

“這不是還能喘氣兒嗎?”唐心蓉輕輕地笑了笑,這一笑惹得蘇綿和翡翠齊齊地打了個抖。

“讓她等著,這裏頭的事沒完。”唐心蓉讓人原話傳回去,也不再理,讓翡翠接著說明。

“這聶家的老太太平素看著也還好,誰知道竟真真是個愚暗之人!”翡翠說得氣急,猛地站起了身來:“莫琇是聶大人約半月前帶回來的人,奴婢剛一看著她,心裏頭就涼了一半,那人和楚楚長得十分相像,讓奴婢不安的是聶大人待莫琇全然與楚楚不同。不瞞您說,到了今天,那楚楚也不過是占了個妾室的名分,聶大人從來都沒有與她有實,平日裏他待楚楚也說不上好還是不好,就像是看一個物件兒,並不十分放在心上,從前奴婢心裏頭疑惑,等見著了莫琇,才知道這裏頭的根由。”

蘇綿扶了扶額,深覺這盆狗血又荒唐又可笑,也更加可恨:“這楚楚是聶麟找的替身,他真正心儀的是莫琇?”

翡翠重重點了點頭,眼裏頭的怒火幾乎要一路燒了出來。

“莫琇是聶大人的青梅竹馬,從前就與聶家十分相好,那全衡待莫琇幾乎要與待聶大人一般無二了!”翡翠語氣憤憤,目光不時在寢閣門上流連,心中擔憂不已:“姑娘對那汪老太太一向是十分尊敬孝順的,可奴婢瞧著那老太太對咱們姑娘卻有些敬而遠之的意思,她從來也不給姑娘使什麽絆子,可也不肯與咱們家姑娘親近起來。這原本也沒什麽,婆媳之間總是沒辦法的事,但後頭那莫琇進了府,不知怎麽的把老太太哄得對她言聽計從,開始對姑娘橫挑鼻子豎挑眼,雖不敢十分地為難,可她那架勢擺出來,就好像姑娘才是這個家裏的外人一般。”

“為什麽不同家裏說?”唐心蓉這會兒已經冷靜了下來,整個人如同冰雕雪就:“聶家欺人如此,昭兒是我們家裏的掌上明珠,出了這樣的事,你們為什麽要瞞著?”

“是......”翡翠歎了口氣,當地緩緩跪了下來,聲兒也不由弱了下去:“先頭楚楚的事,姑娘雖然心寒,可到了這一步,也沒有旁的法子了。等到那莫琇進府,姑娘瞧明了一切,當晚便病了一場,可那時候侯府裏也不安生,姑娘就不許我們往外說。”

看著三姑娘一時怔住,翡翠忙忙道:“姑娘沒有打算一直忍著,是想著過了這一陣就和家裏頭說的,誰知道居然能生出今天這樣的事來。”

“全衡把我們這裏圍了,院裏的人也都出不去,我們也隻能先和那些人僵著。不過後頭全衡那些人裏仿佛生出了什麽爭執,他們自個兒僵住了,就那麽守著,也不進來,也不退後,好歹是撐到了這會兒,等到了夫人和姑娘來。”翡翠吸了吸鼻子,話音兒也總算不再發顫:“聶大人已經有三四天都在外頭辦差沒能回府,但先頭也著人傳了話,姑娘算了算,大人最遲明日也能回來了,我們這裏撐住了,回頭就沒什麽大礙了。”

“怕隻怕他回來了,長姐才真的要遭了大罪!”蘇綿這會兒也顧不得回憶原書如何,今日聶家如此,就算不是聶麟授意,也是他放縱所得,她回頭向外瞧了一眼狼狽趴伏在雨中的人,恨聲道:“黑了心肝的王八蛋,我饒不了他!”

瞧著一個雪玉堆就的人氣呼呼地說出這樣的話,翡翠怔怔張著嘴,悄悄地一眼一眼地瞧蘇綿。

從前在家裏時,大姑娘很疼這個小妹,翡翠也跟著與三姑娘頗是熟悉。先時她是亂得沒了主意,這會兒見三姑娘說話行事似是比先時伶俐了許多,目中那點若有若無的呆憨也都被一種清潤的靈氣所取代,心裏便不由又是疑惑又是驚喜。

前後的事都已經問了明白,唐心蓉起身,輕飄飄地看向院外一動不動,經受著寒風冷雨的人,輕輕一哂,轉身進了寢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