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年的小西
其實林司良願意留下安幸,並不僅僅是因為源哥的那句“向前看”,和自己答應的那句“盡量”。
不知道一個人要遭遇什麽樣的事,才能讓他狠下心來,用這麽慘烈的方式除去自己的鷹徽,斷絕自己的過往。
林司良仰在窗邊的躺椅上,望著窗外夜色中那個發著幽光的大計時牌,默默地想。
疼得一頭冷汗,還在對自己說著和誰匹配都不介意,說會好好努力,說會對他們有用。
他是真的把他們這裏,當作走投無路下的一條生路了。
就像……許多年前的小西一樣。
手指間的煙燃到了盡頭,林司良將煙頭摁熄在旁邊的鐵皮盒子裏,撥撥火機,又點起一支。當年小西的模樣一幀一幀,在腦海中慢慢浮現著,林司良緩緩吐出一陣白煙,無奈地挑了下嘴角。
看來,自己好像還是沒太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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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連續好幾天,在窄巷裏看到那個小男孩了。
林司良路過窄巷的時候,特意放慢腳步,往裏麵看了一眼。
那小孩今天也在。
瘦瘦小小一隻,渾身髒兮兮的,踮著腳尖在堆滿垃圾的鐵桶裏翻翻找找,看起來應該是沒有人管。
林司良也沒打算管。
這年月,日子難得要死,人人窮得掉渣,地球又是這麽一副快完蛋的爛樣子,誰也沒有閑心去管那隨處可見的流浪小孩。
況且林司良自己也不過是一個12歲的孩子,他家裏也窮得叮當響。
再況且,林司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麵對。
——他爸爸,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
爸爸在城外的私人礦場做挖礦工。這是一個能賺到錢,但很耗體力的活兒。
每天一大早,工人們都會聚集在黑鐵路口,有專門的篷車將他們載去礦場。到了晚上八點多鍾,轟轟作響舊篷車又會將他們從礦場載回來,勞累一天的男人們從車上一擁而出,帶著微薄的工錢和一身的泥汗,各自消失條條小巷之中。
今天和往常一樣,早早的就有一大群礦工等在了黑鐵路口。林司良跟在人高馬大的礦工們身後,準備和他們一起上篷車,去礦場找找爸爸的下落。
他曾問過這些礦工有沒有看到爸爸,有人說不知道,有人說他已經回來了,還有一個人說,他爸爸已經死了。
林司良不相信這個人的話。以前爸爸也有過幾天沒回來的時候,也有人告訴他爸爸死了。但其實爸爸隻是摔傷了腿,沒人幫他回家,他就隻能在礦場自己養傷,養到勉強能走,才回了中心城。
所以這一次林司良要自己去礦場找爸爸,如果他又把腿摔壞了,自己或許可以把他背回來。
篷車是自動駕駛,沒有人管理,也沒有人在意一個小孩去礦場做什麽。林司良忍受著車廂裏濃重的汗臭味,和一群成年男人一起擠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到達了那片荒蕪的礦場。
“你爸爸?誰啊?”
這礦場好像是哪個幫會開的,有一些打手一樣的人四處巡視,還有幾個管事的百無聊賴地坐在礦場出口邊,負責給工人們點數量,結工錢。
和他一同坐車的礦工們已經分散到各個礦點上工去了。林司良獨自在礦場裏找了一圈,沒有看到爸爸的影子,於是便找到管事的那幾個人,向他們詢問爸爸的下落。
“林大成?不認識,我們這兒不登記工人的名字。”
幾個管事的坐在亮著碳燈的棚子裏,有的正夾著煙吞雲吐霧,有的玩著個人終端上的小遊戲,有的就隻是發呆,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閑,卻沒人願意搭理林司良的事。
“他好幾天沒回家了……”
林司良有點著急,但麵對這幾個模樣不善的大人,問起話來不由得又心生膽怯。
“你們這兒這兩天有沒有人受傷?就……摔傷了腿……什麽的……”
“沒有。”
一個吊梢眼的瘦男人漫不經心地回答他,眼睛卻一直沒離開個人終端。
“哎,哥。”旁邊的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抬頭對吊梢眼說,“前兩天聽小六說,好像有人死在礦場裏了。”
林司良聽見“死”字,呼吸一窒,神經倏地緊繃起來。隻見那吊梢眼斜了旁邊人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個人終端的屏幕上。
“你爸爸,長什麽樣?”他問林司良。
“……瘦瘦的,高高的,腿……有點瘸……”
“哦,小六說死了的那個人就是個瘸子。”旁邊那人說道。
林司良腦袋嗡地一聲,一下子懵在當場。半天,他才又回過點神來,訥訥追問了一句。
“你們這裏……有、有幾個瘸子……?”
“幹這苦活兒的還能有幾個瘸子,就那一個了。”
就那一個……就那一個……
吊梢眼和旁邊那人又說了幾句話,但林司良聽在耳中卻隻有嗡嗡嚶嚶,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大腦一片空白,感知神經就像突然被冰凍了起來,林司良呆滯地看著棚子裏的幾個男人,甚至都無法到知覺到應有的悲傷。
“哎,哎!”
不知是誰推了他一下,將他的神智推醒了幾分。
“死在礦上的人都埋在北坡了,你要找自己去找好了。”
林司良順著吊梢眼指的方向望了望。借著礦場輻射出去的微弱光線,能看到北邊似乎的確有一片山坡。
“他……是怎麽死的?”
但林司良沒挪步子,又轉回頭,呆愣愣地問。
“我怎麽知道他怎麽死的。你趕緊走,去那邊找,老站這兒太晦氣。”
林司良僵硬地轉過脖子,又向那片山坡望去。茫茫夜色中,那山坡大得就像沒有邊際。
“……你們把他埋在哪兒了,能……帶我去找找嗎?”
吊梢眼終於耐心耗盡,眉頭一皺,煩躁地推開林司良。
“去去去!還帶你找,給你臉了!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
***
已經是上午十點鍾了,天空仍然是黑如濃墨,看不見一絲日光。
北坡同樣籠罩在這片黑暗中,林司良打著手電,在山坡上一圈一圈地尋找著。手電發出的慘白光線照在前方幾步的距離,每一塊被照亮的地方都像是被新挖過的樣子,每一塊又都像是沒有。
前麵好像是有一個土堆,似乎剛被翻過不久。林司良心一提,連忙扔下手電,撿了一塊石板,撲在地上奮力挖著。可是挖了半天,除了泥土和石塊,連一片布料也沒有挖到。
挖土的動作漸漸放緩,最終徹底停了下來。林司良愣愣地盯著自己挖出來的土坑,一盯就是許久。
大腦仍被凍結著,隻有直覺對他說,他是該來尋找爸爸的屍體的。
可是怎麽找……
總不能,把一整座山都挖幹淨。
而就算把一整座山都挖幹淨,就算找到了爸爸的屍體,又能怎麽樣呢。
挖礦的勞作聲響在不遠處,叮叮咣咣,不絕於耳。身體僵冷得無法動彈,林司良動動生了鏽的眼珠,望向山坡下燈火通明的礦場。
又能……怎麽樣呢。
夜那麽黑,又那麽長。黑夜有如幽深的海洋,又如潛伏的巨獸,一分一分帶他漂離那方光亮,又漸漸地,將他獨自一人,吞沒進無盡的黑暗之中。
***
在黑鐵路口下了篷車,林司良呆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向鏽水巷走去。
鏽水巷的排水不太通暢,巷子裏常年濕漉漉的。堆放在角落裏的廢棄零件被汙水泡著,空氣裏都是揮之不去的鐵鏽味。
林司良的家,就在鏽水巷深處。
林司良繞過地上的水坑,慢慢向前走著。路過那個堆垃圾的窄巷口時,不知為什麽,他又下意識地向裏麵望了一眼。
那個小孩竟然還在。
不過這會兒他不翻垃圾了,隻是坐在垃圾桶旁的地上,努力擠著一個已經癟掉的營養劑包裝,似乎是想擠出一點殘餘的營養劑來吃。
林司良站在窄巷口前默默看了他一會兒,莫名其妙,神使鬼差,腳步就自動轉了個方向。等到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小孩麵前了。
小孩抬起頭,圓溜溜的眼睛直直瞪著林司良,身體緊繃著,看起來有點戒備。
“你餓嗎?”林司良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問著。
小孩盯了他半秒,快速搖了搖頭。
林司良沉默地看著小孩,小孩也緊張地盯著他。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林司良什麽也沒有再說,又調轉腳步,向來時的窄巷口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來找小孩是想幹什麽。
爸爸死了,隻剩下他一個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後要怎麽生活。
難道還想要管這個撿垃圾的小孩麽。
窄巷口就在眼前,走出去,就會回到鏽水巷。林司良剛要邁出巷口,忽然聽到一陣踏著積水的腳步聲,劈劈啪啪地在他身後急急響起。林司良回過頭,隻見那個小孩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猛地刹住,一雙圓眼仍是直直盯著他,小嘴唇緊緊抿著,然後對他用力點了點頭。
他是在說他餓?
林司良微微皺起眉。
家裏沒有多少營養劑,也沒有多少錢了。自己其實並不應該,也沒有能力管這小孩的事。
但是是自己主動去問人家餓不餓的,然後人家回答,餓。
小孩見林司良不說話,拉了拉他的衣襟,又對他使勁點了一次頭,兩隻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就好像,望著黑夜裏的一簇火光。
林司良回望著那雙眼,許久,終於慢慢垂下了眼皮。
“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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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是回憶分割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