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歡迎來到暗街11號
安幸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出暗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待到慌亂的心跳終於回歸平穩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出租屋的**了。
地震早就停止了。看樣子,還是多虧了這場地震,光頭男人那幫人才沒能追上自己。
安幸長出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手裏,竟還緊緊攥著那把帶血的匕|首。
光頭男人的惡心東西。
安幸嫌惡地將匕|首甩在地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但那些不堪的記憶,卻隨著這聲脆響無法控製地湧回了腦海。
安幸緊皺起眉心,扯起袖子,在自己的臉頰脖頸上使勁擦著抹著,但光頭男人那口水的臭味卻像是滲進了皮膚裏,無論他怎麽擦,始終濃烈得令人作嘔。
安幸越擦越快,越擦越用力,隨後又幹脆一把扯掉上衣,衝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任憑冰涼的水從頭頂上澆了下去。
糟糕透了……
這一切,都糟糕透了。
包括自己。
糟糕透了。
安幸撐在水池邊,默默看著鏡子裏那個無比狼狽的人。被打的那半邊臉已經腫起來了,濕發上的水珠一滴一滴,滑過腫脹的臉頰,順著下巴滴落了下來。
脖子邊被水沙得刺痛,安幸僵硬地移下目光,隻見鏡中那人的鷹徽周圍有好幾塊破皮,不知道是被光頭男人啃的,還是被自己擦的。滲出的血液染紅了透明的水珠,卻襯得那鷹徽藍得鮮明又刺眼,藍得冰冷,又傲慢。
就像一句大寫的諷刺。
我們就是討厭東區人,我們恨不得你們一個一個都死絕!
搶了我們那麽多好東西養出來的高級貨,活該讓我們爽一把!
東區的雞娘們兒,東區的臭|婊|子!
東區……東區。
你就是一條爛泥裏的蛆!一輩子都是蛆!
你怎麽不早點去死,你活著就是浪費我們東區的糧食!
哈……東區。
安幸垂下頭,自嘲地笑了一聲,又慢慢收回了嘴角。
水龍頭沒有關緊,水珠在出水口處慢慢聚集著,又啪地滴落。許久,安幸終於又重新抬起頭,對著鏡子,用手將濕漉漉的頭發向後捋了捋,然後轉身走出了衛生間。
那把帶血的匕|首仍舊靜靜地躺在地上。安幸撿起匕|首,回到衛生間的水池邊,將匕首上的血仔細衝了幹淨。
薄荷煙男人曾經指指自己的鷹徽,說你本來可以活得很好,何必要來這兒。
現在想想,或許自己內心深處,的確是將東區留作了一條後路吧。
是不是還在打算著如果在西區不好活,反正還可以回去東區,像過去的十年裏一樣,繼續依附著養父母討飯乞憐。
哈……真賤。
本來就是一條爛泥裏的蛆,本來就不配有鷹徽。
而如今有了鷹徽,就連想回來做蛆,都做不成。
安幸抬起頭,定定注視著鏡子裏,那個人的身上的那塊靛藍。
東區鷹徽其實不僅是一個紋身而已。鷹徽下方的皮膚裏植入了一塊微型芯片,這是東區公民的身份識別器。有了這芯片,就可以被遍布東區各處的掃描器提取到公民積分,然後根據積分,獲得東區的各種物資和社會資源。
隻要鷹徽和芯片在,他就還是東區人。
不管東區人是不是把他當作蛆,不管西區人是不是把他叫作雞。
他都還是東區人。
安幸苦笑了一下,從掛鉤上取下毛巾,卷了幾卷,咬進嘴裏,然後望著鏡子,舉起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下的鷹徽上。
或許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應該紋上這個東西。
……不如就從今天開始,讓一切重新來過。
安幸喉結滾了滾,終於將心狠狠一沉,咬緊毛巾,攥緊匕首,向著自己頸下,用力剜了下去。
***
暗街11號裏依舊吵吵鬧鬧。好幾個人在酒吧中間的桌子旁圍了一圈,你叫我嚷地玩著紙牌。招呼過安幸的那個金發男人這次沒湊牌桌,笑嘻嘻擠在角落的卡座裏,和兩個黑長直美女不知在玩什麽遊戲。薄荷煙男人也沒有去打牌,在吧台前和老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時不時抿一口玻璃杯裏的冰酒。
紅皮大門打開的時候,牌桌正好一陣吵嚷,掩去了門軸發出的吱呀聲。眾人仍是各自熱鬧著,還是吧台後的老板先望向門口,發現了那個沒打招呼,便不請自入的人。
薄荷煙男人順著老板的目光看去,頓時一怔。兩天前還好好的那個東區小向導,如今看起來卻是相當的不好——嘴唇是失了血色的白,幾縷碎發濕濕地粘在額頭上,似乎是在出著冷汗,一邊臉上遮著一大塊膠布,不知道是受了什麽樣的傷。
“你……”
小向導站定在男人麵前,男人驚訝地看著對方,剛想問點什麽,但很快,就發現了他領子裏露出的紗布。紗布歪歪斜斜地疊了好幾層,卻仍然沒有掩住從裏麵透出來的血紅。
那個地方……是鷹徽的位置。
“你這是……”
“你說,到這裏來的,都是走投無路的人。”
安幸沒等男人問什麽,便主動開了口。他努力翹起嘴角,盡量讓話語聽起來與平時別無二致,但卻還是沒能控製住尾音那微微的一點顫。
“我現在走投無路了,所以想再來問一下,你們這裏……需要向導嗎?”
酒吧中央吵鬧的牌局已經安靜下來了,金發男人和黑長直美女的遊戲也暫停了,房間裏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吧台這方。
薄荷煙男人微微皺起眉頭,看著安幸脖子下帶血的紗布,半天也沒有說話。
“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做什麽的……但隻要你們需要向導,就可以考慮考慮我。”
安幸忍著傷口鑽心的疼痛,強作淡定地自薦著。
“我是……國立向導學院高等畢業生,我的能力很好的,安排我和誰匹配,我也都不介意。如果你們願意試一試,我一定會好好發揮向導的作用,努力幫你們的哨兵提升戰力。”
男人抬起眼,正對上安幸的目光,但視線剛剛相觸,他便又不太自然地轉開了頭,嘴唇動了動,卻始終沒有做出什麽答複。
酒吧裏眾人一直安靜著,似乎都在和安幸一起等待他的回答。
“司良。”
黑T恤的老板叫了他一聲,男人抬頭看了看老板,卻仍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好了。
夠久了。
安幸提起嘴角笑了笑。
“嗯……我知道了。”
沉默了這麽半天也沒有答複,他們不想收自己,這件事不用說,也已經很明顯了。
按理說,好像是應該再多自薦幾句。
不過還是算了。安幸想。
最好還是能雲淡風輕,麵帶微笑地離開這裏。
已經夠狼狽的了,還是想給自己,最後保留下那麽一點麵子。
“我知道了,那打擾……”
“哎,等一下。”
這時,牌桌旁站起來一個年輕男子,出言打斷了安幸想要告辭的話。他徑直走到安幸身邊,對安幸微微一笑。
“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安幸看向這男子。他和安幸差不多高,身材顯得有些瘦弱。頭發半長,軟軟地順著脖頸,垂在肩上,眉眼清清淡淡的,看起來模樣很是溫柔。
他目光落向安幸頸下的紗布,輕輕碰了碰,又收回了手指。
“看著好疼啊……”
“我們這兒有傷藥,很管用的。跟我來吧,我再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
或許是這男子看起來過於人畜無害,又或者是暗街11號的氣氛莫名地就讓自己覺得親切,明明剛遇到過那樣不堪的事情,安幸卻還是跟著這個初次見麵的男子,去了酒吧後麵一間清靜的小房間裏。
“坐在這兒吧。”
男子給安幸搬了一把椅子,然後從櫃子裏取出了一個藥瓶,還有一些新的紗布。
“謝謝你。”
安幸望著他,認真地道了一句謝。
男子笑笑,把藥瓶和紗布放在安幸手邊的小桌上。
“我跟你一樣,也是向導。我叫夏七。”
男子在安幸旁邊坐下,話音柔柔的。
“夏七……”
“嗯。”
夏七應著,伸手準備去揭安幸傷口上瞎糊的紗布。
“給你上點藥,會有點疼哦。”
“沒關係。”
安幸說完,隻覺頸下傷口一涼,緊接著,便聽到夏七輕輕“嘶”了一聲。
“這是怎麽弄成這樣的……”夏七皺著眉問。
“……”
安幸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道。
“……是我自己弄的。”
“你自己?”
夏七吃驚地睜大眼睛。
“你……把你的鷹徽挖了?”
“嗯。”安幸點了下頭。
夏七手裏拿著被血染紅的紗布,半天也沒能說出話,直到安幸轉頭對他笑了笑,方才回過神來。
“……你可真能對自己下狠手。”
夏七感歎了一句,把揭下來的紗布放在一旁,拿起藥瓶,用小棒挑起藥膏。
“這個傷藥塗上會好得很快,而且不會留疤。”夏七說,“皮膚這麽好,留下疤就太可惜了。”
藥膏抹在皮膚上涼絲絲的,夏七手勁很輕,但小棒碰上傷口,仍是疼得安幸直抽冷氣。
“那個人……是你們老大?”
安幸盡量轉移著注意力,不讓自己去注意傷口的疼。
“你說司良?他不是。”
夏七一邊塗藥,一邊回答他。
“我們老大是源哥,就是吧台後邊那個穿黑T恤的。”
“不過我們這裏,隻有司良是沒有向導的哨兵。”
怪不得收不收自己這事兒,大家都是看他的意思。安幸想。
“今天的事,你別往心裏去。他沒點頭,不是因為你不好。”
夏七停頓了一會兒,慢慢說道。
“其實他以前……是有向導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深。”
“三年前,他們一起出了一趟活兒,本來感覺是挺平常的一回,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危險,但是最後……他的向導沒能回來。”
“後來他一直都沒找過別的向導,雖然平時也和大家一起嘻嘻哈哈的,但我們都看得出來,他心裏一直忘不了,放不下。”
“所以……你別怪他,他不是故意要給你難堪。你先回去好好養傷,我們再試著勸勸他,也許這一次,他能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沒關係,不用勸了。”
安幸抬抬嘴角,勉強笑了一下。
看來暗街11號裏,是沒有自己的位置的。
既然知道了是一廂情願,那就不要再強求了。
別太狼狽,
別太狼狽。
***
酒吧裏,薄荷煙男人若有所思地轉著酒杯,半天也沒有再喝上一口。老板源哥看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擦著手裏的杯子。
“說什麽走投無路的,聽著咱們這兒跟收容所一樣。”源哥說。
“也沒差太多。”薄荷煙男人淡淡一笑,“我們還不都是被你撿來的。”
源哥也笑,換了個杯子擦著,把話題問到了安幸身上。
“那個向導,你什麽打算?”
“什麽什麽打算。”男人低著頭問。
“……裝傻。”
源哥用毛巾在杯口抹了一圈,然後放下毛巾,拿起剩了半瓶的酒,給薄荷煙男人加了點,又給自己倒了半杯。
“三年了吧。”
源哥端起杯子,小啜了一口。
源哥說的三年,薄荷煙男人自然明白是指什麽。
“……嗯,三年了。”他點了點頭。
“這三年,你賺的那些錢,是不是都給那個東區人了。”
薄荷煙男人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源哥……怎麽知道。”
源哥笑笑,一副了然的模樣。
“不光是把錢都給他了,你每次出活兒,都要去滿七天才回來,其實稍微想一下,也能想到你大概是去幹什麽了。”
薄荷煙男人垂下目光,沒有再接源哥的話。而源哥說完,也沒再繼續說什麽,兩個人各自對著酒杯,各自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源哥才歎了口氣,打破了這快要凝固的氣氛。
“司良。”
他將酒杯放著吧台上,語氣中略略多了些認真。
“日子還長,多向前看。”
薄荷煙男人半低著頭,像是沒有聽到,又像是不知怎麽回應。半天,他方才輕呼了口氣,不明顯地笑了一下。
“嗯……我盡量。”
“嗯,盡量。”
源哥端起酒杯,兩個人碰了一下杯沿。源哥喝了一口,又慢慢晃著酒杯,望向剛才夏七和安幸離開的後門。
“這個小孩,感覺還不錯,收容所覺得可以撿了他。”
“你覺得呢?”
“我……”薄荷煙男人說了一個字,但等了許久,也沒有下文。
“剛才還說盡量。”
源哥見他不說話,拿杯子輕磕了下他的額頭。
“當初小西救你回來,可不是想讓你一輩子都這麽過。”
源哥剛說完,隻見夏七又帶著安幸回到了酒吧,安幸脖子下的傷處,也被換上了一塊平平整整的新紗布。
人回來了,兩個人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安幸在他們的注視下走到吧台邊,臉上仍透著一絲虛弱的蒼白。
“謝謝你們的藥,謝謝夏七,那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了告辭的話,安幸便轉身準備離開。但沒走兩步,卻聽到身後那個溫沉的聲音叫住了他。
“你的傷……怎麽樣?”
安幸回過頭,見薄荷煙男人從高腳椅上站起身。
“還好,沒事。”安幸回答。
“嗯。”
薄荷煙男人點點頭,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說道。
“回去……好好養傷,等養好了,就過來這裏吧。”
“我帶你出活兒。”
安幸一下子睜大眼睛,一時間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誤解了他的意思。
薄荷煙男人見安幸呆愣著不說話,唇角一彎,展起一個溫和的笑。那笑容在他嘴邊勾起好看的弧線,令安幸的胸口一刹那間,驀地湧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熱意。這溫熱的感覺異樣又莫名,就像是心底深處的某個地方悄然亮起一簇微弱的火光,還未等他仔細去尋,就又迅速熄滅了下去。
“重新認識一下。”
男人走到他麵前,對他伸出右手,攜來一陣淡淡的薄荷味道。
“我叫林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