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野狗徘徊之城:10

今夜溫度很低。

夕陽西沉後,即將消失的天光仿佛正在閉合的幕布,帶來更低的溫度和終幕。

血花訓練場在一片幹枯密林中安靜地等待。

甘拭塵很久沒來過這裏了。

他不像阿虎會在這裏寄托情感,也不覺得曾有過什麽特別的記憶,更別提來故地重遊。勉強要說的話就是訓練場地和設備都是當時最先進的,很有用。

血花破產後訓練場轉手幾次,後來落到福友會手裏,龍頭之爭又被鄭遠圖炸沒了幾座辦公室,說起來還真是命運多舛。

而今晚的驚擾,恐怕是它最後一次作為血花訓練場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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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去趙享載那邊。”

半臥在病**的紅黛對蔣寶芳說。右臂的損壞比預想中更嚴重,讓她右邊袖子空了大半截,目前經過神經移植準備鏈接義肢。除此之外,身上的傷也需要更多時間治療與修養。

“這是命令?”蔣寶芳一邊切水果一邊問道。

“是建議。”

“那麽就是可以不采納的意思。”蔣寶芳用細小的叉子插上水果塊,送到紅黛嘴邊。紅黛看了她一眼,張嘴吃下去,慢慢咀嚼。

“趙享載現在比我重要,他會成為淨火之外的主要目標。”

沒了他,袁岷山、治安分局、首都府助力都將失去主心骨,成為一盤散沙,很難在久安發揮作用。

今晚真假兩位淨火會有一戰,紅黛對甘拭塵有信心。那麽“K”餘下戰力肯定會用在趙享載身上,不惜一切代價斬下他的頭顱——至於自己,至少今晚不會有性命之虞。

甘拭塵的複仇不會讓別人插手,所以對目前三人聯手的局勢來說,大部分支援都應該分配給趙享載。

蔣寶芳不會不知道這點,但她依然不緊不慢地說:“對我來說,你的安全更加重要。放心,晶晶會代替我隨機行動。”無聲鈴被阿虎傷得不輕,目前無法發揮全部實力,紅黛身邊不能少了保護。

她又把水果送出一塊:“刺殺曲文梁一事,你應該提前通知我。萬一淨火沒有及時趕到,還有我這個備選。”

“這是命令?”紅黛反問,再次把水果吃掉。

蔣寶芳看到她打趣的眼神,歎了口氣:“是建議。”

“那麽就是可以不采納的意思咯~”

“你就沒想過萬一你一去不回,下任會長的位子就是我的。”

“你在意的是會長的位子嗎?”

“我在意的是你有沒有資格做會長。”

蔣寶芳的水果叉上已經沒了水果,但依然停在紅黛麵前。稍往前一點,那鋒利尖端就會碰到紅黛的臉頰。

“如果你的衝動、冒進和感情用事會拖累福友會,我會毫不猶豫把你拉下來。福友會是鍾會長和多少人、用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才走到今天,我決不允許有人破壞來之不易的成果!”

紅黛抓住她手臂猛然一扯,臉上笑容仍在,語氣卻絲毫不輸給蔣寶芳:“我永遠對自己的一切決定充滿信心,也有行動不會失敗的信心!任何阻擋在福友會麵前的障礙,我都會毫不猶豫清除;任何我想要得到的一切東西,我都會牢牢抓在手裏,誰都奪不走——無論是成為福友會會長的資格,還是我的命,”她唯一的手又捏住蔣寶芳的下巴,聲音輕柔又隱含威懾,“還有你。”

你的認可,和你的忠心,你的人。

紅黛早就看出,蔣寶芳對自己繼任會長雖並無不滿,但仍有所保留。她要親眼看到紅黛到底能做到什麽程度,能為福友會付出什麽,帶來什麽。

而紅黛也見證了蔣寶芳作為鍾會長親自埋下的暗線、準會長人選,絕不輸給自己的隱忍、遠見、判斷力、行動力,還有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的戰鬥力。

所以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地,得到蔣寶芳。

“殺曲文梁,震懾久安,先手於趙享載,又得到你,一石多鳥。僅僅以一隻手臂為代價,再劃算不過。”

她這樣一抓,兩人臉對臉,鼻尖碰上鼻尖,而那叉子幾乎抵到自己喉嚨了。

“現在,去趙享載那邊吧。”

“是命令嗎?”

紅黛唇角漾開好看的弧度,芬芳氣息撲在蔣寶芳臉上,“是建議哦~”說完放開她的下巴。

蔣寶芳看了她一會兒,把那水果叉在手指中輕巧地調轉方向,輕輕擱在紅黛手裏,果盤放在手邊,“聽從您的任何建議。”

直起身體來,把警刀扣上腰間,笑容明媚而爽朗,“屬下一定盡力保護趙享載。”走到門口想起了什麽,又補上一句,“哦,還有錢金石。”看到紅黛略有呆愣的臉,仿佛扳回一局般開心離去。

紅黛胡亂插了一塊水果,“切。就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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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金石今天暫時從曲章璞的調查中抽離,一整天都在市政廳辦公室。

不隻是他,為確保趙享載安全,能夠調動的所有戰力都在嚴陣以待,侯華明甚至提前就讓他穿上雙層防護軟甲,又拎出好幾套外骨骼準備上;覺得市政廳不安全,應該找個秘密安全屋。

當事人都替他覺得累:“你不如把我關監獄吧,那裏安全。”

“我這不都是為你好嗎?!”侯華明皺著眉頭說道,“你現在比淨火危險多了!”

錢金石看著趙享載雲淡風輕的模樣,臉色也不是多好看:“現在這樣的狀況,你跟淨火為什麽還要各自為戰?‘K’跑去通知淨火時間地點,萬一是假的呢?就算是真的,萬一他撇開淨火來對付你呢?”

趙享載笑一笑,“難道黃忠宇不知道我們倆在一起最好?他敢自己去見淨火,就是吃準了淨火在乎自己的學生,否則,第一個被淨火砍死的人就是我。”

淨火在救出阿虎之前,不會讓任何人動黃忠宇,也不會讓任何人給黃忠宇破壞約定的借口。

黃忠宇深知這一點,才將他與趙享載分開,讓他們無法互相支援——準確地說,是讓趙享載失去淨火的援護。

戰場神話之所以是神話,之所以是淨火而不是趙享載,是因為實力決定了他一個人可以滅掉黃忠宇全部人馬,而趙享載不能。

那麽黃忠宇很有可能來個調虎離山,優先集中火力幹掉趙享載。

甚至於他們之間是否會達成某種交易?如果淨火隻是想要救回徒弟的話,放棄跟趙享載的協議也在情理之中。比起曾經切下自己一根手指的人,黃忠宇與他之間轉圜的餘地更大吧?

“我的天呐!”趙享載笑得肩膀都抖動起來,“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被老錢關心的一天,也是老錢這輩子最關心我的一天!”

“老錢的擔憂沒錯啊。”侯華明難得地認同錢金石的想法,倆人不情不願地互看一眼,又各自撇過頭去。

趙享載這才不緊不慢地拿扇子敲敲手心。

“倒也不必對淨火這麽沒有信心。對他來說,我可以死也可以不死,目前最好是不要死,而正因為黃忠宇與他曾經的友情,所以黃忠宇必須死。”他篤定地說,“現在需要思考的反而是,如果我是黃忠宇,我會派誰來殺我?”

趙享載望向已經準備好戰鬥武裝的風雲過,“你說呢,寶貝兒?”

風雲過手指搭在劍柄上,輕輕一敲:“不管是誰,我都會割開他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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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天色漸暗,黃忠宇說道:“去吧,砍掉趙享載的臂膀,不要讓他與阿火會合。”

一道人影毫不猶豫從他身邊掠過,奔入夜色之中。

黃忠宇轉過身,來到診療床前憐愛地撫過北千裏的頭發。對方睡得深沉,對這一切一無所知,輸液器裏的藥劑正在一點一滴地流淌進他的身體。

“……照顧好他。”黃忠宇低聲說,“不要讓他出任何差錯。”

神子艾心恭敬地垂下頭去,“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好千裏先生!”

在北千裏額頭落下一吻,黃忠宇接過八字刀遞來的大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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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趙享載從座位上站起來,活動下筋骨,接過風雲過遞過來的佩刀與槍。

錢金石一頭霧水:“上哪兒?”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思索了一下回過味兒來,錢金石瞪大了眼睛:“你有病啊?不找個地方躲起來還要上趕著去送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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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塵站在那朵已經斑駁到快要看不到的紅色雪花麵前,以外骨骼自帶的照明查看昔日訓練場大門。

半扇門敞開著,顯然已經有人來過,一架停在半空的無人機正在門口等待。

“裏麵不知道什麽情況,你要跟緊我。”甘拭塵轉頭跟黑狗說。

“嗯!”

糊弄過初一糊弄不過十五,無論如何都是要跟著來。在執拗這方麵,他向來不是黑狗的對手。

“也許會出現我沒有辦法救你的情況,那就先逃為上,無論如何都要優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甘拭塵難得嚴肅,“如果不聽話,我真的會生氣。”

黑狗同樣鄭重地點頭,“我曉得!”說完拍拍身上的外骨骼,示意他甜哥可以進去了。

黃忠宇的聲音通過無人機問他“晚上好”。

“阿虎在哪兒?”

黃忠宇停頓半刻,“阿火,你這樣會被抓住弱點做文章的。”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溫柔。

“你不是已經這麽做了嗎?”或者,他一直是這麽做的。

昔日副隊輕輕歎了口氣:“我就是怕你會變成這個樣子哦。你想帶走阿虎,對吧?他正在去襲擊趙享載,以他的能力,至少可以給他的小隊造成一定傷害,其他人就會有八九成的把握取趙享載首級;而我打算在這裏暫時拖住你,讓你們無法會合。等阿虎的行動完畢,在讓他再趕來與你見麵。”

“雖然有點辛苦他,但是我已經沒有其他人可用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現在轉頭就走,我也攔不住你。”

甘拭塵的腳步邁進大門,“隻要阿虎最終會來到訓練場,我可以按照你的布局走下去。我信你,我也信你沒說出來的那些話。”

他相信黃忠宇剛才說的每一個字。如果現在趕去趙享載身邊,說不定可以攔下阿虎。

但他更相信,如果他真的轉身就走,黃忠宇一定有辦法讓他抱憾終生。

因為他是黃忠宇,能凝結整個淨火小隊的核心,能得到全部隊員信賴的副隊。

“但我不喜歡被人擺弄,耐心有限,所以我能給你的時間不多。”

無人機裏發出有些悲傷的低笑,不知道是為了哪句話。然後開始向訓練場中心移動,語氣重新變得輕快:“我確實準備了一點東西想讓你看看,我覺得阿火一定會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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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市長辦公室去往血花訓練場,要跨越半個久安。

趙享載甚至拒絕了使用替身迷惑對方的提案,規劃好路線便直接帶著四輛護衛車上路了。路程長達一個半小時,越是靠近訓練場,戰鬥越不會波及到無辜市民,但也越危險。

黃忠宇料到他會主動接近訓練場,所以在接近入口處分階段設下伏擊。

最先對他發動攻勢的,是天佛會死士。

藥物和外骨骼加持,讓他們擁有喪屍一般的特性,哪怕被當場碾壓也毫無懼色,直接衝向行駛中的車輛意圖阻攔。

“不要停車,向前開!”侯華明說道。

這些死士雖然戰力不算出眾,但稍有遲疑被他們一擁而上的後果會相當可怖。“K”應當是知曉這一點,才讓他們來截斷路線並分散趙享載身邊的安防。

護衛車被攔下兩輛,趙享載所在車輛得以衝出重圍,將天佛會甩在身後。

“少了首都府和袁叔,你知道這一趟危險性有多大嗎?”錢金石將擊落三個死士的槍口從護衛車窗口收回,從通訊器裏對趙享載說道。

“他們不是為了我來到久安,也不是為了我的個人安危而存在,所以不應該為了此事犧牲。”在今晚之後,千瘡百孔的久安才是最需要人力的時候。首都府和袁岷山兩方如果在此戰中因為自己而折損,那就與趙享載長久以來的做法背道而馳了。

“再說這不是還有你和我的寶貝兒嗎?”正經不過三秒,趙享載立即開起了他的玩笑。

即使不在一輛車裏,對方那副欠揍的模樣也仿佛就在眼前,害得錢金石差點兒又罵了髒話。很難相信這種黃色廢料和剛才的覺悟竟然會產自同一個人的腦袋。

“小心點,下一波肯定就要來了!”侯華明提醒道。

話音未落,他的車身就被巨大衝擊力橫向撞飛出去。

“老侯——!”

所幸侯華明反應敏捷且護衛車武裝嚴密,打了幾個轉之後穩定了車身,沒有產生側翻。數輛寶石生物的武裝車從半途殺出,從打開的車門裏跳下數位雇傭兵。先進的外骨骼型號一眼便可以認出是“K”手中的精英。

趙享載車輛依然向前疾馳,一輛寶石武裝車已經鎖定他並加速超越,風雲過立即打開車輛天窗一躍而上,手持長劍蹲伏在車頂。寶石武裝車急轉方向向他對衝而來。風雲過借急刹慣性衝向前方,外骨骼加力一腳蹬裂玻璃後急速返回。

雙方都被逼停,阿虎手握長刀緩緩從車裏走下來。

趙享載今晚要麵對的最大敵人終於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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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無人機前進的甘拭塵,在開闊的訓練場地中見到一尊重型鎧甲,正拄著長柄戰錘悠閑地等待。

中世紀鎧甲風格結合現代科技獨特的線條與機械感,與其說是人體不如說是機體,高度在兩米至兩米五之間,從外觀上就給人不小的視覺壓力。

“軍隊的重型戰甲車普及多年,但小型個人戰甲卻始終發展緩慢。對雇傭兵來說,它比戰甲車的使用場景要豐富得多。”無人機環繞著鎧甲人盤旋,耐心地為甘拭塵解說,“當年血花的研發因破產而中斷,C科技花了很久時間與外骨骼做結合且不斷改良,這是目前各方麵性能最穩定的型號:騎士。雖說不得不犧牲掉一點速度,但防護性與攻擊力無與倫比——至少現在仍未遇到對手。”

“直白點吧,就是需要我為你做個測試。”甘拭塵停在數米之外,仰頭看著這位高大的“騎士”。

“阿火沒興趣嗎?”黃忠宇似乎有些失望。

“不,我確實感興趣。”甘拭塵坦率地說,然後將鐮刀刀刃展開,突然問道:“所以你本人並不在這裏,對嗎?”

黃忠宇不意外,也不否認:“阿火一如既往的敏銳。”

“無妨,我們終會見麵的。”

說完這句話,甘拭塵向黑狗耳語幾句,便飛身向前,直奔騎士而去。

對方那看起來笨重的身型卻意外靈巧和迅捷,內部搭載外骨骼令他揮舞沉重戰錘時亦能流暢自如。

長柄戰錘於中世界歐洲戰場上,通常作為破甲利器,因此錘頭並非普通人對於“錘”的周正概念,形態反而非常多樣化。整體構造多數接近十字:一頭為可以集中擊打力量的鈍器型,也就是最接近日常錘子的錘頭,另外兩頭為銳利的刀型、尖刺。使用起來對力量和技巧有相當要求。

騎士果然對長柄武器的使用頗有練度,甘拭塵一時之間竟無法近身。

於是將鐮刀刀柄一分為二,鏈接處嘩啦一聲抖開一條鎖鏈。這是經過大猛改造後增添的部分,不僅大大增加攻擊範圍,且攻擊方式有更多變化。

這確實讓甘拭塵的刀鋒在回合間數次觸及對方鎧甲,卻始終無法形成有效傷害——鎧甲的防護性能跟電磁阻斷裝置有得一拚。

騎士反守為攻,向甘拭塵襲來。

巨大鎧甲每踩踏一下地麵都發出沉悶聲響,速度雖然比甘拭塵要慢,卻比想象中要快,實戰應用中應該可以輕鬆拖住起步不久普通家用小轎車,再把它掀翻個幾圈。

在個人技巧上,對方不及阿虎。隻是裝備加持讓對戰雙方站在了不同維度。甘拭塵與其說在與人戰鬥,不如說是以肉身麵對一輛小型裝甲車。

裝甲車的弱點,會在哪兒呢?

不易察覺的縫隙?

戰錘在夜色中劃出半圓劈向甘拭塵,他以刀鋒絞住錘頭順勢被甩出半空。戰錘尖刺立即追上,從他微微側身的前胸擦過。

反應慢一點就要被刺穿心髒挑在刀尖示眾了。

騎士將長槍、長戟的用法融合在戰錘中,加上鎧甲的防護,抵消了甘拭塵長柄鐮刀的優點。甘拭塵難得地相當被動,數次近身都無功而返。一個躲得快,一個砍不動,確實讓黃忠宇達到“拖延時間”的目的。

“趙享載快死了嗎?”他突然發問。

黃忠宇停頓一下,“還沒,他的支援不少,福友會的人也來了。”

“好的。”

一聲輕快應答之後,甘拭塵手中雙節鐮刀盤旋而出,鎖鏈連帶著刀刃以完美的弧形攻擊飛向騎士脖頸——隻是在那之前就被戰錘挑下,以同樣完美的弧度滑落。

甘拭塵隨刀刃一同到來,突入騎士與戰錘之間的空隙,手握另一把短柄刀。

一左一右,刺進騎士的手部盔甲,讓他握住長柄的手鬆開了戰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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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不易察覺的縫隙,就在手甲拇指與其餘四指的連接處——虎口。

長柄武器要做到運用自如的話,對手掌靈敏度需求較高,這就需要在防護上有一定程度的讓步,尤其虎口處,務必要足夠柔軟彈性且適合抓握防滑。

這部巨型鎧甲已經力所能及做到盡善盡美,把每一個指關節外殼都打造得能經受數次刀砍斧鑿,卻始終有當下材料學和科技無法達成的遺憾。

僅僅那一點點的遺憾。

如果對手不是甘拭塵,這遺憾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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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的穿戴者看來沒有攝入過多寶石針劑,虎口撕裂的疼痛讓手中戰錘鬆脫落地,自己也重心不穩。他想忍痛重拾武器時,隻聽甘拭塵呼喚一聲“小黑!踢頭!”

黑狗一躍而上,兩人同時以外骨骼最大動力攻擊騎士頭部,使其轟然倒地。黑狗接著衝向地上的鐮刀,腳尖挑起刀柄一腳踢往甘拭塵的方向。

他甜哥於半空中撈過鐮刀,未做停留便一刀斬下。鐮刀刀鋒沒入地麵,兩把交叉將騎士頸部鎖在地上,仿佛斷頭台上落下的刀片。

甘拭塵翻起騎士單邊手掌,朝著剛才下刀的地方一記重刺,徹底破壞肌腱。刀尖從裏向外,竟然剝離了半隻手甲,露出穿戴者帶著手套的手掌:“如果你不希望我把它們整隻切掉的話,就安分點。”

甘拭塵抬頭望向無人機,指著騎士說道:“在我把他大卸八塊完還沒有見到阿虎的話,我會很煩躁的——小黑。”

黃忠宇正欲回答,黑狗突然跳起出現在鏡頭前,把無人機抓在地上踩個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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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的攻擊不知為何停下了,風雲過、侯華明趁機回到趙享載身邊,將他護在身後。

趙享載經曆過許多命懸一線的時刻,這一次是最有可能死的一次。畢竟能夠冒充淨火的人,也是最接近淨火的人。

對抗的主力風雲過承受著最大攻擊,真切地感受到阿虎發揮全部實力時有多恐怖。第一次是對方並無殺他的意願,第二次是與無聲鈴聯手且對方中途撤退——由此推斷,淨火還會在他之上。

阿虎收起長刀退回到其中一輛車裏,竟然徑自離開了。風雲過等人雖然不明所以,但依然暗自鬆了口氣。他與侯華明身上都已經掛彩,蔣寶芳和安全貨運也各自帶隊忙著應付特殊雇傭兵,每個人都分身乏術。

還未來得及調整狀態,風雲過忽然一劍擋開破空而來的金屬長蛇,劍鋒與之摩擦爆出火花。

一條未去,一條又來,侯華明拖起趙享載甩開距離時,沒想到又來一條,佯裝攻擊趙享載卻中途改成風雲過。

三條長蛇同時具備柔軟身型和堅硬材質,交叉飛舞的攻擊一時之間卷住風雲過的劍,尖銳蛇頭趁機在他肩膀和大腿上留下足夠深的傷口。

意料之外的疼痛影響到風雲過的動作,對方並未繼續攻擊,反而將長蛇收回至義肢,摘下雇傭兵護目鏡走到他麵前來:“好久不見,雲過。”

這張臉趙享載身邊的人全都認得,“農玉山……”

“現在你的對手是我,我會讓你最愛的趙享載,用最慘烈的方式死在你麵前——這是你如此對我的回報!”說完舉起自己右臂,那條仿佛有生命的義肢正在展現新的變化。

風雲過站起來抖抖腿,殺手本能讓他開始刻意忽略疼痛,再次舉起長劍:“這次我亦不會再對你寬容,不然趙享載會生氣的。”

被人當麵討論生死的當事人倒是十分開心,雖然在之前的戰鬥中已經略顯狼狽,還是重新握好佩刀,“既然我寶貝兒這樣說了,那一定沒有問題的。”

農玉山冷笑一聲:“那就試試看!”半自動武器型神經鏈接義肢彌補了他個人技巧的不足,隻要操控足夠熟練,配合義肢變化,他甚至可以預判風雲過的行動。

風雲過盯緊義肢的每一次動作和形態變化,同時不斷思考應對方式。

可自動鎖定攻擊目標的蛇形攻擊範圍廣,三條互相配合可攻擊可防禦,很難對付,貼身戰鬥不利,但如果我方能配合遠程攻擊的話——

錢金石擁有同樣想法,叫小舟停穩車,端起電磁槍瞄準農玉山連發三槍。

卻沒想到引發對方武器的新形態:“盾型!?”

如翅膀一般的盾牌彈開合金子彈,農玉山冷笑一聲,盾牌迅速收縮成為刀型,一個劈砍向錢金石襲來,弧光閃過後一把小型長刀出現在視野中。

“子母刀……!”

幸虧小舟和風雲過反應都足夠快,一個迅速移動,一個展開攻擊讓目標轉移到自己身上,才讓錢金石躲過這一劫。

“他媽的,太難搞了!比剛才那個還難搞!”

趙享載走到風雲過身後,親昵地耳語:“寶貝兒,恐怕要趁其不備貼身攻擊了,你說我們該怎麽做?”

風雲過歪歪頭,“啊,這樣子。”

兩人啟動外骨骼,一前一後向農玉山發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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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千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窗外不斷向後飛馳的街燈。不算平穩的體感同時告訴他,這是在某輛行駛的車裏。

他想坐起來,卻發覺頭很暈,忍不住呻吟一聲。

“千裏先生,您……醒了?”身邊傳來艾心的聲音,和小聲嘀咕,“怎麽這麽快?”前頭似乎有人回應他:“千裏先生可能用了不少寶石針劑,鎮定對他作用不大了。”

北千裏轉頭看著艾心,又看向駕駛席上的八字刀,“這是去哪兒,先生呢?”

“我們馬上就到久安河港了,‘K’先生為您安排了船,今夜就離開久安。”八字刀回答道。

果然,橋上的指示牌顯示“距離河港500米”的字樣。北千裏勉強撐起還用不上力氣的身體:“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艾心默默地將電子屏放在他手裏,一段事先錄好的視頻開始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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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單人穿戴式鎧甲,隻要裏麵是人而不是完全的機械,外部結構再嚴密,為了靈活運動也要留下一些縫隙給人體關節活動的空間,例如腋下和手腕內側。”

仿佛為黑狗複仇一般破壞對方雙手後,甘拭塵再度舉起鐮刀為黑狗現場教學。雖然脫困,可是雙手重創失去武器,騎士仿佛漏洞的水缸,被甘拭塵再一塊塊敲出更多洞來。

“他剛才與我對戰時,一直用長柄戰錘拉開距離,且動作中非常注意保護弱點——即使是弱點,這裏的防護也用了多層材料。”

腋下被鐮刀貫穿,騎士兩條手臂徹底失去作用,為自保而主動脫開鎧甲求饒。因為太吵,被黑狗一腳踢暈了。

甘拭塵還有閑心研究鎧甲的內部結構,說要給大猛帶回去做禮物。

“甜哥。”

黑狗望著來路開進來的一輛武裝車,甘拭塵知道自己要等的人來了。而阿虎沒有任何對話意願,下車,抽刀,直接殺了過來。

甘拭塵亦沒有絲毫客氣,一如十年前那般揍了下去。

“一點長進都沒有,還妄想取代我?”

“你的腿是廢了嗎,快一點。”

“這種沒用的技巧可不是我教的。”

“所以別叫我師父——老師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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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火的語氣並不會有特別的起伏變化,常年那樣穩定地不耐煩。這點讓阿虎很是佩服,又很挫敗,明明自己都拿出拚上性命的勁兒了,為什麽對方連氣息都不會變化一下呢?

十八歲成為正式戰場雇傭兵,這個讓阿虎引以為傲的記錄卻隻能是萬年第二。

那個第一在初見時麵對他的挑釁,隻用單手就把自己揍得滿地找牙,末了還嘟囔一句“誰家的小孩兒。”他甚至都不覺得生氣,就更讓阿虎生氣了。

但阿虎沒花多久就認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超越他——他天賦可怕,毫不鬆懈的努力更可怕。

而阿虎喜歡強者,但不喜歡他。

臉蛋漂亮嘴巴卻很毒,做事還任性,明明是隊長卻絲毫沒有團隊精神,生氣了就露出一副“把你們全都殺了算了”的臭臉。

畢竟他做得到。

可他又很奇怪,被自己挑戰到煩躁時,麵對自己不甘不願的請教時還是願意一一指點,出任務再危險也不會把人丟下不管,一邊抱怨“我自己來不是更省心”一邊保隊友活命。

隻要有他在,大家會提前安排出戰回來該約會還是度假,反正一定安全。

畢竟他做得到。

阿虎不記得什麽時候開始覺得喜歡他甚至崇拜他的。大概是某一次被他打趴下叫囂著“我一定會超過你”的時候;或者當別人對他出言不遜時自己先掀了桌子的時候;又或者偷吃了他親手做的晚飯被他拿槍指著頭說“給我吐出來”,然後又多做了一份的時候。

啊,記不起來了,但又記起來了。

“為什麽就是不能當我師父——!隊長!”被刀尖抵上喉嚨的時候,阿虎第一萬次問道。

“能啊。”

“——?!”

對方把鐮刀收起來,沒生氣,看起來甚至還有點高興,說出阿虎想都不敢想的肉麻話:“你是我最出色的學生,小虎。”

“隊長……?”

記憶和疼痛瞬間襲來,阿虎整個人癱軟下去,甘拭塵一把抱住他,“小虎!”

但阿虎什麽都無法回答。混亂嘈雜的畫麵和聲音一股腦地湧進頭腦,他分不清真假、先後、因果,仿佛被扔進時間困境的洗衣機裏滾動。

黃忠宇,爆炸,大猛,襲擊,電子眼周圍很痛,成為淨火!切掉手指,去除一部分腦組織,沒關係,你在跟誰說話?別影響其他。

他死了!殺趙享載,電子眼型號需要更新,回久安去,杜新妹,訓練場,紅黛,我又忘了什麽?

狩獵場,那是誰?隊長!K?

他殺了隊長!電子眼腦內那部分,能聽到指令吧?出發吧,今晚做個了結。

阿虎抓住甘拭塵的手臂,抬起頭時,不知是回憶還是疼痛導致的眼淚不斷從眼眶中滾落:“隊……隊長,我死了嗎……?”

甘拭塵捧住他的臉:“你沒死,我也沒死,大猛斷了幾節脊椎,也活著。你被黃忠宇騙了十年,但沒關係,現在都結束了。”

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嗎?

阿虎臉上一片茫然,仍未消化這幾句話,隻是一味地看著甘拭塵,“隊長……隊長……他,副隊他,他……”

“不必管他,我是來帶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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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管他,我是來帶你走的。”

透過阿虎的電子眼看著甘拭塵的臉,黃忠宇輕輕地重複這句話,“你從未用這樣溫柔的眼神看過我,阿火,而我卻一直這樣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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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阿火,而我卻,一直,這樣看著你。”

阿虎仿佛聽見了什麽,不自覺逐字逐句地重複出來,透著念白般的生硬。

“小虎?”甘拭塵眼神一凜,“你在跟誰說話?或者,誰在透過你跟我說話?”

“他說,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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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陷入了無比漫長的一次回憶。

從少年時代到進入血花,遇到淨火、黃忠宇和那個被自己叫做小兔兔的兩米高壯漢,連已經遺忘的細節都想起來了。清晰得仿佛在觀看一部高清電影。

後來他遭遇襲擊,失去一隻眼睛,看到“複活”的黃忠宇,自願加入他的計劃為淨火複仇,截斷無名指成為“淨火”,來到久安,殺延大安,襲擊趙享載,又遇見了杜新妹。

新妹,她還好嗎?這麽久沒有回家,她一定急壞了。

阿虎本來想要跟她求婚的。完成這件事之後,他就回到她身邊去,跟光仔三個人一起生活。

他從未想過能遇到杜新妹這樣善良溫柔的女孩子,不嫌棄他什麽都不會,也不怕他凶惡的樣子,給他滿滿的信任和溫暖。

還有愛。

要是能娶到她,阿虎這輩子都沒有遺憾了。

但是阿虎現在很清楚,他就要死了。不僅自己會死,還會害得最重要的師父再死一次——他等了一輩子,終於等到那個人願意做他的老師,還說自己是他最出色的學生。

他很滿足。

所以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黃忠宇得逞!

電子眼周圍的麵部神經開始隱隱作痛了。

為了接受這顆神經鏈接義眼,他應該做過數次手術,被人為破壞了一部分大腦,接受行為和記憶操控訓練試驗,以便於在黃忠宇需要的時候,成為他手中的利劍。

北千裏手裏的那台移動終端,通過義眼深埋在腦內的部分,讓阿虎成為被擺弄的人偶。一旦觸發關鍵詞,他會毫不猶豫殺死麵前之人,無論是誰。

黃忠宇,他們信賴至深的副隊,為什麽要這麽做?如果有機會,阿虎想親口問問他。

但他沒有機會了,沒機會跟大猛說,謝謝你一直記得我,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能夠救下你真是太好了,我的兄弟;

沒機會跟杜新妹說對不起,還是讓你傷心了,別等我,你值得更好的人;

沒機會跟他的隊長說,我所有拿得出手的本領都是你教的,卻還沒來得及叫你一聲“老師”呢;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黑狗,原來他說的“甜哥”就是隊長啊,真是讓人羨慕,所以小狗,你千萬要救下他啊,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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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虎說完那句“再見”到啟動外骨骼,同時單手拔出短刀,毫無預警地插向自己的電子眼,也不過就是瞬間的事。

黑狗察覺到危險,啟動外骨骼撲向甘拭塵,手臂攔在他麵前。

“小虎”兩個字還未說出口,甘拭塵眼前已經白光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