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修)萬物焚淨之火:07

甘拭塵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興奮過了。

他並不熱愛殺戮,卻喜愛超越生死的瞬間。

一次又一次從看似不可能的任務中戰勝對手活著走出絕境,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感到有趣甚至可能要排第一位的事情。

然後最後一次的死裏逃生,卻整整花了兩年時間讓身體完全康複,而那本應該是他戰力最巔峰的時刻。雖然持續練習從不曾鬆懈,卻也再沒有機會在危機四伏的雇傭兵戰場檢驗自己的身手。

因此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他隻是個偶然為他人出手的甘拭塵,而不是戰場神話淨火。

久安不是戰場,或者說,久安是規則更加複雜的戰場。自己的一時興起會帶來數不盡的麻煩,而他身邊已經不會再有人為他的任性整理善後了。

甚至還得在諸多勢力的斡旋交易之中,盡量壓抑本就不太好的脾氣。

這讓甘拭塵有種錯覺:我現在變得包容得不得了。處處為人著想、又隨時任人使喚,去哪裏找這麽好的合作對象呢?

所以他心中的潛台詞其實是:“我都這麽忍讓了,他們可別給臉不要臉”。

這個“他們”,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而今晚,就是那個“給臉不要臉”的時刻。

###

甘拭塵原本對於這個樂園以及所謂的狩獵場,並沒有那麽放在心上。

有福友會和趙享載兩方人馬緊盯著這個地方,即使有那麽一丁點困難,他們也會想辦法搞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至於自己的作用,也就幫忙他們在這鐵桶上鑿個更大點的縫兒罷了。

他隻是想看看,這些瞄準久安的人到底想在這裏搞些什麽花樣。

在黑狗看到那位少女的十幾分鍾之前,他不巧剛剛看過類似的情景。

###

武器陳列室中被拉開的那道門裏,整齊地放著數顆人類頭顱。

皆保持著被斬下不久的模樣,做過防腐處理後被密封在真空容器中,像獎杯一樣鄭重地配上底座,刻上姓名代號與年月日。

當然,是殺害他們的人的姓名,與他們被殺害的年月日。

如果劉友玲看到,也許會發現其中一顆頭顱,就是那位失蹤後從廢礦坑垃圾堆裏找到的屍塊主人:大寬。他被當做狩獵後的戰利品與紀念品,擺放在華美的櫃子裏。

狩獵者名為“雄鷹”。

甘拭塵有理由相信,如果狩獵活動不斷繼續,他們就會與那些武器一樣,擁有一個更加寬闊堂皇的專用空間,展示出來供人炫耀參觀。

跟那位少女一樣。

布置那間倉庫的人,除去炫耀之外,今晚的行為又增加了挑釁的意味。

###

我把一切證據都大方地展示給你們;

我就是把這些女人當做肉類一樣販賣,當做牲畜一樣切割;

我還將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繼續這樣的行為——

你們能把我怎麽樣?

能把我怎麽樣!

###

甘拭塵一向自認是個惡人。他不分善惡,毫無正義感,道德感亦十分低下。

而所謂不分善惡,不如說也是一種惡。

在他從出生到現在的幾十年人生當中,他認為這世界上壓根不存在好人,隻有在某一時刻裏表現出一點善良或者心軟的人。他揮刀之時從未有過猶豫,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應該做個好人,更不會對此感到遺憾。

世人皆惡,無一例外。

這就是他對所有人類也包括自己的看法,所以無論人類犯下何種暴行與罪惡他通常都保持一定的冷漠與平靜。

可今夜所見例外。

他認為人無論有多惡,始終仍是“人”。在身為人類這一範疇裏,應有一條最低的標準線不能跨越。他也許無法清晰地描述這條標準是什麽,但至少在那個櫃子裏、那間倉庫裏的行為,超過了他個人定義的,對人類行為的界限。

在爆炸的一瞬間,恰巧又讓他回想起失去“狗”的那天。

他堅持更新最新型的外骨骼,出入陌生地點一定選擇動力最大的類型,把所有環境都假想為“有爆炸可能”而做好準備。

他一直認為這隻是源自雇傭兵的職業警覺,而不是對失去最親密戰友的陰影,裝作沒發現這些警覺的背後是埋藏在心底的遺憾:“如果那天我曾經跟著一起去,說不定結果會不一樣”。

當這一幕再次重現,他看著黑狗安全無虞時才後知後覺,自己竟然會如此恐懼。

幸好來了。

安心之後席卷而來的憤怒加之始作俑者的所作所為,甘拭塵的忍耐開關崩掉了。

###

黑狗耳朵裏還在嗡嗡作響,灰頭土臉,他回頭看著燃燒著的倉庫廢墟,臉上的驚惶仍未散去,不知是因為爆炸還是別的。甘拭塵摘下夜視鏡檢查,雖有半邊破損但仍有部分功能可以使用,隻是再次戴回去會露出一隻眼睛來。設下陷阱的一方應該顧及到可能會對臨近其他建築物造成破壞而縮小了範圍,這也給他們的逃生增加了幾率。

兩人有少量擦傷,骨頭沒有問題,外骨骼也可以使用。很好。甘拭塵想。

他用指腹擦掉黑狗腦門上的灰,說道:“小黑,我希望你待在這裏等我。”黑狗果不其然地搖頭。他歎口氣,又說:“我不想讓你再看到血腥的畫麵。”

黑狗還是搖頭,握緊甘拭塵的手掌:“甜哥不是,不怕甜哥。”

甜哥不是能做出那種事情的人,所以我不會害怕甜哥的——大概也隻有甜哥本人能聽得懂他的意思吧。

甘拭塵也覺得堅持無用,於是迅速放棄:“那你跟在我後麵,但不要靠太近。跟丟也沒關係,目的地是狩獵場。”跟黑狗確認完,他重新抖開長柄鐮刀,刀刃迅速展開。

“狩獵開始。”他說。

###

黑狗的破頂而出讓狩獵場內進入短暫混亂,在北千裏的阻攔和幹預下,“雄鷹”與“傑克”在剛剛走出防護網時就目睹了爆炸,進而失望且怒氣衝衝回到場內,將脾氣撒在其他狩獵者身上。

北千裏咬牙忍下一耳光,同時全麵封閉樂園。

這將成為他人生當中最後悔的一次決定。

阿甲則趁亂逃出觀影廂,在狩獵場裏尋找阿善和曲文奪的蹤跡。他並不擅長近身戰鬥,體力也遠比不上阿善和丙哥,這種情況下團結一起才能保命。

而場內經過首輪激烈廝殺的狩獵者數量還剩下一半多,經過淘汰和對戰況的掌握,節省體力成為首要,這讓大多數狩獵者更加謹慎。貴賓玩家如降維打擊一般的空降,也讓不少人察覺自己或許一開始就是他人的獵物而萌生退意。

但高額的獎金卻也讓另外一部分人不願讓手裏的感應器少哪怕一個——人的體力總有極限,這場狩獵會有結束的時候,那麽活到最後的幾個人怎麽就不會是我呢?

如果不帶著獎金回去,這一趟豈不是白來了?老子可是宰了好幾個家夥堅持到現在的!

把想要退出的人都殺掉,那我不是可能獲得更多獎金?

沒關係!不管是誰!都殺了就行!沒有規定說不能殺!

###

“隻要有兩種不同的想法存在,這些蠢貨之間的爭鬥便永遠無法停止。”北千裏輕蔑地看著腳下這些奮力搏殺的身影,仿佛在看一些蟲豸。

而那幾位揮舞著先進武器的“貴賓”,不也就是值錢一點的蟲豸嗎?

若不是有一身先進科技和特殊關照保命,就憑他們那被私人教練喂養長大、實戰經驗少得可憐的戰鬥力,怕不是早就被狩獵者們撕成碎片了!

北千裏用手帕捂住被打得紅腫的臉頰,恨恨地說:“如果不是為了幫助先生達成目的,我早就擰下你們的腦袋了。”

###

爆炸聲傳導至礦場更下層,通過場內其他人的反應,曲文奪猜測黑狗已經成功到達倉庫,但生死未卜。而阿善和甲應該都在尋找自己的途中,即使這樣做對他們而言更加危險。無論北千裏還是眼前的“老鼠”都擺明了要斷他臂膀,他們兩人一起逃生才是保險的做法。

但阿善不會。

曲文奪重新紮好淡金色長發,“老鼠”則用迷戀的眼神露骨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事已至此,多餘的憤怒已經沒必要了。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跟我這個奢侈品聊一聊,你們是如何選中久安的吧?”曲文奪在礦坑底下活動雙腿,他已經來到最底一層,要往上去怕是得費些功夫。

“老鼠”露出微笑:“當然不介意,我就是喜歡您這一點,美麗、驕傲,還十分聰慧。”他甚至優雅而紳士地為曲文奪開路,貼心提示他注意腳下,“抱歉,這裏的清掃太馬虎了。”

曲文奪因此而瞥見一小段開始腐爛的手掌,被“老鼠”一腳踢到遠處。

“我以前以為久安是個混亂無序的暴力城市,但來了才發現,我一直都錯了。它有它自己的秩序,隻要我們能夠摸清這規律重建秩序,久安就變成了最值得投資的城市。您要知道,久安從來沒有發揮出它真正的價值。”

“真正的價值?”曲文奪一邊向上一邊問道,“你是指北千裏所說的人類本身?”

“對,但也不完全對。我一直認為這世上沒有所謂的平等,但有公平。任何事物都可以有一個合理的價錢,這就是世間最公平的事。對於人來說,既然可以出賣勞力、拳頭、想法,為什麽不能出賣自己?隻有在久安這樣無數寶貴活體都在被浪費的地方,才能最大限度實現人類商品化,不是嗎?”

曲文奪聽得忍不住笑起來,“好一番陳詞濫調又喪心病狂的真知灼見。”

“讓您見笑我很抱歉,”“老鼠”微微聳肩,並不放在心上,“但您應該聽過,天才與瘋子隻有一線之隔,走在發展進程前端的人總是不被理解。”

“所以你們建立施特勞來實現這個計劃?看來盯上久安已經不是一兩天了。”

“老鼠”挑眉:“這要感謝有人讓我們看到了久安巨大的可能性。任何投資都不能盲目,尤其是你要花錢的對象是一座城市。”

AI解說此時更新了一條懸賞信息,但曲文奪沒空理會。

他認真地直視“老鼠”:“有人?這位背後推手的姓名值得一問。”

但“老鼠”顯得頗有些為難:“並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也隻能告訴您一個代號。雖然他隻是做出那麽一點成績,可目前為止——‘K’他比您還要更貴一點點。”

“這話我可真不愛聽。”曲文奪的語氣仿佛在牙齒中嚼碎了冰。

“老鼠”仿佛很愉快,“我還可以告訴您,他跟您一樣都是久安人,嗯哼,熱愛家鄉的久安人。”

曲文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有件事我真是好奇。”

“哦?”

“你是怎麽做到每說一個字都如此令人作嘔的?”

“老鼠”連苦笑都看起來十分禮貌,下一刻卻突然靠近抓住了曲文奪的下巴,另一手扣住他握著佩劍的手腕:“那實在是遺憾,也許我們換個地方單獨聊聊,您會對我改觀的。”

曲文奪聽見周圍細微而整齊的機械聲響,是附近的無人安防機瞄準了自己。他並不害怕,反而在對方手掌中艱難地笑出來:“終於裝不下去了,‘老鼠’先生?”

“老鼠”正欲開口,二人的通訊器裏突然傳出北千裏有些慌亂的聲音:“所有貴賓請立即離開樂園!立刻!”仍身在中下層的他們並不知道上麵發生了什麽,都不約而同地抬頭望著不甚明亮的頭頂。

目中所及隻有參差交錯的鋼橋,仔細傾聽的話似乎嘈雜聲越來越大。被打擾了好興致,“老鼠”十分不悅問北千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北千裏遲遲沒有回答。

“老鼠”預感不妙,第二句話還未出口,一道刀光便從二人頭頂傾瀉而下,上方的鋼橋應聲而斷,被毀壞的建材發出沉重而巨大的驚悚聲響,堪堪擦著他們身邊落下,驚險到再偏移一分就要砸個腦漿迸裂的程度。

從“老鼠”不似作偽的表情來看,這可不是應該出現在今晚狩獵場中的意外。

有人站在更上方遙望著他們,因為太遠和環境昏暗而隻能看到個身形輪廓。但對方卻似乎認出了曲文奪,“曲家那個孩子?”

那聲線明明很陌生,但好像在哪裏聽過,曲文奪一時想不起來。

“文奪——!”阿善剛殺回來找到他,就看到陌生人身邊展開兩條宛如殘月一般的刀光,正向曲文奪而來,他來不及細想便提刀阻擋。

那刀光便漫不經心卻殘酷地流向阿善的脖頸。

“阿善!!!”曲文奪第一次發出如此驚恐的大叫。

###

黑狗鎖定甘拭塵的身影,並不急於追趕,也無法追趕。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對方的實戰,也終於知道他甜哥為什麽說“不要靠太近”。

###

充分利用外骨骼和鐮刀的機能,將攻擊範圍擴大到考驗想象,動線卻又簡潔流暢,幾乎在瞬間就規劃好上下先後,執行動作輕巧利落,毫無遲滯。起手的空中連斬發揮鐮刀長度和雙頭斬的特性,以一條折線擊落五架空中無人機,下落之時帶走三名雇傭兵。

簡直像魔法。

這使得黑狗無法像甘拭塵指導自己時那樣,觀摩和分析他甜哥剛才應用了哪些技巧——技巧這東西,隻有在雙方仍有一戰的可能時才有參考。

甘拭塵沒有技巧,或者說用不上,隻是單純地以不應該存在的強悍簡單粗暴、遊刃有餘地碾壓所有敵人,以至於描述出來甚至顯得有些寡淡無味,連華麗的辭藻都撐不起幾句。

這碾壓又表現得過於輕盈,又因為輕盈而顯得優美,顯得格外殘酷。

它告訴世人無法超越的天才確實存在,並且他們的存在會讓那些拚命努力摸到門檻的普通人更加絕望。

黑狗覺得此時的甜哥更像一種人類之外的東西。

如無形的火焰,將所到之處焚燒殆盡,一片荒蕪。

黑狗仍然不知甘拭塵“淨火”之名,卻體會到了其名的由來。

映在夜色中的刀光殘像連成一條延伸向遠處的軌跡,黑狗便隨著那軌跡的尾端重新回到狩獵場。

###

入侵者一路殺回來的消息,延遲了一會兒才回傳到北千裏耳中。

“怎麽可能……”他疑惑地低語。

在爆炸陷阱之外布置了足夠數量的雇傭兵和無人安防機,所以即便對方僥幸在爆炸中逃生,也不可能在之後的追殺中活下來。

而且不往外逃反而回到狩獵場是為什麽?

北千裏沒有太多時間猶豫,對所有警備力量下達指令:“擊殺入侵者!”同樣的指令轉換為新一條懸賞信息,由AI解說生動而洪亮地傳達給場內的狩獵者們。

所以甘拭塵眼前的那張防護網,竟然主動向自己打開了入口,仿佛在說“請君入甕”。

狩獵場內的所有人都將目標指向這位陌生人,躍躍欲試地迎接他的到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迎來了什麽。

###

身在觀影廂的北千裏是第一個看到入侵者的。

對方亦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身份有別於其他人,便優先向他而來。北千裏從不冒無謂之險,一邊下令無人機對入侵者集中攻擊,一邊移動觀影廂位置退回到安全入口。

他以為自己所有的反應都已經足夠快,但入侵者用行動告訴他:太慢了。

彈指之間,觀影廂上方便遭受重擊,對方甚至集中在之前被“雄鷹”劈砍而產生的裂縫處,讓刀尖微微透過廂體。

“那把鐮刀——!”北千裏咬牙切齒地退到另一側廂門。

他認出那是由C科技親自打造的狩獵場特殊武器,卻沒想到能在對方手中發揮超出預估數倍的力量,讓自己不知該對於它的出色設計和優越性能是喜是憂。

觀影廂在觀看同時為確保安全性,采用超輕太空防護材料,普通刀具以及子彈無法對其造成傷害,還針對電磁武器攻擊加裝了30秒內集中防護係統。也就是說,遇到極其特殊的情況廂體內人員也有30秒逃生時間,如果不是因為“雄鷹”,北千裏會有足夠時間退回到安全口,而不是這樣狼狽逃竄。

他甚至聽見對方發出輕淺的笑聲:“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看來是矛更勝一籌。”

觀影廂的懸吊裝置斷了一根,廂體歪斜搖晃,這讓廂頂的入侵者不得不為了維持身體平衡而有瞬時分神,狩獵者們於是看準機會向他發動攻擊。

入侵者幹脆地以僅剩的懸吊裝置為圓心和支點,揮動鐮刀清掃周邊,而北千裏抓緊這萬分之一的機會打開出口一躍而下。

此時,他已經察覺到此人非同一般,但依然對解決入侵者有六七成的把握——樂園裏全部人馬針對目標一人,就算對方不死也能為己方贏得逃走的時間:“幾位貴賓請迅速撤離狩獵場!從私人通道離開樂園!狩獵場即將無差別攻擊入侵者——!”

最先回應他的是“雄鷹”,本就因為阻撓追殺黑狗而心生不滿,此時更加滿腔怒火地吼道:“憑什麽是老子撤離?!區區一個入侵者都搞不定,跟‘K’一樣都是沒用的下等人!白白浪費我的時間和金錢!”

在北千裏開口解釋之前,“雄鷹”已經根據定位衝到他附近,同時鎖定了入侵者。擺開雙刀迎著那位陌生人而去,勢必要拿他泄憤。

北千裏的“別去”沒來得及出口。

入侵者的鐮刀刀鋒在“雄鷹”的彎刀攻擊到達之前,從他的喉嚨穿過下顎,同時將刀柄一分為二,長兵器變為兩件短兵。“雄鷹”的軀體掛在一端刀尖上在空中畫過半圓,被入侵者手持另一端切下了頭顱。那顆頭顱在鐮刀上待了一秒,便被甩脫出去,和軀體各自落入坑底不知何處。

“雄鷹”在入侵者麵前短暫的停留,仿若被隨手拂去的蚊蠅,並不能阻擋他分毫。

北千裏望著那隻從半邊破損的夜視鏡下露出的,看向自己毫無波瀾的眼睛,隻覺毛骨悚然。

若說“雄鷹”他們以取人性命為娛樂,那此人則是習以為常。

他太習慣了。

就像是對待一份做了很久的工作,無趣,但順手。隻好委屈自己在無趣之中發現一點新樂子,比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北千裏一隻腳已經踏進安全口,重以噸計的防護門隨之落下,幾乎擦著他的身體關閉。用差點兒把自己壓成肉泥的冒險,將入侵者的刀光生生阻斷一半。

之所以是一半,是因為另一半已經將北千裏的脊背和臉頰切開見骨。

如果不是穿著特殊材質製成的保護衣,他恐怕已經被劈成兩片了。忍耐著劇痛跌跌撞撞地打開隻有自己才知道的隱秘通道入口,乘上簡易電梯,北千裏為自己紮下一針止痛劑,叫罵出聲。

###

甘拭塵看著那扇被電磁裝置留下印記的門扉,不禁誇獎道:“非常果斷的人啊。”又歎了口氣:“看來我身手還是遲鈍了。”於是放棄追擊北千裏,畢竟要取他性命的人可滿場都是。

###

被列為懸賞目標的阿善受到不少攻擊,耽擱了尋找曲文奪的時間,因此反而有機會看到入侵者斬殺“雄鷹”的模樣,多年雇傭兵的經驗告訴他這不是自己能應付得了的角色。幸好對方優先將主動攻擊的人列為目標,如果自己完全回避不顯出敵意,那應該尚有餘地不會正麵交鋒,隻要找到曲文奪盡快逃離樂園——

遺憾的是,他隱約聽見入侵者口中說出“曲家那個孩子”。阿善的身體在腦子之前作出了反應,攔在對方麵前企圖阻擋他衝向曲文奪。

曲文奪的那一聲“阿善”與刀鋒在脖頸上割開一條血線幾乎同時發生,阿善仍保持著長刀格擋的體式,根本搞不清楚對方的動作到底是如何完成的。

他隻能聽到耳朵裏充滿自己的心跳,才意識到麵對死亡時自己有多恐懼。

曲文奪嚇得大氣不敢出,完全沒注意到“老鼠”將他當做擋箭牌,已經逐漸撤退隱沒於黑暗中了。

入侵者似乎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人與“曲家的孩子”關係匪淺,竟然收回鐮刀問道:“你們認識?”

阿善淺而急促地呼吸,發出一聲“啊”勉強算是回答。他聽見入侵者不耐煩地“嘖”,下一秒就被一腳踢上長刀,飛了出去。接著迎麵趕超,順手拎著他的衣領幾個縱身就來到曲文奪麵前,往地上一丟:“給你。”

“你是誰?”雖然這人沒有殺意,但曲文奪依舊緊張得嘴巴發幹,低聲問道。

對方沒有回答,反而說:“你身後那個跑了。”說罷手中鐮刀盤旋而出,一聲悶響,“老鼠”被刀鋒穿胸而過釘在鋼橋上,奄奄一息。

“留活口!他還有用!”

對方更加不耐煩:“關我屁事。”狩獵場內死的死逃的逃,設備也幾乎破壞殆盡,他便摘下夜視鏡扔在曲文奪手裏,“給紅黛,倉庫裏的影像數據應該還可以修複。”

“你認識紅姨?她讓你來的?”那張臉讓曲文奪更覺得在哪裏見過,“我是不是見過你……啊!你是吳——”

對方一把掐住曲文奪的下巴,捏得比“老鼠”要用力得多,讓曲文奪覺得自己的下巴要碎了。阿善稍一動作,另一把鐮刀就嚴絲合縫地貼上他脖子那條流血的傷口。

“有些話,考慮好了再說。”

他心情不好,曲文奪暗想。他應該是因為紅姨的緣故而沒有對自己下手,但那張長相英俊的臉上寫滿煩躁,隨時可能卸他一條胳膊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是今天連續兩次被人捏臉,曲小爺哪裏受過這樣的氣,眼睛瞪得溜圓,對他怒目而視。

“甜哥!”

這一聲讓二人得到解放,入侵者鬆開手,看黑狗抓著火花四散的半隻無人機扔掉,從斷裂殘缺的鋼橋上跳到他們身邊來。黑狗看著捂著脖子流血的阿善,指著上麵:“有個醫生,說跟你來的。”

阿善與曲文奪對視一眼,猜測可能是阿甲,他在俱樂部見過黑狗。

黑狗又指阿善,對入侵者說:“甜哥,他是阿善。”又指曲文奪,“姓曲,名字記不住。一起吃過飯。”

入侵者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說:“行了知道了。”說罷按著他的腦袋查看臉頰上新添的擦傷,“回家吧。”

“噢!”這可能黑狗幾天來聽到最開心的話,“回家!”還不忘對那兩人說再見。

不配擁有全名的曲文奪看著他們頭也不回的背影此時卻陷入更大的震撼:甜哥?就是那個甜哥?要跟他睡覺親熱的那個甜哥?是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暴脾氣甜哥?

###

灰狐與福友會進入樂園之時,雖然預想到發生了爆炸肯定會有一定程度的損壞,一路走來卻依然被沒有任何一個設施是完整的而感到吃驚。

狩獵場裏一片狼藉,鋼架建材和觀影廂殘片掉落得四處都是,為再次進入礦坑增加不少難度。

與其說是人為破壞,不如說是颶風過境。

“我的報告該怎麽寫……”灰狐喃喃地說。

###

“千裏……!”“K”急匆匆地趕到施特勞醫療所,治療電磁刀傷的特殊替代皮膚正在一片片覆蓋北千裏的傷口,沒有生命危險但看起來十分恐怖。

貫穿整個脊背的刀傷,因為回頭而連帶著半邊臉都要被削掉了,他拚死打了數針寶石製劑才維持清醒撐到治療所:“對不起……先生……是我太大意了……”

“不要說話,你隻管好好休息。”“K”低聲安撫道,“能在你掌管的樂園裏掀起這樣大的風浪,是我都沒想到的。”這位養子行事一向慎重,布置嚴密,如今這樣的後果已經不能用意外來形容。

“他的樣子……在……終端裏……”

北千裏一直拿在手中的移動終端跟他一樣出現裂痕,讓影像播放有略微卡頓。通過場內電子眼被記錄下來死神一樣的入侵者身影,正不知第幾次將“雄鷹”梟首示眾。

“K”隻看了一眼,就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先……先生……?”

北千裏驚詫地看到“K”在哭泣,眼淚滾滾而落。他的養父抽噎到無法說話,甚至比受傷的自己還更虛弱一般,站都站不穩,生生在治療床邊跪了下去。

“K”捧著那片薄而碎裂的屏幕,拚命地貼近它,如珠如寶一般放在自己心口。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

入侵者露出一隻眼睛的半側臉瞟著鏡頭,仿佛正在透過屏幕,冷冷地看著他。

###

走進施特勞醫療所之前,阿虎才想起來忘記把日記本帶著了。

頭疼頻繁,讓記憶時好時壞,也因為自己對“K”起了疑心,越發分不清腦海裏那些畫麵的真假,恐怕還需要一點時間厘清思路。

沒事,新妹會好好幫自己收著的。

半夜接到北千裏叫自己無論如何都要來一趟的電話,所以杜新妹擔憂地問他:“這個時間回去?是不是會有危險?”

阿虎一邊係好鞋帶一邊安慰她:“放心,隻是出了點意外,我過去幫幫忙。”這是假話,樂園那邊今晚傳來不小的聲響,北千裏意外受傷。能傷到那個狡猾的年輕人,肯定不是小事,但阿虎不想讓杜新妹擔心。

走進治療所並沒有看到北千裏,隻有明顯失魂落魄甚至哭過的“K”,阿虎有些意外地問:“發生了什麽事?”

“K”沒有回答,隻是把終端屏幕塞進他手裏。

那上麵熟悉的臉孔,讓阿虎睜大了眼睛卻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這是……?”

阿虎突然沒法說話了。神經電流從電子眼開始侵襲,手中的屏幕掉落在地上,他無法控製自己的肢體倒在地上。剛處理完傷口的北千裏跨過他開始抽搐的身體,撿起移動終端,關閉了他的電子眼。

接著劇烈的頭痛襲來,讓阿虎僅剩的視力開始模糊,他看到“K”悲傷地捂住臉,低哭著說道:“他還活著……他還活著……所以——”

所以什麽?

“所以,我還要再殺他一次嗎……?”

###

臨走前杜新妹囑咐他:“你的頭疼還未好,記得按時吃藥。一定要早點回來!”

回身在心愛的女人臉上落下一吻,他說:“嗯,我很快就回來。”

阿虎的意識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