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修)序章:03

天亮以後,小麻給吳會計重新安排了個住處。離夜場不算遠,宿舍一樣人口密集的七層樓廉價公寓,沒電梯,三個單元像個拉長的H型排列,外部走廊欄杆上晾著各種衣物。環境跟做賬的小房間相差無幾——不知道上一個住客是誰,留了一地垃圾,臥室裏連個像樣的床都沒有,隻有一個床墊子上鋪著惡心的床單。

周圍住的除了黑幫、妓女就是武鬥場拳手,一樓空地上有共用的水龍頭,還吊著兩個沙袋。吳會計這個文縐縐的良善模樣,一路遭到不少男人的挑釁和女人的調戲,寒毛都豎起來了。小麻留了幾百塊錢就扔下他不管,仍然叫黑狗看著不準跑。

“這哪能住啊……”吳會計一腳都不想踏進去。

黑狗卻毫不在意地在門口清出個位置,鋪開睡袋,坐上去發呆。

他沒有自己的住處,睡袋鋪開就是床。平時睡在武鬥館角落,早上起來卷好了擱進更衣室櫃子,有比賽的時候打比賽,沒比賽的時候就一邊訓練一邊給夜場當打手。

“小黑,附近有買東西的地方嗎?”

黑狗站起來,示意吳會計跟著。從出口沿著小路一直走,在擁擠狹窄的街區裏穿行。茶飲、餐廳、米店、五金修理、私人診所、理發修容,店鋪一家挨著一家,有些白天不開門,有些晚上不關門。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和幫派分子蹲在路邊打牌、閑聊、對罵或者打架,身上的刺青從墨水變成各種小塊合金,是近些年醫療科技發展後帶來的新流行。

吳會計抬起頭,在擋雨棚、各色招牌、霓虹燈和電線、晾衣繩分割成無數塊的天空中,不遠處一棟超高層新式大廈像細長閃亮的釘子似的刺進雲朵,倒映在地上的泥水裏,像一幅作者不明的意識流插畫。

電器行的電視裏播放著女明星紅黛的珠寶廣告,路邊欄杆上拉著印有區長趙享載競選市長拉票標語的橫幅,已經被人劃得不成樣子,一大半拖在地上浸在泔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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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城有一句話,叫做“上富中貴下九流,金銀珠寶爛鐵銅”——意思是在城區地圖上,上部分住的是富人,中間是權貴,下邊則不言而喻是貧民。

吳會計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位於西南邊的廢礦區,雖然行政劃分在菱山區內,但多數人依舊以“礦區”代稱——貧民窟、無數暴力組織、大量賭場和違法行業的聚集地與發源地,占全城將近四分之一的麵積,貢獻全城百分之九十九的犯罪率。

可以說,這裏就是久安從無到有,從興盛到衰落的源頭。

吳會計把身上的錢幾乎都換成了清潔用品,拎著滿滿登登兩大包,碰見有人塞傳單也倒不開手來接。什麽促銷優惠、借貸、包找工作、便宜租房,也不管看不看反正直接塞進他的購物袋裏。大約是看他襯衫西褲地出現在貧民區,卻衣著皺巴巴、臉上還帶傷,應該是最近很不順遂,被人攔住了熱情地宣教:“兄弟,成為我們的家人吧!全知全能、大慈大悲、祛病除災的天佛會保佑你!” 穿著印有“大能天佛會”字樣的T恤,把傳單懟在他臉前。

吳會計往後縮了下脖子才得以看清上麵的文字。薄薄的紙頁上印著一個微笑男人的半身像,五十多歲,麵相富態,雙手交叉放在心口。下麵寫著“天佛降臨,佑澤萬物——加入大能天佛會,讓我們成為一家人”,還有電話號碼和宣講神佑的時間地點。

黑狗把這人當成幫派份子,按在地上一拳打出了鼻血。一群教眾跑過來對著倆人苦口婆心地勸誡:“天佛仁慈!苦難就是消業!我們不還手!我們消業!”吳會計招呼黑狗趕緊跑。

跑沒幾步又被人截住,看著對方手裏同樣花花綠綠的傳單,吳會計反射性地皺眉躲開:“不信教!不租房!不借錢!不找工作!”

然而披頭散發的中年女人沒有放過他,哀求道:“看一眼吧,求求你了!看看我女兒吧!”她麵色灰敗,渾身都是汗,枯竭卻仿佛已經侵蝕了她的身體,神色幾近癲狂,舉著傳單上的照片給吳會計看:“我女兒!你們見過嗎?你看看!見過嗎?”

那是一張尋人啟事,年輕女孩的臉孔青春洋溢,穿著粉藍色格子長裙,白色淺口鞋。是個護士,已經失蹤了十來天,底下寫著母親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吳會計仔細看了很久,默默地搖搖頭,又問黑狗,黑狗也一臉茫然。她不甘心,要他好好想想。吳會計著實不忍,說:“我也是剛來這兒沒多久的,這樣吧,您再多給我幾張,我也幫您問問。”

名叫劉友玲的女人哆嗦著生了瘡的嘴唇,從她單肩挎包裏又掏出厚厚的一疊,一半給黑狗,一半給吳會計,又從包底翻出幾顆糖塞進他們手裏,雙手合十,鞠躬,“保佑你們,好人,保佑你們!”吳會計走出好幾步了,一回頭,她還在原地對著他們作揖。

有方才的教眾跑過來握住她的手,叫著“姐妹,把你的苦難跟我們說說吧!”便把她帶往別處去了。吳會計歎口氣:“唉,也好。”把傳單帶回去,給隔壁住的小姐發了。

小姐剛起床,叼著香煙,一身酒氣,把傳單折成飛機射到樓下去。“找回來也是沒人樣了,在久安失蹤的女人都一個下場,還用想嗎?”久安這樣的暴力之都對女性格外危險,綁架、奸殺頻發,這麽多年的失蹤者,能找回來的隻有屍體,甚至是屍體的一部分。

小姐撥了一下大波浪頭發,摸吳會計的胸口,“哎,你叫什麽呀?怎麽都有婚戒了。別跑啊,怪掃興的!哎那小黑皮,有空找姐姐玩啊!”

“小黑皮”回家坐在門口,看吳會計出去進來一趟又一趟,來來回回,擦擦洗洗,在小房間裏忙成個陀螺,從中午忙到日落。把黑狗餓得肚子咕咕叫,又不能走,一直看到吳會計累得躺地上跟死了似的,過去捅捅,看他還有意識沒。

“啊,忘了。”吳會計爬起來,泡了兩碗麵,撕開兩袋麵包,跟黑狗解決了晚飯。

黑狗光著膀子到樓下跑圈,打沙袋,在水龍頭底下衝掉一身汗,晾幹了回來躺在門口。吳會計發現他用膠帶把播放器碎裂的外殼固定上,還把耳機塞進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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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會計得到雀哥的信任得以保留一命,但錢還是得還。經過昨晚的衝突,於正文跟二當家關係進一步惡化,互相指責對方在自己身邊安插線人,近乎分家。吳會計暫時在夜場財務室幹活兒,每天下午兩點到九點。

上班剛一天,閑著沒事滿場溜達的吳會計就在分辨率低下的電子屏幕上看到了黑狗的臉。晚上開賽,賭民早就買好了電子碼券,吳會計特意去聽他們對選手的分析。黑狗兩場比賽之間間隔太短,有人還看到他腦後有傷,並不十分看好。

鈴聲一響,看黑狗手腕上纏著藍色綁帶,輕盈地跳上擂台。

一場武鬥通常有五個回合,每回合三分鍾,前兩回合並不會有多激烈,更多的用來試探對方以及對觀眾展示自己,從第三局開始才是重頭戲。輸贏可以按照得分點也可以更簡單一點按照回合,久安武鬥大多數都是記回合,隻有正式比賽才用記點。

頭三個回合過去,黑狗臉上稍微有些掛彩,對方也同樣。第四回 合開始,裁判的手剛剛落下,黑狗的拳頭就出去了。快而狠,靈活又充滿力量,沒有多餘的動作。紅腕側身以單臂擋過他的攻擊,迅速地提起右腿掃向他的上半身。黑狗腳下向右一踏步,同時身體回轉,背向貼近紅腕胸膛,一手擋住對方腿部攻擊的同時,提肘給了對方麵部一擊。

觀眾的喝彩聲幾乎要把頂蓋掀開了。

吳會計相當驚訝:“後擺肘擊?!巧合吧?”

這個動作要求敏捷和精準,以極快的反應速度配合微小的步伐侵入對方胸前,即使受過正規格鬥教育的拳手也很少有人用得出,並且還要擊打有效。

接下來黑狗乘勝追擊,狂風暴雨般地完結了第四局,最終局對方雖有反撲但懸念不大,以1:1.5的勝負賠率結束了這一場。賭徒們有的坐下來等著下一場繼續下注,有的去兌換賭金。吳會計跑到後台去,看黑狗從經理人那裏拿到了自己今天的酬金,三百五十塊。教練和現場醫護給他粗略地處理了一下,沒什麽大事,便一邊擦臉上的血一邊把錢卷在褲兜裏,去更衣室淋浴。

吳會計雖然不賭拳,但是多少知道一點拳手跟武鬥館的分賬規則。一般來說,隻練習、培訓的為四六,像黑狗這樣被武鬥館養起來的基本都是三七,更低的是以武鬥還債的拳手,隻有二八。

黑狗簡單衝個澡就濕淋淋地出來了,熟門熟路地從自己櫃子裏掏出藥膏猛勁兒擦,看得吳會計都替他覺得疼,本人卻眼睛都沒眨一下。

吳會計問他:“小黑,你不用去拍個片子照照骨頭嗎?”黑狗似乎壓根不曉得什麽叫做“拍個片子”,也不做聲,簡單擦幹後穿上可能好幾天沒洗過的衣褲。吳會計從藥箱裏撿出幾根沒用過棉簽和半瓶藥水,給他處理沒照顧到的那些小傷口,問黑狗:“為什麽又打比賽啊,一般不是一個月就兩三次嗎?”

黑狗言簡意賅地回答:“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