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修)鋼鐵澆鑄之花:23

“看到新聞了,既然是失蹤那就證明人暫時沒事,你放心,我立刻通知星漠。”

甘拭塵的聲音依然冷靜沉著,讓紅黛在放下電話的那一刻察覺到自己反應過度了。曲家、福友會,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都開始行動尋找曲文奪,她卻仍怕不夠,去拜托甘拭塵。

紅黛握了下自己的手。它們冰冷,並且一直在顫抖,無論她如何緊握都不能停止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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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奪剛出生的時候,紅黛不過才十五六歲,也是一個孩子。當阮清清產後極度虛弱,卻依然充滿慈愛地望著繈褓中的嬰兒時,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女性為什麽會對讓自己在鬼門關走一遭的小東西產生愛意?

她寧可趴在床邊跟姐姐抱怨,都不願都敷衍地誇一句“可愛”。

況且那個時候曲文奪一點都不可愛。被產道擠壓變形的腦袋,在羊水裏泡得皺巴巴的皮膚,還有天生的白化症,別說繼承阮清清的美貌了,這個初生嬰兒比別家的小猴子還嚇人好幾倍。後來紅黛一邊念書一邊工作,時常隔幾個月才能再見姐姐一麵。用她的話說,這個外甥總算是長得越來越順眼了。

直到十八年前的那一天,她像今天一樣結束上一個工作,正在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姐姐的死訊。

那時紅黛已經二十二歲,陰謀與肮髒早已經充斥著周圍,乃至構成了她生存的世界。她早已經擺脫了年幼無知的單純愚蠢,看清了自己需要麵對的魑魅魍魎。

就像阮清清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她的姐姐,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紅黛如遊魂一般去了曲家,在偏廳會客室裏看到七歲的曲文奪。穿著淺灰色套頭毛衣和短褲,長襪裹著小腿,腳上蹬著生日時母親給他定做的小皮鞋,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手裏握著一個木頭小汽車。

再有幾天,他就滿八歲了。

發現有人進來,他紫色的眼睛透過鼻梁上的眼鏡望向對方,輕聲地叫:“紅姨。”

這個孩子,知道自己失去媽媽了嗎?紅黛想,你和我一樣啊,我們都失去她了,失去那個最重要的親人了。

紅黛抱住他,然後失聲痛哭。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該哭,不該在年幼的外甥麵前哭,可當曲文奪將小小的下巴放在她頸窩裏時,她再也抑製不住洶湧而來的悲傷和憤怒。

姐姐,我們被你拋棄了。

曲文奪靠著她,用小手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脊背。這往日裏令人頭疼的曲家小魔王,敏感地察覺到了紅黛需要安慰的情緒,對她釋放了所有的溫柔和乖巧。

這一刻,紅黛下定了決心。

好,你拋下的那一份由我來背負。從此以後我來做他的母親,我將盡我所能地保護他,讓他無憂無慮地成長,過上他想過的生活。

這是我對你的恨,也是我對你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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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黛沒有回家,直接去醫院見了曲文棟。

曲文梁剛處理好傷口躺在**輸液,曲章璞在病號服外麵隨便套了一件外套就趕來了,曲章琮憤怒地喊:“義海這些狗娘養的,為什麽不直接衝著我來?!”

曲文棟麵若寒霜,沉默地坐在病房一角的沙發上。治安局蔣寶芳正在試探著詢問:“對方是專業殺手,兩組人馬前後夾擊,跟襲擊曲二爺不同,似乎想要曲小爺的命。不知曲小爺最近是否——有什麽仇家?”

“他能有什麽仇家?有仇家的怕是這個當大哥的!”紅黛憤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

蔣寶芳立刻對她行禮:“紅夫人,我們已經派人去追查了,請您放心,很快就有結果!”

紅黛理都沒理,徑直走過來在曲文棟麵前站定,“兩個弟弟一個受傷一個失蹤,你這個曲家老大是怎麽當的?!”

“紅姨,這不是我爸的錯——”曲章琮剛開口為父親辯解,被曲文棟打斷,“夠了,是我大意。”他站起來看了一圈四周的人,淡淡地說:“既然有人想拉曲家下水,那我就隨他的意。”

曲章琮跟他二叔吃驚地對上一眼,曲文梁掙紮著要起來:“大哥,你這是?”

曲文棟沒有回答,轉而看向紅黛。

曲三爺夫婦告別儀式的那一天,紅黛早早地起來幫曲文奪換衣服,一身黑色喪服與雪白的膚色互相映襯,那顏色如同長了刺,紮進紅黛的眼睛裏。

她偏過頭眨眼,將淚水隱去,牽著曲文奪走出臥室,看見曲文棟靜靜地站在客廳裏。

聽見腳步聲,他與她對上視線。

那時的眼神,同現在並無分別。

紅黛纖細的下巴微微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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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電動載人三輪車在狹窄的巷子裏穿行,路過寥寥無人的各色門臉,進入一組幾乎家家門窗上都貼著“房屋出售”的舊住宅區,在寫著九棟的門牌入口前停下。

一男一女從車裏鑽出來,女的似乎著了涼,不住地在頭巾口罩裏麵咳嗽。雖然捂得嚴實,但露出的皮膚卻過分雪白,不似常人。

“十塊行的麽?”男人操著一口外地方言,跟車夫討價還價。

“十三塊不能再少了!別人都要十五!”

最後砍到十二塊了事,男人嘟嘟囔囔摟著老婆走進樓道去,卻從九棟後門拐了出去。穿到十棟,走樓梯上到二樓,拿鑰匙打開一間房門。

女人摘下頭巾和墨鏡,露出曲文奪的臉。狠狠地呼了一口氣,又被灰塵嗆得真地咳嗽起來。咳完了打噴嚏:“這什麽味道!”

阿善打開燈,抱歉地說道:“太久沒收拾了。”

房間很小也和簡陋,沒有任何裝修,幾乎是毛坯狀態的開間。窗子都安裝了遮光簾,地上鋪了幾平米簡易仿地板片,用來安放一個單人床墊,床墊旁邊有個折疊桌。靠牆邊放著便攜式衣櫃和幾個箱子、袋子,無一例外都罩著防塵布。

曲文奪去廁所看一眼,好歹安裝有馬桶和洗臉池。扳動閥門,卻沒有水,阿善在他身後說:“沒人住卻有人用水的話會有點奇怪。”指指旁邊的水桶,“所以有蓄水。”他挨個把防塵布扯下來,從箱子裏找出藥盒放在折疊桌上。

撞開對方的車衝出包圍,靠著對地形的把握艱難地甩掉對方後迅速棄車,解決掉兩個追殺者,阿善跨了兩個區輾轉三個小時才帶著曲文奪躲進自己準備的安全屋。兩人雖然僅是擦傷,但之前各自給對方留下的傷口也都還沒好。

“沒想到義海會這麽明目張膽。”阿善一邊給曲文奪處理傷口一邊說。

曲文奪不置可否:“是不是義海已經不重要了,這件事一出,老頭子無論如何都坐不住了。”說完又歎口氣,“也罷,這都早晚的事。”

阿善聽到他話裏有話:“你覺得不是義海?”

“我不清楚,隻是覺得最近這些事沒有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有人想要促成曲家和義海的衝突,我暫時想不出是誰。”

“現在一定很多人在找你的下落,包括剛才那兩組人。他們不是警告,是真的要殺你。”

曲文奪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所以我現在還不能貿然出現。”

“我會通過養老院通知曲家你還平安,等你大哥做好準備接應就可以回去。”

“不,”曲文奪抬頭說道,“先不要通知曲家——”他頓了頓,繼續說,“告訴你妹妹,最近不要回宿舍不要回家。如果他們針對我,那我身邊的人都不安全。”

阿善看了他一會兒:“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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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棟跟紅黛回到曲家大宅,曲章瑜從沙發上跳起來,抓住了父親的手臂:“爸爸!小叔呢?!小叔還沒回來嗎?!”轉頭又問紅黛:“紅黛姨!我小叔呢?!”

從無聲鈴那裏得知曲文奪的消息,曲章瑜在客廳裏來來回回地走,一刻都坐不住。

“爸爸一定會找到你小叔的,誰都不敢把他怎麽樣。”柔聲安慰女兒,曲文棟上樓進了曲文奪書房。他端詳著書架上那張合影,把木頭小汽車放在手裏把玩。

“我需要福友會的協助,”曲文棟開門見山地對紅黛說,“不是你,而是整個福友會。”

“我幫你是為了文奪,福友會幫你,就不僅僅是為了文奪了。”

“我知道。”曲文棟說,“延大安之死,別人總以為得利的是曲家,卻沒人知道福友會借機吞掉了延夫人和於正文手裏的產業。義海沒空對付二當家,恐怕你們早就瞄準了吧?”

紅黛並不否認。

“我不清楚福友會在久安滲透到什麽地步,但對你們蠶食吞吃的手段也略知一二。二十年下來,體量恐怕比得上另一個義海了。”

“這你倒是高看我們了。”

“我的目的隻有一個:不計任何代價,消滅掉對曲家不利的人。”

紅黛問道:“你說的曲家,是‘誰’的曲家?”

曲文棟把小汽車放回原處:“文奪的曲家。”仔細地把它跟合影擺好,回頭對她說,“隻有文奪的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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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奪,你生日想要什麽呢?”有人這樣問他,轉頭去看,卻看不清對方的麵容。

他聽見自己回答:“想要頭發變黑、眼睛變黑!像媽媽一樣!”聲音裏賭著氣。

啊,對了,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輕快地笑起來,把他摟在懷裏摸他的頭發,說他的頭發漂亮,眼睛更漂亮。

可他並不想要漂亮的眼睛,他想要一雙清晰的眼睛,能隨時隨地看清楚母親的眼睛啊。曲文奪拚命地眯著眼睛,想要看媽媽。

然而媽媽卻越來越模糊,最終像霧氣一樣消散了,仿佛從來沒存在過。

曲文奪叫不出來,拚命地使勁兒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最終把自己憋醒了。

他大口地喘著氣,從單薄地床墊上坐起來,掀開身上的毯子。房間裏不透風,他睡得身上一層汗,黏糊糊的難受死了。

口很渴,他叫了幾聲“阿善”,但並沒有人回應。

黑漆漆的房間裏,隻有調到最低亮度的便攜照明被放在桌上,映著他茫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