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修)鋼鐵澆鑄之花:08

他已經忘記自己真正的名字了。

父母到底是死了還是將自己拋棄了他也並不清楚,很小的時候輾轉於福利院、寄養家庭,有過好幾個“名字”。後來通過“血花”的少年選拔,留下來做了傭兵,有了一個數字代號。這個代號跟了他最久。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尤善的。

跟自己不一樣,尤善有父母,還有一個妹妹。他問尤善為什麽來做傭兵,尤善說男人就是應該上戰場啊,痛快廝殺才是男人的使命!

滿口“男人男人”的尤善,當時才不過十六七的年紀而已。母親再婚後,他跟繼父不太合得來,妹妹出生後他又覺得全家的重心都在妹妹身上,把自己排除在外,成天跟父母吵架。十四歲時輟學加入了幫派,十天半個月不回家,後來母親重病去世,尤善幹脆就跟家裏切斷了聯係。

傭兵訓練的日子很苦,也很殘酷,甚至到了非人道的地步。當他們剛剛熬過這艱難的時期,卻也迎來了“血花”的末日。神話一樣的淨火死於戰場,血花分崩離析,所有雇員不得不另謀生路。他跟尤善因為年輕,很快就接到了其他公司的橄欖枝。

由於任務需要,他經常會有各種不同的身份。職員、服務生、廚師,某人的丈夫、兄弟、遠房親戚,甚至曾有一位獨居的阿茲海默症老人,總是把他認成自己的孫子,把舍不得吃放到發黴的餅幹拿給他,他猶豫了一會兒,放進嘴裏吃了。

那一次任務有點久,他吃了好幾次餅幹,幫老人換了好幾次尿濕的**,帶老人上了好幾次醫院,以至於當老人走失的時候,警察打的是他的電話。

那段日子平靜得他在警察上門的時候都不會警惕是被發現了身份,而是想“爺爺是不是又丟了”。

他問尤善“難道不想家嗎”,尤善撇嘴說“我媽都不在了,我回去幹嗎”。

很久之後,任務失敗的尤善說”想回家“,他才明白那應該是在嘴硬吧。已經失明的眼睛好像在看著什麽東西,對他說:“去幫我看看我妹吧,把我的錢都給她。”說完自己又笑,“唉……以前不該對她那麽凶。”

尤善沒能救回來,最後一句話是:想媽媽了。

他回到久安的時候,尤善的家裏已經住著別人。幾番打聽,在養老院臨時安排的宿舍裏見到了尤小稍。那時她高中,樸素,又憔悴,睜著大眼睛怯生生地問他:“……是哥哥嗎?”

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本以為尤小稍會認得尤善的。仔細一想,尤善離家的時候,尤小稍才九歲,過了這麽多年,無論是尤善還是她都已經長大,最初的模樣在記憶中早已模糊了許多。

尤小稍扁著嘴,馬上就要哭了:“是哥哥吧?”

他在那眼神裏看到了強烈的希冀和渴求:求求你,你一定是我哥哥吧!

是啊,一個未成年的女孩,獨自守著癱瘓的父親,她的日子該有多辛苦?她還應該去念書、交朋友,而不是日日夜夜想辦法打工賺錢,拚命維持自己和父親的生活。

“嗯,我是哥哥,我回來了。”

當尤小稍拉住他的衣服一邊哭一邊說“哥終於回來了”的時候,他下定決心成為“尤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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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善的父親已經無法說話了,甚至已經認不出人。為了讓尤小稍好好念書考大學,他租了一間離學校近的房子,白天妹妹上課,他去養老院照顧父親,順便也幫一點護工的忙。

父親去世的時候有過短暫的清醒,看了他一會兒,又看看尤小稍。他說:“我會照顧小稍,一直到她嫁人。”父親動了動嘴唇,閉上了眼睛。

他想,也許父親是知道的,知道他並不是真正的尤善。

他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照顧一對素未謀麵的父女,你是那麽善良的人嗎?

不是的,他占用了尤善的身份,冒充別人的兒子、兄長,他給了自己一個被需要的理由,給自己找了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嫉妒尤善,明明有親人,有家,有他所有想要而不得的東西,卻全然不在乎地拋棄了。

既然你不要,那就給我吧。

這才是他的私心。

小稍是個非常懂事的姑娘。麵對許久未見的“兄長”,大哭之後又拘謹起來,問哥哥這些年好不好,辛不辛苦,回來之後還走嗎?聽他說不走了,又開心地哭。租了房子之後第一反應是擔心,問哥哥錢夠不夠,不要為她多花錢。

為了減輕哥哥的負擔,早上起床給一家人做飯,周末衣服被子搶過來洗,放學甚至偷偷去打工。直到被他發現,生氣地說“學生除了上學其他什麽都不用管”,才把打工辭掉了。

小稍天然地信任他,依賴他,接納他,把他當成“哥哥”。

隻要小稍在,他就永遠是“尤善”,永遠有一個家可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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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起中介所的卷簾門,偌大的接待廳裏許多帶著武器的“職員”似乎正在等著他的到來。

“我妹妹在哪兒?”他問。

很多人爭先恐後地回答,笑聲,挑釁,下流話,和拳頭。他挨了一下,嘴裏嚐到血腥味的同時,將手裏的細簪調轉了方向。

這根東方風格的長簪,比其他簪子更加鋒利。

如果有人敢動小稍,他亦不惜撕下“阿善”的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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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奪看著投影幕,眼珠不曾錯開一秒。

那個脾氣溫柔從不生氣的阿善;為老人端屎端尿毫無怨言的阿善;對曲文奪的刁難從不反抗的阿善。

——也是死神阿善。

經常給老太太擦臉的手,利落地打碎了別人的下頜骨,抓著頭發將臉孔撞向牆壁,又擰斷了一條手腕。如入無人之境,阿善出手簡潔而凶狠,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動作奪取對方的行動能力。是否缺少武器對他來說並不是問題——他沒有,在場的人有的是。

不管刀還是槍,不管握在誰的手裏,它們擊殺的對象可以是在場的任何人,唯獨除了阿善。

“老板,那根發簪幹脆送他好了。”阿甲笑眯眯地說,“用處比在您這裏大多了不是嗎?”

喉嚨,眼珠,耳孔——阿善甚至用它將一個阻攔者的手臂從肘窩割到手腕,再劃破掌心,順手接收對方的短刀。

曲文奪發出喜悅的笑聲。牢牢地抓住辦公椅的扶手,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阿善啊阿善,你這名字叫得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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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小稍跟乙姐在接待室裏,仿佛聽見樓下有聲音:“乙姐,樓下怎麽了?”

“好吵是吧,中介所是這樣的啦,現在工作不好找嘛。”乙姐滿不在乎地說,倒了一杯麥茶給她。尤小稍接過茶杯,問:“我們在這兒等誰呀?”照說,她們現在應該直接去幼兒園麵試了。

乙姐模棱兩可的說:“等個人一起過去,小稍你不著急吧?”

“不急不急。”

乙姐笑一笑,“那就好,喝口茶——就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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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裏的人倒下一片,阿善消失在鏡頭裏。曲文奪輕聲地倒數:三,二,一。

門被踹開了,阿善喘了一口氣,問他:“小稍在哪兒?”

“你猜?”曲文奪低頭裝作看表,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現在,或許已經完事了——就像你想的那樣……嗚!”

頃刻間,那根換了新寶石的細簪插在自己肩膀上,血逐漸滲透上衣。他被阿善從椅子上提起來又摜到地上,背部遭遇沉重的撞擊,沒等叫出來,喉嚨就被掐住了。

一邊的阿甲用指尖捂著嘴,小聲地說:“這可真棒。”

“小稍在哪兒!?”

阿善將發簪插進皮肉更深,看到曲文奪痛苦地眉眼緊閉,卻依然難以遏製地笑出來,對他莫名其妙地說:“你選錯了,我不喜歡紫色。”

“現在我也不喜歡了。”阿善說。

發簪被拔出來準備朝著現場另一顆紫色的物體刺下去時,阿善的脖頸旁多了一把手術刀,後腦上無聲無息地頂著一把槍。

阿甲和丙哥一喜一怒,兩尊金剛一樣盯著阿善。

“哥——?!”

聽見妹妹的聲音,阿善驚詫地抬頭,尤小稍手裏的麥茶“咣”一聲掉在地上,玻璃碎成一片。身後的乙姐發出誇張的尖叫:“天呐!殺人了!報警啊!”

尤小稍一把抓住乙姐的手:“乙姐!這一定有什麽誤會!我哥他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是有誤會!”轉頭跟她哥喊,“哥,怎麽回事啊?!”

阿善反問她:“小稍,你沒事吧?這個人有沒有把你怎麽樣?”他更加用力掐著曲文奪的脖子,曲文奪快憋死了,卻還是笑。

小稍一臉懵,都要急哭了:“我什麽事都沒有呀,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哥你到底怎麽了?!”

“那你為什麽在這兒?電話為什麽打不通!”

“我、我來麵試呀,手機剛才摔壞了!”

乙姐還張羅著打電話:“職業中介所還能幹什麽呀?!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殺人,一定要報警!”小稍按著她的手苦苦懇求,差點下跪。

阿善看向曲文奪,壓低了聲音問:“你到底要幹什麽!”

脖子被放開了,曲文奪平順了一會兒呼吸,笑意不減:“我要幹什麽,取決於你在幹什麽,代號——!”他沒能說出那個數字,阿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曲文奪眯著眼睛,似乎在說:原來如此。

他抬抬手,小丁立刻關掉了投影屏。阿善慢慢地放開他,站了起來。小稍撲過來死命地拽著他的手,不敢看地上的曲文奪傷得有多重,拚命讓自己冷靜卻還是帶著哭腔:“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以為你出事了,有人跟我說——”阿善忽然頓住。

暴戾乖僻,囂張跋扈,第一次見麵就拔劍砍人,對攻擊他人毫無顧忌——所以當阿善聽聞虐殺案同曲文奪有關時,完全不覺得意外,甚至認為“果然很像他會做的事”。

也讓曲文奪借此故意挑撥他的情緒並成功設下圈套。

可曲文奪到底做沒做過,阿善並不知道。

“給你妹妹介紹工作卻換來這樣的下場。好心當成驢肝肺,我這個老板真是當得委屈。”曲文奪坐回椅子上,傷口疼得他嘶嘶地抽氣,語氣卻依然漫不經心,“怎麽辦呢,阿善?”

小稍已經嚇得哭起來了,說“我什麽都願意做求您放過我哥哥!”阿善低聲安慰她,轉頭對曲文奪說:“說條件吧,我都答應。”

曲文奪擺手讓乙姐把小稍帶走。阿甲拎出醫生包,戴上手套,笑眯眯地問:“可以不給您打麻醉嗎?”曲文奪問:“是不是想死?”

一邊處理傷口,曲文奪一邊看向阿善:“她不但不知道你的身份,甚至不知道你不是她哥哥?”

阿善默認了。

“陳生不會有問題,否則曲文棟這個老狐狸不會讓他活著。所以你到我身邊隻是巧合?”

“我跟久安幾大幫沒有任何關係,我照顧小稍是因——”

“我不想知道。”曲文奪打斷他。“曲文棟相信陳生所以沒有調查你的背景,不過我想他即使調查了也未必查得到。對吧?”

“但你查到了。”

“畢竟我有小丁這樣的天才啊!”

小丁迎著阿善的目光驕傲地挑了挑眉。

“你可以要我的命,但至少放過小稍。”

曲文奪哈哈哈地笑:“你的命很值錢嗎?”笑完仔細地盯了他一會兒,慢慢地說:“為了讓你永遠做‘尤善’,你願意付出什麽代價?”

阿善看向隔壁,隱約還能聽見小稍的哭聲,閉了下眼睛,回答他:“什麽都可以。”

曲文奪輕輕地笑了。

“很好,這不就成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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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奪在深夜才從俱樂部回到曲家大宅,招呼阿善去放洗澡水。雖然肩上的傷口被包紮得很好,但牽動左邊的手臂不敢有大動作,為了瞞過無聲鈴,他咬牙挺了一晚上做完“曲家小爺應該做的一切娛樂”才回來。

“把你妹妹送回家了?”曲文奪閉著眼睛問。阿善在給他吹頭發,淡金色的發絲隨著低溫暖風飄動,阿善需要時不時地攏下去。

“嗯。”

“她信了?”

“信了。”

跟小稍說這邊有女孩出了事,他哥以為是她,恰好碰到曲文奪,聽到那些傳聞就誤會了。曲文奪不追究,但醫藥費要從工資裏扣的。除了“一切都是曲文奪安排的圈套”這個背景,基本都是真的。小稍哭了半天,說隻要大哥不會被抓什麽都行,錢她也會幫忙還的。單純的姑娘被嚇著了,根本就沒追問細節。

曲文奪把防水貼撕下去,動了下胳膊,微微皺眉。

“那位是醫生?”阿善並不知道阿甲的名字,隻是對他熟練處理外傷的手法印象深刻。

“曾經是。”曲文奪說。

“那現在……?”

曲文奪歪著頭思考一下:“拷問官?**師?”說完嘻嘻嘻地笑了。

阿善在鏡子裏看了他一眼:“你做的這些事,該不會曲家人都不知道吧?”關掉吹風機,順手拿梳子整理好。

“你猜?”曲文奪又故弄玄虛。看到桌上放著的簪盒順手打開,細簪已經讓阿甲消毒清理過了。他站起來把真絲睡袍整理好,係緊腰帶,“跟我來”。

阿善跟著他經過走廊,打開盡頭的門,下樓梯到地下室再轉個彎又打開一扇門。裏麵整整一麵牆都是曲文奪的那些“收藏”,刀劍、槍支,和前不久剛在自己身上用過的十字弩——旁邊放著沒有改動過的原版弩箭。

“這些你都可以用,”曲文奪摘下一副手銬放在手裏玩,“當然,要經過我允許。”

“你需要我殺誰?”

“誰想殺我你就殺誰。”曲文奪站在他麵前,“手伸出來。”

“哢擦”,阿善低頭看看自己被銬住的手腕,沒等問為什麽就被曲文奪一腳踹在地上踏住他的胸口,甩開一根伸縮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如果你以為掐我、刺傷我這件事能這麽容易就翻篇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曲小爺的脾氣可不是演出來的!”

“啪”地一聲,阿善的臉上火辣辣地疼。他看向曲文奪,紫色眼睛裏燃燒著怒火,長發垂下來的模樣像一尊妖神。

妖神雪白的脖子上還留著他的指印。

阿善輕笑一聲:“這我倒是想到了。”